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本座逾矩了,可她是真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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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垂下的一片浮光掠影,如潑墨般揮在身後的池水中,微波淋漓,肆意流動,在空間中無聲低吟,泛泛流淌。
    葉沉的動作放慢了數十倍,他轉過頭來去看主殿,裏頭炊煙嫋嫋,香壺一盞,縱橫交錯的兵器盔甲,染上了光火色,生出幾分不切實際。
    他努力掙紮了番,隻見捆在身上的金藤越勒越緊,仿若下一秒便要陷入皮肉之中,擠出幾滴紅豔豔的血珠兒。
    “師尊~”蠢狗心中嗷嗷大叫,動不動就捆人,我還根本什麽都沒做,虧了。“師尊啊,我瞧無求也累了,您不如把他收回去?我不會再動手動腳了。”
    碎光混著周身散出的金光籠罩在麵前人的容顏上,幾縷青絲遮了點眉眼。頭上的簪子偏歪,高高束起的黑發比之前顯得隨意懶散。卻是明眸微眯,嘴角似有若無輕勾上揚,仿佛像是天生的王者,傲立在眾人之上。
    “捆著,省事。”把酒氣逼出體外的從冉眼尾無了醉熏的酡紅,清冷的色反倒更帶感。
    葉沉咂咂嘴,欣賞了一下,暗罵自作孽不可活。
    從冉沒打算跟他繼續扯此事,吃了幾口甜餅糕子,嚼碎咽下:“大長老與萬古穀主是有過多年交情,長老也熟悉那人的功法。她回來說在萬古時與之交手的人很像穀主。”
    她的音質,不像劉寧寧響亮婉轉,低沉得讓人著迷很有磁性穩重。這話她說的很輕,如一塊石子沒入水麵,蕩起幾圈漣漪,沉了下去。
    “師尊,穀主他沒這必要……”葉沉震驚道。
    救世與萬古雪家的交情,一直與有利可圖綁在一塊。說白了,萬古求救世保個平安,救世求萬古兵器咒法。沒有任何損失的情況,穀主莫名紅臉行刺長老,講不通的理。
    似是看出葉沉的猶豫,從冉順著接道:“他們的關係,應是要好的。先前穀主離開救世辦事跟大長老說過,每隔一段時間會報信安然無恙,但途中一直沒有穀主的消息……”
    “沒消息?”
    葉沉前世沒怎麽跟人接觸過,從旁人嘴中聽了些,算是略知一二。穀主為人耿直爽快,屬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憑白無故失了聯……
    “魔族的人找上門來,殺了穀主,冒名頂替?”他惶恐猜測。
    從冉投來一道賞識的目光,葉沉立馬笑嘻嘻與她對視,要是他的兩隻手沒被捆著,多半如登徒子般又摟住她的腰,像那蠢貂一樣,親近一番。
    “美人須多笑,輒愁著臉,怪不好看相。”
    她聽見,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心陡地慌亂,忙怪道:“天還沒轉涼,挺熱的。”
    從冉是想把這個岔打過去,葉沉卻當真:“渴嗎,酒不解渴,我這兒帶了水囊。”
    他說著扭動著身子,見夠不著,尷尬地衝她一笑。於是從冉無語片刻,收回了藤鞭無求。葉沉手腳得以解放,掏出掛在腰上的水囊。
    隨後,欺近她,抬著的手正欲落到她的後頸處,他忽而開口:“師尊近來休息不好,輸些靈力可舒服?”
