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為了阿姐,本座做她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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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十五年
臘月寒冬,一個十多歲大的少年在空地上劈材。
驟雪初霽,太陽似又拉進了距離,東北風嗚嗚地吼叫,肆虐地在曠野地奔跑,它仿佛握著銳利的刀劍,能刺穿嚴嚴實實的皮襖,更別說葉沉那暴露在外麵的臉皮,被它劃了一刀又一刀,疼痛難熬。
這一年,是他前世被從冉收為徒的那一年。
當時帶他回救世,場麵一如今日這般,眾人反對。唯一不同的是小師尊今世為了護他,重創自己,並非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他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長而微卷的睫毛輕顫,眼角下的淚痣越發灼熱。
從冉看他如同一隻淋了水的狗崽子,失魂落魄樣。她動了動指尖在他掌心處快速寫下幾個字:謹慎再言。
葉狗崽愣住,眼底的悲傷還來不及掩去,蒙上了絲絲困惑,又過幾瞬,困惑竟夾了點期許的情緒。
該死的,他在盼望什麽!
“掌門,此事事關重要,現在他整出來的消息鬧得人人盡知,救世弟子論其事甚多。若是掌門不將他逐出,唯恐叫人心寒。”
在寂靜夜裏,那人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在場數人盡聽耳裏,如一塊巨石砸進波瀾不驚的水麵,激起蕩蕩漣漪。
紅塵世間、糾紛尤多。仙門百家權威修士,特愛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來評論是與非,何為對何為錯。
從冉淡道:“出去,我自會清理門戶。”
“可他……是個不祥之人……!”那人咬牙切齒,一臉不甘心。
若是按照以往葉沉的性子,早就忍不住要衝上去給他來上一腳,然後令人將他拖下去亂棍打死:畜牲不愧是畜牲,瘋狗般見人就咬……
從冉瞥了他一眼,微微顰著的眉冰涼而淡漠,冰清玉潤又雲淡風清。偏偏正是這樣的眸,竟是把那人到嘴欲言的話給堵了回去,他忍著痛意,扶起幾個受傷的同伴,紛紛離去。
見人離去,從冉問起葉沉的傷勢:“還疼嗎?”
你肚子上來一刀再問我疼不疼?
葉沉不禁肺腑,還沒等他吐槽完,一樣冰涼的硬物被強行塞在手心。他一頓,拿起瓶子看了眼,是止血丹,又看了眼從冉,此時,她的眼神已不再他身上,而是掃了眼不遠處林間雜碎淩石處,
“你該出來了吧?從他們鬥毆開始你便在,為何不阻止?”
葉沉順著她的眼神看去。
果不其然,那兒有個人縱身落下。分明是清一色的救世道服,生生讓他穿成了花哨紅袍的錯覺。
謝一方把玩劍鞘的手,抱拳行禮,他麵露歉意,解釋道:“師尊,那些兄長們是長老院的派來的弟子,都為師尊的弟子,我想看看師弟的身手如何。”
蹩腳到扣地板的理由,連葉沉聽得都極為勉強,更別提他的妖孽小師尊了。
索性人無大礙,從冉懶得揭穿謝一方的謊言,她道:“你搬回來住,離偏殿近些,日後為師不在的時候,你倆也有個照應。”
話裏有話,言下之意,方便他照顧葉沉還差不多。
所以
讓他去涼舟堂偏院住下的人,其實是小師尊?他還以為是無為道人!
