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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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明氣清。
    在皎潔的月光下,一人兒騎著一隻大驢奔行在山野間,跨過山嶺,越過長河,終於,他們停了下來。
    “阿驢,歇會吧。”
    驢子喘著粗氣,顯然累的不輕,道:“再往前些。”
    呂曜稍微放慢了些腳步。
    他看到前方隱約有處房屋,薄霧繚繞,一時看不真切,再近點,看的清楚了這,似乎是座城隍廟。
    鍾庭也看到了,點頭:“行,正好去那裏歇歇,那些人一時半會應當追不來。”
    一路顛簸,呂曜累的喘氣,他也不好受,胯下被摩地生痛,腰腿酸麻。
    他一躍而下,隨同呂曜朝著前方奔行。
    周圍林木稀疏,淡淡的霧氣籠罩著城隍廟,門戶破爛,似乎是無人居住。
    “吱……”
    鍾庭推開木門,步伐輕緩,觀望四周。
    木案上擺放一座神龕,供奉著一人像,紫袍玉帶,目秀麵善,旁邊立著牌位:寧縣舉人宋禱封百孝城隍。
    “此人生前是舉人,封百孝城隍,應當是個孝子。”
    鍾庭感慨。
    呂曜嬉笑:“城隍也是陰府的人,我們才剛殺了兩名陰府的人,說不準白君這會,便在趕來的路上呢。”
    “不至於。”
    鍾庭順手取來三根長香,點燃,插入香爐。
    也許是此地偏僻,香爐中僅有灰燼,很是清寥。
    “無心驚擾城隍爺,暫在此地歇息片刻,還望諒解。”
    鍾庭神色認真。
    呂曜彈了彈蹄子,道:“你剛還殺了陰府的人,何其囂張,這會怎麽又如此恭敬。”
    “一碼歸一碼,陰府也並非都是壞人,這宋禱生前孝順,受人尊敬被封了城隍,香火薄弱,我們暫借此地,上柱香又何妨。”
    鍾庭就地坐下,閉目運氣,進入冥想之中。
    這是煉氣法,可以短時間恢複體力神識,很有用。
    白煙嫋嫋,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香氣,令人心神祥和,四下安寧,無風,無雨,丁點聲響也沒有。
    鍾庭身軀放鬆,心神舒暢,進入了睡眠中。
    “鐺……”
    一道金屬撞擊聲驚醒他,望向四周,是一處城鎮。
    鑼鼓喧天,人山人海。
    一名男子身著紫袍,麵生歡喜,胸前綁著大紅花,在眾人的簇擁下進入一處簡陋的院落。
    “娘…兒子中舉人了,我們有好日子過了。”
    床上躺著一名婦人,麵容枯瘦,見到兒子來,褶皺的皮膚下,擠出笑容,眼角有淚,“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
    男子跪伏在地,道:“娘,縣老爺親自為我祝賀,送來禮品,鄉親們舉巷歡呼,送來菜蛋。”
    “還有城北的醫師答應我,為您免費看病。”
    “娘,您後半生可以享福了。”
    男子喜極而泣。
    鍾庭在一旁觀望,周圍喧鬧,人來人往,但似乎無人能看到他。
    有個婦人穿過他的身體,毫不停頓地離去,一個小孩朝他衝撞,嬉笑打鬧,沒有知覺,院中的黑豹犬吠連連,神色疑惑,可也尋不到目標。
    正當他疑惑之前,一人走到身旁,作禮輕巧笑:“宋兄,好久不見,州府親自下令,請你去寧縣任職縣令,快做準備吧。”
    “宋兄?”
    “我不姓宋啊…,而且我也不認識你啊。”
    鍾庭疑惑,院中有一口大缸,半人高,裝滿了水,他俯身看去。
    紫色衣袍垂立,胸帶紅花,眉目清秀。
    “這…這不是先前那人麽,舉人宋禱。”
    鍾庭恍惚,鬼使神差道:“兄台是何人,我老娘長年臥病在床,寧縣遙遠,我恐不能勝任啊。”
    他神色哀愁。
    那人看了眼屋裏婦人,心生惻隱,道:“宋兄,我是山裏的修道者,名佘元,喜好讀書,潛心修煉多年,也有些學問。”
    “多年來,你屢屢進山砍柴,采藥,我知你心善人忠,既然你暫且去不了,不若這樣,我先代你去任幾年職,等你家裏事了,再來寧縣就任如何?”
