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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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貞又哭又笑, 淚水漣漣,發紅的眼珠愣怔地盯著一處看,劉桂蘭隻當她是記起亡夫, 不敢再開口提起這些傷心事。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 馮玉貞好似被凍住似的,渾身一動不動,這座冰雕忽地動了動手指頭,將帕子遞還給一旁的老婦人。
她聲音很輕, 兩片嘴唇發白:“大伯母, 抱歉弄髒了你的帕子。”
劉桂蘭收起帕子, 小心翼翼道:“跟我還這麽客氣。貞娘,你也要學著往前看。”
往前看?
馮玉貞垂頭, 這塊牙牌不僅像是握在手裏,更像是栓在她的心尖兒, 將一顆心也拉拽地飽滿酸澀起來。
向前看有什麽用呢?看那個三番四次欺瞞她, 害她錯怪了亡夫半年之久的小叔子嗎?
倒是回頭看,努力想想崔澤, 多的是值得留戀的地方。
她將這塊牙牌放進袖子裏,害怕走動間不小心掉出來, 趕忙又塞入胸口的衣襟裏。
牙牌隔著兩層布料, 冷硬的棱角戳著她, 由此滋生出的不適卻莫名令她安心。
她撫了撫胸口,失而複得的慶幸圍繞著她,然而不消片刻,便想起令她那段時間痛苦萬分的崔淨空來。
馮玉貞對劉桂蘭道:“大伯母, 關於您將澤哥兒牙牌給我的事, 千萬別和崔淨空提起, 另外,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她如今這副哭得七零八落的模樣很容易被敏銳的小叔子察覺異樣,繼而把一切都抖落出來。
必須想個法子,稍稍掩蓋住這些痕跡。
堂屋你一言我一語,除了奉承便是想暗暗討要好處,求他給些田地,救濟救濟沾親帶故的窮親戚們,也像他對馮玉貞似的,也帶著他們雞犬升天。
崔淨空幾乎不說話,隻冷淡瞧著,桌上的茶一口也不喝,連表麵功夫都不願意做。
這些熟悉的臉都在他眼前一一閃過,全數印在腦子裏。
曾有在他五歲時指著鼻子罵他喪門星的崔四叔,也有十歲那年他被靈撫寺趕出來,跌跌撞撞尋到老宅門口,卻被他一腳踹出去的崔大伯。
他們怎麽敢同馮玉貞相比呢?幾個男人綁著加一塊,也比不上馮玉貞一個指甲蓋重要。
如若不是寡嫂想回來看看劉桂蘭,恐怕再也不會有見麵的機會,又或許下次見麵……便是老宅眾人的死期。
最好是一場不知起源的大火,熊熊燃燒,徹夜不息。將這幾間房子全燒塌了,劈裏啪啦散架,裏麵的人將活生生困死在濃煙和烈火中哀嚎,逐一痛苦、絕望地死去。
崔淨空垂眼,淺淺的表皮下,血液緩緩生熱,疼痛與原先相比,算是微乎其微,念珠對他的束縛已然臨近消散了。
“空哥兒,空哥兒!”急促、慌張的喊聲打斷了堂屋裏的對話,劉桂蘭跑進來,氣喘籲籲道:“你快去看看罷,貞娘摔地上了!”
崔大伯正要嗬斥她貿然插入男人們的場合,可劉桂蘭話音未落,隻說到一半,他便看見方才耷拉著眼皮的青年忽地站起,像是一陣凜冽的風刮過,眾人眨眨眼的功夫,崔淨空已經站在了劉桂蘭眼前。
他神色越發冷漠,隻對劉桂蘭道:“帶路。”
劉桂蘭忙點點頭,她轉過身,幹巴巴往下咽了口唾沫,崔淨空真是有些著急了,一時沒有察覺她的異常。
“怎麽摔的?”
“都怨我,我沒注意,貞娘一腳絆到桌子腿,摔得不輕,我想把她攙起來,可她疼得不能動彈,臉都白了,我不敢動,這才來找你。”
崔淨空大步往前走,劉桂蘭跟不上,隻能告訴他大致方向,崔淨空很快將她拋在身後,轉過彎,對屋的門就大敞著。
寡嫂狼狽趴在地上,她捂著左腿,今兒清早由他親手為女人戴上的披風也蹭上大片灰土,皺巴巴地泛起褶皺。
馮玉貞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麵色煞白,見到匆匆而來的崔淨空,眨了眨濕潤的眼睛,忽地垂下一滴淚來,她望著他,哽咽道:“好疼啊……”
這滴眼淚好似掉進他緊縮的瞳孔裏,崔淨空心下微動,下一秒,女人就被青年摟住腰肢,從冰冷的地上一把攬進溫熱的懷裏。
崔淨空沒有要向隨後趕來的一眾人解釋的意思,他迎著那些虛情假意的詢問與關切,轉身向外走。
守在門外的田泰忙不迭打起簾子,崔淨空抱著人上車,隻丟下一句:“回府。”
他橫抱著馮玉貞,低下頭,見人埋首在他的胸口,大抵是疼得緊,哭得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崔淨空放輕力道,幾乎跟羽毛似的,落在她左小腿上撫摸:“嫂嫂,我們這就去找那個大夫。”
他看不見懷裏人的神情,隻聽到悶悶的應聲,含著濃厚的哭腔,更是顧憐,將人護著後腦勺,壓進懷裏。
卻聽見女人甕聲甕氣道:“我的腿好多了……隻是,澤哥兒的忌辰快到了。”
擁著她的兩臂驟然收緊,馮玉貞牙縫裏溜出痛呼,旋即咬住,沒有出聲,頭頂傳來青年冷淡的聲音:“嫂嫂,你是想起了兄長,一時慌了心神才摔倒的?”
