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暴君父親(1+2+3更)

字數:22905   加入書籤

A+A-


    第六十六章
    烏晶晶扭了扭。
    領子又從肩膀往下滑了滑。
    她道:“這樣才好看啊,都城中近來盛行……”
    隋離:“……”
    小妖怪現在還計較起來好看不好看了?
    “盛行不盛行,我不知曉。”隋離輕輕咳了兩聲,“我知曉這樣容易得風寒。”
    烏晶晶不高興地癟了癟嘴。
    隋離垂下眼,淡淡道:“若你風寒侵體病了,哪日再傳給了我,興許第二日我便一命嗚呼了……”
    烏晶晶:“呸呸呸!”
    她忙自個兒把領子往上拽了拽,裹緊,心虛地耷拉著眉眼不說話了。
    辛敖見狀哈哈大笑:“帝姬正當年紀,這樣打扮本無不妥。隻是……”辛敖說到此處,這才麵色一沉,道:“無論什麽人,竟然都膽敢盯著帝姬看得目不轉睛!帝姬何等身份?他們何等身份?寡人該將他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喂豬!”
    烏晶晶小聲道:“不要吧。”
    隋離口吻冷靜:“陛下若是要挖了他們的眼睛,隻怕雪國上下,要多出不少瞎子。”
    辛敖想象了一下那幅遍地瞎子的畫麵。
    辛敖:“……”
    罷了。
    不多時,楚侯的生辰宴要開宴了。
    隋離道:“我就不前去了。”
    辛敖點了點頭,道:“左右不過是個楚侯的生辰,要你去吹一陣冷風,再病上幾日,帝姬又要抓著寡人的袖子哭了。”
    可見在太初皇帝的心中,他的兄弟確實沒甚麽地位。
    隋離聽到後半句話,才露出了一點笑容。
    而辛敖與烏晶晶大步跨出門去。
    辛敖壓低了聲音與女兒咬耳朵道:“寡人不過關懷你哥哥一句,他便這樣開心了。隻是他怎麽遲遲還不管寡人叫‘父親’呢?”
    烏晶晶茫然:“我不知道呀。”
    她頓了頓,用她的小腦瓜稍作思考,最後出主意道:“是不是應當對他再好一些啊?”
    辛敖身形極高大,烏晶晶的個頭在他麵前著實不夠看。他要與烏晶晶咬耳朵說話,便不得不一直低著頭。
    他道:“就像對你那樣好嗎?”
    烏晶晶點頭。
    辛敖卻酸道:“你真是大方。”
    烏晶晶:?
    辛敖隨即正色道:“女兒與兒子自然是不同的,何況,若是像背你那樣背他,他那麽大個,騎在寡人的脖子上,成什麽樣子?”
    烏晶晶:“那下回你也喂他吃飯……”
    辛敖:“寡人還得喂兩個?寡人還吃不吃了?”
    烏晶晶:“可以不用喂我啊,我已經長大了。”
    辛敖:“不成……”
    這二人嘀嘀咕咕地說著話。
    坐在廳內的隋離,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走遠。
    他嘴角翹了翹,但很快又壓了下去。
    辛敖並不是一個手軟的人。
    當初差點殺死剛出生的烏晶晶,便可見一斑。
    興許是因做將軍生性應當冷硬,否則早就抵不過戰場上的殘酷與血腥了。莫說帶兵常勝,尋常人經曆一回,都容易生出幾分怯戰的意思。
    也正因此,辛敖沒有常人那般對性命的敬畏之心。
    殺人不過頭點地。
    挖眼、扒皮更是輕而易舉。
    有些修士走入歧途,是一樣的緣故。
    小妖怪是獸類的思維,平日裏就算聽見辛敖的話,也不會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但落在隋離耳中,他便驀地生出一個念頭來……如辛敖這般,手握軍權,專製霸道,對鬼神人都無敬畏心,偏又不善朝政事務的皇帝,在這個世界之中,是不是本該是一個暴君?
    這念頭一轉即過。
    因為這位“暴君”,他眼下還是一個父親。
    隋離疏冷的眉眼,漸漸平展開。
    他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熱水。
    這廂烏晶晶和辛敖一同坐在了生辰宴的上席。
    竟有幾分平起平坐的意思。
    隻是烏晶晶到底矮了一頭,這才不顯得怪異。