不過,小師尊不是對謝一方青睞有加,偏殿離主殿那麽近,算是住在同一個院裏,怎成了他的住所了。他是又驚又喜,都忘了手裏有藥,應當及時處理腹部上的傷。
謝一方欲言又止,意識到方才犯了大忌見死不救,他低頭領命,應了聲,轉而禦劍飛行,去別屋收拾東西。
從冉抽出隨風劍,在空中揮舞比劃了三下,重重插進地裏。
風起,發帶飄動,陣起,金光浮現。
此乃……
偷天換日。
空間法師最為常用的招式,能夠將人快順到千裏之外的距離。但從冉不常用,上輩子她難得地用了一次,但絕不可能是在救世裏,她像是在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
眩暈過後,待雙眸重回清明,葉沉好似看到小師尊的明眸中閃過一抹疼惜,眨眼即逝,難尋蹤影。接著,她忽地抬起手,葉沉一怔,不知為何,曾天不怕地不怕連閻王都要忌憚三分的帝君,此時害怕地居然閉上了眼。
預想之中的疼痛沒有落下,他疑惑睜眼,一隻手輕觸著他的臉,“你要是還疼……”
纖纖素手帶著溫熱,葉沉看她的眼神古怪至極,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忙搖頭退開一步,搖頭:“不疼不疼,身子硬朗的很。”
他邊說邊拍著自己的胸膛,殊不知這點震動,把剛結了痂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
從冉垂頭看著濺在自己身上的血跡。
葉沉露出一個蒼白微笑:“……”
打臉打的措不及防。
從冉蜷著手指,纏著摸了下被弄髒的地方,粘稠的液體把指腹染紅,她猛地撒開,語氣平淡得像是啥事都沒發生。
涼舟堂內,梔子花開了一片,花香彌散,醉了多情鳥。
她在前頭走著,葉沉就在後麵跟著,一路到了主殿。按照小師尊曆來的臭脾氣,她不愛當眾訓徒,等閑雜人散去,回到涼舟堂才是一頓藤鞭伺候。前世,所有血的教訓,讓葉沉吃了個遍,他不僅不為所動,甚至變本加厲。
牛逼的他,還幹出欺師滅祖之事。
想得出神,耳旁傳來小師尊的聲音:“就這麽不喜歡涼舟堂?”
葉沉顯然被嚇了一跳,打了個哆嗦。從冉用著靈力在為葉沉治療,淡淡金光浮現,如星光輕柔打在他的身上。
肚上的窟窿,疼痛緩和了不少,他緩緩挺直腰。意外發現小師尊額頭上出了很多汗,麵無表情的臉上多了隱忍。視線下移,葉沉看見她胳膊上有燙傷的痕跡。
竟……這般嚴重?
她的修為在修真界中,數一數二,能把她傷得沒法立刻自愈,要是此火燒在了自個兒身上,估計是當場化作成灰。
從冉鬆開手,見葉沉沒躲開,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腕子上的紅線若隱若現:“本尊找你時進了偏院,發現桌上有張字跡未幹的紙。”
“師尊安排的住所,弟子沒任何怨言,隻是弟子認為謝師兄年輕有為,是可塑之才,師尊理應多教導他。”
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一個本來就要走的人身上。
“什麽意思?”
從冉沉聲反問,她看著葉沉,冷若寒霜的臉,有了絲笑意,她收起自己的佩劍,坐在廊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葉沉對於小師尊是敬意摻著恨意與失望。夜深人靜,明月當頭,葉沉對上小師尊的明眸,就開始發慌。
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弟子是……認為,他是師兄,應該先讓他……”
葉沉每說一個字,從冉的臉色就黑一層,待他把一句話全說完,她的臉陰沉得嚇人,他本欲再言,還是覺得閉嘴為好。
“你倒是懂得違抗師命。”
隨著這一聲嗬斥,葉沉立即示弱,“撲通——”,跪在了地上,就差給磕頭了:“弟子不敢!”
從冉起身從乾坤袋裏掏出一個包裹扔給葉沉,後者順勢接住,就在他考慮要不要當著小師尊的麵打開,身後一股寒涼直襲他的脊梁骨。
從冉見狀,下意識抬手揮出一道金光將葉沉護住,冷意漸退,他才剛暖和過來,眼前一個人影晃來。
“你可真是寶貝他。”
從容站在他的麵前,方才他所經之處都帶著絲絲涼意,一個不經意流露出的情感落入葉沉的眼底。讓葉沉想起前世的自己好似也是這般目光閃動間,邁步緩緩靠近被他軟禁在魔宮殿裏的小師尊。
是目光中滿含怨毒,懷恨,也滿含埋怨感傷。
從冉微怔:“哥,別笑話我,你何時收小婉為徒啊?”
“我說了不收,況且魔族之輩本就該殺之,又怎可讓他來救世?你當真是糊塗了。”從容蹙了下眉,顯然不想繼續再論此事。
自古以來,正邪不兩道,名門世家總會對走上歪路的魔修趕盡殺絕。魔修行的是殺戮之道,雙手注定沾滿鮮血,大夥盼著的結局皆是內息絮亂,暴走而亡。可又有誰想過,靈氣是氣,怨氣也是氣,那為何不能將眾人之怨收為己用,供其所用?