    從冉的身子不由一頓,細小的反應,葉沉誤以為同意了,大著膽,欺得更近了。她估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任由葉沉的指腹覆在她的脖頸上,絲絲縷縷的清涼之氣從頸椎骨頭的位置湧進皮膚裏。
    那兒,從冉是受過傷的,灼熱的刺痛感中和。隻是……感覺有點奇怪,很像是有人對著傷口一下一下地吹著涼風似的,輕柔卻有些癢兮兮的。
    她隻能硬生生地板住臉才能忍住不動脖子,表情也隨之顯得很僵。
    小師尊怕癢,他知道。因為知道,上輩子,他捉著她的軟 肉折磨得求饒。現在想來,之前的自己真不是個東西。不由地手上用了幾分力,適得其反,癢意鑽心,從冉顫了下睫毛,上頭的碎光都跟著輕抖了下。
    如果大長老是假,一切都要推倒重新推測。葉沉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後頸,心想著沒說出來。
    從冉周身的金光與淡紫色的光暈交融相錯,越來越盛,模糊或清晰的符文也流轉得越來越快。就見她重新睜開眼,原本纏繞著她的微光便猶如一條巨大的金龍,纏繞到了不遠處的一片雲竹,在竹枝間流動纏繞。
    直到所有的符文光亮都繞在了雲竹之間,暗淡下去,葉沉手指一緊,蜷縮著手指從她脖子上挪開,遲疑再三,還是將最後一絲符文隱進了雲竹的枝葉中。
    若是小師尊有什麽太大的動靜,他能夠通過這張符文卷紙感應到。
    “好了? ”從冉眨了眨眼,看看君宵,不自在地去碰後頸,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葉沉“嗯”了一聲。
    修真界的修士修煉的功法擴大來說,有兩種:一是防,二是攻。防的意思是治愈,攻的意思則是修為。
    像從冉這種近乎成仙的,往往治愈能力不行,一般不怎麽會受傷。可一旦傷著了,小傷放任不管,靠著自身恢複力把傷養好,要是傷口太大太嚴重,她也是會包紮的。
    譬如那回從冉為了護住未滿月的嬰兒,敵人的長槍將至,任何術法都來不及施出,她竟撲了過去,以身軀擋著,長槍貫穿了她的胸腔。
    趕來的葉沉瞧著這滑稽的一幕,不知是氣得發抖還是憋笑得辛苦,握著佩劍輸進駭人的靈力。一揮手,拿著長槍在洋洋得意的魔兵頓住了,緊接著,他戴著頭盔的腦顱晃動了下,脫離了身子,滑倒地上,“咕嚕嚕”地滾出好一段距離。
    詭異的是,那人斬了頭,割破大動脈的血沒飆得到處都是。葉沉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雙手抱著孩子的從冉,心中五味雜全。
    他好像是說了那麽一句傷感情的話:“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受如此大的傷值得嗎?”
    回到門派,小師尊都沒出過聲,自個兒去了涼舟堂,把門一關,燈吹亮,搗騰著什麽。
    後半夜,葉沉想著事睡不著,穿衣晃到她的門前,見著裏頭的燈還亮著,腦子發熱的他跑去煮了碗熱麵端進去。
    然後……撞見一個努力嚐試馴服四肢的仙君和白色綁帶大戰的畫麵。
    她不珍惜身子,傷不嚴重葉沉懶得多說,但受了這麽大的傷,隨便上了點藥,把自個兒五花大綁了下就要休息,那是不允許的。
    於是,那時候的葉沉冒著要背四五櫃書的風險,不管不顧直接上手幫從冉處理傷口。
    他當時剛拜入從冉門下,在沒有任何事情經曆發酵的情況,也曾真心仰慕過她。
    葉沉再開口,聲兒沙啞得厲害,喉頭滾動了下,他將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有著說不盡的苦澀:“師尊您要是哪兒傷著了,要跟徒兒說,徒兒最近跟阿姐在學醫術。不算精通,緩和疼痛的能力還是有的。”
    “徒兒沒白教,懂得心疼人了。”從冉哼唧了聲。
    他險些從石凳子摔在地上。
    “你可會紙片術?”
    此術乃靈魂附到紙片人上,行動方便。唯一的弊端是紙片受損,則此人會受重創。
    “不會,道聽旁說過。”葉沉搖頭,還想說什麽,從冉朝他做了個禁言的手勢。
    他立馬會意,沒再多問。如果此人真在救世,那麽想必也相當熟悉小師尊,餘龍峰那回,林逸插過一手,而這次萬古雪沒人插手,何況大長老還去過一趟,若是小師尊光明正大地去,勢必引起注意。
    再者她要瞞著無為道人,難度瞬間加大。
    “師祖為何不處理呢?”
    葉沉當初來到救世,隻見過師祖一麵,再之後,好像那人憑空消失了般,沒了影子。
    台子上的酒杯子東倒西歪,她抓著個空杯在指間轉動著,久到晚風吹在肩頭,生出涼意,才幽幽道:“他不在了。”
    他的愕然讓從冉的眼裏有了微妙的無措,但是還不容他說什麽。麵前望塵莫及的人兒將滾遠快掉到地上的杯子拿了起來。
    “他應當是去了仙界,又或者……渡劫不成,墜入輪回道去了。”
    失敗則為渡劫修士,隨歲月而消亡;轉換成功,融會貫通天地法則的運用,可與天地同壽,化神成仙。
    難怪
    葉沉就覺得上輩子蠻疑惑的,小師尊是個驕傲到自負的一個人,她沒法辦到的事,很少求人,按照正常邏輯肯定先求自家師尊。而她是在三長老和兄長從容莊主的幫助下才成為救世掌門。
    “師父在世的幾年,救世最為太平,他老人家一走,就像是主心骨給人抽走了似的,成了一盤散沙,還有歹人……”
    還有歹人,興風作浪。
    酒壺裏沒剩多少酒,從冉索性揭開壺蓋,仰頭爽快地暢飲起來。“唉?”葉沉被她豪邁的氣勢嚇著了,她身上還帶著傷,喝得稀巴爛後,鬼知道,她會幹出什麽事兒。不說別的,她的寢室到處都是尖銳的兵器,稍不留神割條口子都是常理事。
    他站起身,眉目蹙著,要去搶過她的酒壺。醉鬼似有所察覺,側過身,完美躲了過去,他撲了個空。
    “師祖在的時候,我沒瞧見師尊喝過酒。”葉沉氣急敗壞,他是真擔心她的身子。她很久沒喝那麽多酒了。“他……離開後,您也隻是偶爾沾酒。現在到底是遇到什麽事兒了,值得你喝得不省人事,躺下去最好一了百了?”