    鍾庭聞言大喜:“如此甚好,宋禱感激不盡。”
    說完,佘元身影散去。
    鍾庭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方才,他可以看到自己在做什麽,在說什麽,可卻無法掌控自己的言行,不禁一陣後怕。
    他的身軀仿佛定在了這處院落,一直看著這家人的生活,一待,就是數年。
    期間。
    宋禱高中舉人,八方來賀,一時風光無限,老母親在城內最好醫師的治療下,也日漸康複。
    而他在城內學府找了個職位,教書育人,薪酬雖然不高,但每日與母親為伴,倒也活的幸福自在。
    六年後,宋禱在城中威望頗高,升職為縣令,母親頑疾也終於痊愈。
    一時間,雙喜臨門。
    可就在他入職縣令前一天。
    鍾庭做了個夢,他夢見那個名為佘元的男子,被官府查到,說冒名頂替朝廷官員,是死罪。
    佘元供認不諱,刑場上,仰麵大哭:“宋兄,今世恩已報,來世再見。”
    刀起頭落。
    血濺三尺,斬頭台上,佘元的身軀竟然變成了一隻大蛇,兩截,一動不動。
    台下的人都嚇壞了,突然天降大雨,電閃雷鳴,佘元的屍體不見了。
    第二日,宋府查封,朝廷冠以宋禱勾結妖邪之罪,斬首。
    數日後。
    宋禱的舅舅做夢,才得知。
    原來宋禱六年前中舉後,不日夜晚飲酒,路過大河,失足溺水而亡,原本該入陰府報道,但有貴人相助,為他續命,所以多活了六年,隻為老母盡孝。
    而後世人念宋禱在世樂善好施,孝義兩存,建城隍廟,尊為百孝神。
    ……
    周圍一切散去,鍾庭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睜開眼,是城隍廟,呂曜百般無聊地玩弄著蹄子。
    “你醒了?”
    呂曜抬眼,抱怨道:“方才你胡言亂語,我還以為你中邪了呢。”
    想起適才做的夢,鍾庭一陣失神,恍如隔世,道:“我說了什麽?”
    “你說你心願未了,對佘兄感激不盡,對不起老娘,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
    呂曜眼皮抬了抬,道:“你還說你是中舉後被人害死,並非失足溺水。”
    “你啊,心神渙散,中邪了。”
    鍾庭陷入思考,方才的夢,太真實了。
    最令他疑惑的,是佘元的死,對方竟然是一隻大蛇。
    初次交談時,此人文質彬彬,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至此,他仍不明白,佘元為什麽要代宋禱入職。
    “佘元死時,說恩情已報,難道說,這兩個還有其他交集?”
    這一切他不得而知。
    兩人相差一天都死去,實在令人唏噓。
    鍾庭覺得,這一切並不那麽簡單。
    他抬步走向神龕,拿來牌位,“百孝城隍宋禱。”
    “哐當…”
    突然,一卷竹簡掉落。
    鍾庭拿起,是一部名為《百闕神力淬體法》,的法門。
    “百闕……”
    很熟悉的名字。
    鍾庭似乎在哪裏聽過,可一時想不起來,他繼續觀閱,發現,這部功法很是奇妙,是一淬體法門。
    呂曜聞聲走過來,湊過來,片刻後,移開目光,隻覺頭暈目眩,不滿道:“這是什麽功法,文字一個個基本都認識,但串在一起,卻難明其意。”
    “我看就是糊弄人的。”
    呂曜轉過頭,不再看。
    整部竹簡,數百個字,隻有開頭《百闕神力淬體法》他能理解,後麵,的都是無比晦澀。
    想他雖為妖族,但也是天妖山的貴族,曾經也是好學之驢,讀了不少書,自認為也是滿腹經綸,但這一部山野竹簡,確難倒了他。
    不禁深受打擊。
    “小鍾這家夥,似乎能看懂?”
    呂曜瞥了一眼,心道:“不可能,絕無此種可能,他隻是神魂強一些,如此晦澀文字,說不定根本不是功法,這小子肯定是不懂裝懂。”
    鍾庭在觀閱中,照著竹簡,進入修行。
    呂曜看不明白,但對於鍾庭而言,這種修行法門,他再熟悉不過,上一世的修行法,都是如此。
    而且這一部功法,蘊含玄妙,對比他曾經修行的功法,還要高超一些。
    也許是時代的進步,這部功法讓他有茅塞頓開的感覺,許多以往的困惑,頃刻間有了答案,醍醐灌頂。
    狹小的廟中,幽幽發出光芒,伴隨著“嗡嗡”的聲響。
    呂曜循聲望去,麵色大驚。
    隻見鍾庭周身有數道金色光芒纏繞,有序排列,越來越粗,如同神鏈,然後緩緩而動,發出攝人心魄的氣息。
    “這是什麽……”
    “好強大的氣息。”
    呂曜安靜觀望,“難道說,小家夥不是裝的,他真能看懂?”