前十年,葉沉受盡人間榮辱,看透人間荒唐。認小師尊為徒,目的便是變強後,好替死去的阿姐娘親報仇。怎知對方得到了他全身心的信任後,一劍把他的心都捅穿了。
要不是命大,他那會兒就已是栽在了她的手上!
葉沉選了個涼亭坐下,抱著布袋子,拿出一套幹淨的衣裳,是救世弟子裝,卻又不完全是,腕子處有一圈深藍色的符文,他覺得眼熟,但記不清在哪看到過。
把衣服抱在懷裏,他深深地看了眼不遠處的兩人,往偏殿走去。
境界內
從冉努力勸說試圖讓從容同意收葉婉為徒。
足足半柱香的時間全是她一個人的聲音響了半天,她都說的口幹舌燥了,對方還是不為所動,甚至有要離去的意思。急得她原地跺腳,不得已,把他最忌諱的事拿出來說。
“他們是秋姑娘的孩子啊,不看生麵也要看拂麵吧?畢竟你……”
“人走還請節哀,再悲再恨亦挽留不了什麽。暫且瞞住長老的眼線,收他們為徒,日後尋仇,日後再論。”
“秋落晴的孩子?”從容喃喃自語。
意料之外,這一次從容沒有大發雷霆,而是從所未有的失態。他那冷漠的眼神,忽然變得瞠然自失,良久回神,眼底的清明重現。
從容深吸口氣,幽幽歎道:“她的孩子更不該來這了!”
天地之大,哪都能去。偏偏不能容忍魔修的是人界,更是首位門派的救世。若讓人知曉,後果不堪設想。
從冉輕輕牽起他的手,語氣緩和道:“他們還能去哪?繼續呆在方暖院被人欺負?”
“京城的那個青樓?”從容錯愕,在看到從冉點頭後,他垮下了臉,帶著猶豫,“罷了,葉婉是在偏殿?我把她接回丹靈山。”
前腳剛到偏殿的葉沉還沒把衣物放到桌上,身後的門就被來人著急地一腳踹開。
他剛要發火,待看清進來的人是從容和小師尊,嘴角忍不住一抽。
從容不屑冷哼,來到床前就要把昏睡的葉婉抱起,葉沉及時阻攔。
“無為道人要收你阿姐,他也算是你半個長輩了,該行的禮行下吧。”從冉出來解圍,順便又道,“小沉,你何時認我師尊呢?”
“他……當真要收阿姐!?”葉沉舉在半空中的手頓了頓,疑惑道。
從冉點頭。
葉沉的手收了回去,腦袋瓜子埋的很低,額前的碎發遮了他的眉眼,悶悶的語氣不知是喜悅還是難過:“那……那蠻好的。”
今生,他是想遠離救世,獨自曆練提升修為尋仇殺人。可塵間有了讓他牽掛的人,他怎能帶著阿姐一塊涉險?救世對她而言是最好的羽翼。
於是,他道:“弟子,葉錦華,參拜師尊。”
久違的稱呼入耳,從冉恍如隔世般顫了下眸,她抬手揉了揉葉沉毛茸茸的腦袋。微涼的手指下移,點了下他的眉心。
“救世容不得魔修,今日,本尊要封了你的魔穴,以免被人察覺。之後的修行路將會是坎坷不平,你天賦異稟,習慣了靈力修行,估計兩年後能修成正果,下山曆練。”
話到於此,從冉沒了音。待到屋外飄落了些葉片,沉沙作響,她道:“可會後悔?”
聲音輕如鴻毛。
又似晴天霹靂般劈在葉沉的頭上。
小師尊一共對他說過四次“可曾悔恨”。第一次,他拜入救世成為她的弟子,她問他“可會後悔”;第二次,在雲海峰他成了千夫所指的魔頭,眾人問他“可曾後悔”;第三次,他屠殺盡半個修真界,她壞他大事,擊落他手中的劍問他“可有悔意”;第四次……
是她自盡前問他“你可後悔過”。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直至小師尊臨死前,他的回答仍是……
“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