    他大抵是病了,竟敢對小師尊說著大逆不道的話,但若他沒病,怎會橫豎都睡不著,特地跑來主殿來找她。前世……他又如何會半夜坐起來攤開泛黃的卷紙一看,這思念沒有來由,歪歪扭扭的每頁都寫著她的名字?
    從冉喝得有些微醺,腦子不大好使,杵在原地仔細思考著他說的話。然後應該是聽懂了,她猛地一下把酒杯捏碎,手破皮,血溢出。
    葉沉下意識去看,卻被她躲開。
    “給我看看。”他覺得小師尊有點孩子氣?
    對方靜靜望著他,一句話都沒有,目光涼薄寂靜,如冬日漠然的雪花,似乎對他的話,無動於衷。她無悲無喜地坐著,無悲無喜地看著他,明亮的眼神,一點一點暗下去。
    她說:“你回去吧,我再待會。”
    月下二人,一坐一站。
    葉沉站了片刻,這才抬起桃花眸子看向那人。褪去一世孤傲,裸露脆弱柔情,好比蒙了一塵灰撲撲的紗。今日再看,上輩子沾染的汙濁痕跡不見。她益發的超凡脫俗,混濁之氣蕩然無存。
    他心想:她要是在仙界,不是仙帝便是神將。
    真正的華貴懾人,睥睨眾生。不需要太多的言語證明,隻需一個眼神,一個微乎其微的動作。
    葉沉卻不怕他,目光停駐在她臉上,就那麽仔細看著,看她比印象裏的好看,仿佛天上的仙兒走了下來,到自己跟前,停了步子。黑沉沉的眸,專注地端詳著對方每一處變化。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溫柔。
    心猿意馬,他抓起她的手作勢要治療。
    耳旁傳來清冷的抗拒:“葉錦華,你逾矩了。”
    從冉高興時會叫他沉兒,大多情況是叫他葉沉,把她逼急了便是連名帶字全給喊了出來,例如現在。
    “師尊是……舍不得我走嗎?”
    他遲早都要走的,不過是時間問題。
    從冉冷漠地把手抽出。
    “我知道師尊是顧及到弟子安慰,但魔族殺魂教的存在已危險到了整個江湖。”葉沉輕輕地說,略帶歎息。
    “你是真反感救世吧?”從冉與生自來的清冷透著股悵然。她質問他,像是要得到個滿意的答案。
    “弟子喜歡還來不急……”
    “你來救世的一年裏,想過三十多種法子逃離。為師每次同你談話,你都恨不得遠離。”從冉說到這,鼻音加重了不少,“你喜歡救世,這算哪門子喜歡?”
    說起這件事,葉沉一個頭兩個大。上輩子,他努力親近小師尊,結果遭到無情推開。這輩子,他身上每個細胞都在盡可能躲逃,反倒對方趕著上來。
    她想他說什麽好?
    葉沉暗下去的眼中也恢複了平靜,刹那間那些歡喜都消失了,妖豔的眼終究痛苦閉上。他的出生,差點要了娘親的命,往後的歲月裏,娘親的身子常年得病。再後來……他不負眾望成了人們口中的禍害,克死了親人。
    “師尊,我是天煞孤星,我在你身邊,你會沒命的。”
    從冉仍是不說話,連同精致的五官不曾動過分毫,眸色晦暗不明,閃過一簇小小的火苗,仿佛是不滿他此時的語氣,葉沉沒有注意。
    頃刻,她突然喚出神武無求,過大的動作打翻了餐盤:“有人罵你?是誰欺負你了!告訴為師!為師定把他扒皮抽筋!!”
    金藤滋滋地發著聲,葉沉愣神去看第一眼,頭皮發麻,沒去看第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