馮玉貞窩在青年胸口,仰起臉,泫然欲泣道:“大伯母同我提了一嘴,我便想起他了,一時情不自禁。”
紅通通的眼睛好似飽含柔情,寡嫂嘴裏的每一個字都輕柔極了:“空哥兒,你隨我一起去看看他罷?”
崔淨空一言不發,他隻是用視線一寸一寸勾勒過她的五官,良久,他抬手抹去女人眼角的淚珠,簡短回道:“好。”
懷抱不知何時也失去了本該有的溫情,一路上沉默無言。
隻是一個死透的人。
崔淨空想,那個所謂的兄長早已黃土埋身,馮玉貞畢竟曾與他結為夫妻,她要去看,也不過隻是出於往日的情意……
不必在意,和死人爭什麽?可越是理智,烏沉的眼珠卻宛若要流出濃黑的墨汁,臉上不自覺扯出一個陰冷的笑。
好一個情不自禁。
你為我那個早死的好哥哥情不自禁,那我又算什麽?
自從二人回到府上,馮玉貞便開始緊鑼密鼓張羅起來。她特意出門一趟,也向崔淨空報備,是要去鎮上的凶肆。
她去買,也不買現成的,偏要購置幾塌厚厚黃白紙,篤定心誠則靈,自己親手裁剪,紮成金銀紙錠、嗩呐、聚寶盆。
該是要多紮一點的,她心裏嘀咕著,崔澤生前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到了地府,可不全賴於她將錢財燒過去給他嗎?
大年初三都未曾停下的繡活都暫時撂放了,除了吃飯睡覺,馮玉貞便坐在院子裏頭,身邊放一個盛放的竹籃,手頭一刻不停地忙活著。
幾天下來就折下兩籠,堆成兩座冒尖的小山。她並不讓旁人插手,丫鬟們隻得在旁邊站著,崔淨空曾經想坐她旁邊,也被客客氣氣請走去讀書了。
這是她跟崔澤的事。同木屋一樣,不想讓別人攪和進來。
她捏完最後一張黃紙,嘴上恰好默念道:“一千。”馮玉貞把最後一筐拎起,放到屋裏去,適逢崔淨空出來,兩個人便在門口撞見了。
對方先低頭,叫她一聲:“嫂嫂。”
這幾日沒顧得上他,雖然兩個人睡一張床,然而她沒心力去應付,每天也說不了幾句話。
那張昭示真相的牙牌被她偷偷藏在衣櫃深處,尚未想好如何同他攤牌。她鬥不過,害怕再次受他蒙騙。
於是隻略點了點頭,神情便顯得有些冷淡,拎著筐進門,她並未發覺,二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青年抽出了她發髻上的那支玉簪。
是崔澤送她的玉簪。
馮玉貞已經有段時日未碰過崔澤送她的首飾了。這兩日卻又拿出那個小盒,用心擦拭過,又佩戴起來。
而崔淨空送的那支銀釵,就想他本人一樣,早不知被她卸在何處。哪怕成天在她麵前,也比不過一方遙遠的墓碑。
崔淨空望著女人的背影,繼而收回視線,細細打量掌心裏的物件,想要看出它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
瑕玉,花樣拙劣,橫著兩道淺淺的裂紋,是先前馮玉貞第一回從崔澤手裏接過,沒拿穩扔壞的。
簪頭硌在肉裏,生出鈍鈍的痛感。崔淨空不知想到什麽,他握著這根簪子,麵色如常。
卻突然抬高手臂,緩緩鬆開並攏的五指。
玉簪半空下墜,女人倉惶呼喊道:“不要!”
劈啪——
它是這樣不堪一擊,本就有了裂紋,磕在地麵的一瞬間便碎成了幾段,細小的碎片向四周迸濺而去,那些碎片如同細小的刀鋒,咻咻射入來遲一步的馮玉貞的眸底。
碎了。
澤哥兒送她的玉簪,碎了。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竭力伸長去接住的手上空空如也,姿勢可笑。
女人徒勞地拾起那幾截殘骸,鋒利的斷口劃傷血肉,試圖重新拚起一個完整的、崔澤當初放在她手上的玉簪。
這是丈夫送她的最後一個禮物,崔澤捂著脖子倒下時也不忘送給她。世上唯獨一支,碎了就沒了,連一個念想都留不下。
兩個丫鬟上來拉她,竟然拽不動。直到一隻大手掐住馮玉貞的手臂,使勁把人從地上提起來。
崔淨空掐住纖細的手腕,在女人虎口處用了巧勁兒一捏,她無力抗衡,隻得頹然鬆開。
手掌不自覺顫抖著,低頭一看,不淺的幾處傷口蜿蜒著血跡,血珠幾乎淌到了手腕,好似又多出兩道暗紅的傷口。
“你……”
崔淨空還沒來得及出口,忽地變了臉色,目光一滯,生平頭一次話梗在喉頭,無法脫口。
馮玉貞漲紅了一雙杏眼,神情悲戚,她抵在桌前,一言不發,咬唇直直盯著他,眼眸深處好似帶有一絲憎惡和怨懟。
憎惡?
一時晃神,馮玉貞已經掙開他的桎梏,又把那隻鮮血淋漓的手重新合上了,她垂下頭,扭過身子,一眼都不去理他。
將幾截碎玉放在桌上,她嚐試將斷口處首尾相連,拚湊完整,急急轉身去叫團圓取白芨漿過來粘合,卻見門已經合上,兩個丫鬟不見蹤影。
高大的身影迫近,青年麵容異常陰鷙,他怒極反笑,身子壓下來,幾乎和女人鼻尖挨著鼻尖。
他道:“嫂嫂,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