    他心中一喜,鍾庭越強,對他越有利,心道:“等完了,讓小鍾教我這法門,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金色鎖鏈徐徐而動,從十餘道越來越多,逐漸生出一百多道,終於,在二百三十道時停了下來。
    一道道鎖鏈,光芒流轉,顯露出不凡。
    呂曜心生羨慕,眼前的鍾庭就如神佛一般駭人。
    鍾庭睜開眼,收斂氣息,金色鎖鏈漸漸散去。
    “阿驢?”
    呂曜灼灼的目光讓他心生怪異,心道“這家夥不會有特殊癖好吧。”
    “嘿嘿……”
    “小鍾,你這是什麽神通,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
    至此,鍾庭其實已經想起,為何這法門如此熟悉,方才修行之後他才明白。
    這是一門方術,與當初許如星給他的《元景神識開明法》有少許相似之處。
    他記得,呂曜是很敵視方術的。
    鍾庭笑道:“你想學?”
    “這是自然。”
    呂曜連連點頭。
    這淬體法門不必天妖山的功法弱,甚至還有更加玄妙的地方,就那百十道金色鎖鏈,就非常不凡,可攻可守,如有這神通,他的戰力必然更加可怕。
    如果再遇寒月仙子,他也有信心與其過上數百個回合,如果他到八品巔峰,與其境界相同,甚至可以拿下那可惡的女人!
    “這是門方術。”
    鍾庭淡淡開口。
    “什麽!”
    “怎麽會……”
    呂曜大驚,然後頹然,有些失魂落魄,垂下頭,不再說話。
    其實這個疑惑,鍾庭已經疑惑很久了,此時理所應當地問出:
    “你為何如此反抗方術呢?”
    “……”
    呂曜沉默數息,歎了口氣,道:“方術曾盛極一時,天妖山也有許多妖獸修行,但我們十二支妖王一族,大多都是拒絕的,我問族中長輩,他們也不說。”
    頓了頓。
    “直到有一天,人物天驕打入天妖山,進行切磋比試,說是和氣為貴,但是人類出手狠辣,掌握種種神鬼莫測的能力,妖族大多不敵,傷亡慘重,”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使用的是方術,於是,我背著長輩潛入人族,偷偷學習方術,初始,我嚐到不少甜頭,可後來,身體出現一係列問題。”
    呂曜說到此處停下,神色沉悶,語氣也低了下來。
    “父親發現了我的狀況,詢問,我盡數交代,然後,他帶我去爺爺那裏。”
    “爺爺告訴我,我學的方術是假的,中了人族的計謀,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爺爺為了我,拿族中靈寶為我療傷。”
    呂曜停了下來。
    鍾庭問:“你的身體好了?”
    “對,我恢複了健康,但是爺爺也離去了。”
    呂曜有些哽咽:“靈寶是我族的聖物,一月隻能使用一次,我用過後便有仇家尋來,要與爺爺比試。”
    “爺爺敗了,重傷,離去了。”
    “沒有其他救治辦法嗎?”
    呂曜搖頭大哭。
    鍾庭終於知道,為何呂曜會如此抗拒方術了。
    人心險惡,有時候學到的神通功法,不一定是真的,他不禁想到許如星,對方給他的《元景神識開明法》,會是假的嗎?
    鍾庭呼出一口氣,真假都無妨。
    他可以分辨出來,甚至能找出錯誤,補全正確的部分。
    在他來這個世界,第一次接觸方術便發覺,這就是新的修行功法,但根源,還是上一世的法門。
    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來,這很奇妙,也很不可置信。
    誰能想到,自己是重生之人呢,而且還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呂曜緩過神來,垂下頭,道:“讓你看笑話了。”
    “有什麽好笑的,大家都是有感情的動物,我理解你。”
    鍾庭安慰:“相信我,這部方術是真的,我還能騙你不成,我先學,然後教你。”
    呂曜抬起頭,一人一驢相視。
    “我相信你。”
    呂曜認真開口。
    兩人相處時間不長,但他可以感受到,這個少年,是真心實意的。
    對方能為桃薑招惹陰府,沒有理由害他。
    就在這時,呂曜耳朵微動,鍾庭也神色微變,不再說話。
    “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