    清凝坐在下頭,抬頭一望,便登時想起來了他們因大雨在杏城停留那一回。
    那時烏晶晶年紀尚小,太初皇帝便將她放在了桌案上。
    如今一晃數年過去了。
    烏晶晶現在的身量是坐不上桌子了,但她卻轉而坐在了皇帝的身側。
    皇帝加諸在她身上的寵愛,竟然如此長久……
    清凝麵上有幾分臊意。
    ……如此豈不襯得她當年的猜測分外可笑?
    隨著太初皇帝落座,席間原本熱鬧的氣氛漸漸凝住,最終變作鴉雀無聲。
    楚侯到此時便有些後悔了。
    陛下親至,本該是麵上有光,但這好好的生辰宴,眼下瞧著倒像是一塊兒趕來奔喪來了……
    往年生辰,太初皇帝其實是不會來的。
    隻是因著紀侯想要將無極門的人舉薦至皇帝跟前,楚侯這才主動出聲,請太初皇帝勞動大駕,到他的府上赴生辰宴。
    而辛敖這回難得沒有拒絕,楚侯一提,他便應了。
    早知如此……
    唉。
    楚侯勉強擠出笑容。
    等這死氣沉沉的生日宴行至過半的時候,烏晶晶坐得有些累了,她正待起身,想著回到廳中尋隋離玩兒去。
    “無極門為楚侯獻上生辰賀禮。”階下有人不高不低地出聲道。
    無極門?
    烏晶晶怔了怔,又往回坐了坐。
    她知曉紀侯帶了一群方士來,但並不知曉他們的門派名字叫“無極門”。
    是那個無極嗎?
    烏晶晶不自覺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手背。
    “帝姬累了?”辛敖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烏晶晶點了下頭。
    “那便走罷。”
    “等等。”烏晶晶定定地看向那群方士,“您先走,我再瞧瞧。”
    辛敖壓低了聲音,失笑道:“為何是寡人先走?”
    眾人難得見太初皇帝露出笑容,一時還不由怔怔地多看了兩眼。
    這廂烏晶晶道:“他們很奇怪,若是走得近了,有什麽圖謀怎麽是好呢?”
    “那你就不怕他們?”
    烏晶晶道:“也沒有多怕,一點點吧。”
    辛敖道:“那寡人自然更是無懼了。不過一幫方士,寡人不過一聲令下,便可將他們悉數斬殺。他們若存有別的心思,也須得看是他們的動作快,還是寡人抽劍更快。”
    烏晶晶想了想。
    她這個便宜爹好麵子,素來隻有別人怕他的道理,從沒有他怕別人的道理。
    “好罷。”烏晶晶挪了挪屁股,半個身子都倚在了辛敖的身前。
    儼然是將辛敖往後麵擋了擋。
    旁人見了,隻心中暗暗感歎父女何等親密。能在性情冷酷、暴戾的太初皇帝麵前蹬鼻子上臉的,大抵也就隻有帝姬一人了。
    而辛敖見狀,卻隻覺得心下好笑。
    帝姬是在護著他嗎?
    辛敖的心情好了些。
    他抬手壓在了烏晶晶的肩上,這才抬眸看向場中的無極門人。
    無極門人此時已經站在了台上。
    他們個個頭戴莊子巾,嗯,像是道士一樣的打扮,和修真界中的修士也是有幾分相像的……烏晶晶心道。
    台下賓客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議論聲。
    “他們便是無極門的人?”
    “果真是天靈地秀之才。”
    他們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無極門人個個生得麵孔俊秀,見之就令人心曠神怡。
    隻是小妖怪的審美向來歪得很,因而並不覺得他們好看。
    清凝在修真界中也沒少見麵貌出眾者,這算什麽?
    隻見無極門最前麵的年輕男子,他先是朝著辛敖的方向拜了一拜。
    這人不愧是領頭者,他竟是其中生得最為出眾的一個。
    男子褐發白膚,清新俊逸,腰間配有玉石和鈴鐺做成的墜子,立在那裏,真有幾分方外仙人的姿態。
    而後再見他抬手輕輕一拍。
    隨即眾方士從衣袍下取出一物,那竟是一麵鼓。
    方士們擊鼓而舞。
    鼓聲密密,但卻並不似常人聽見的那樣低、沉、悶,反而隻叫人覺得說不出的悠長。
    好似見到了上古戰場中的種種奇景。
    體內的血液都不自覺地跟著沸騰了起來,好似有衝天的豪氣在四肢百骸流竄而過……
    雪國祭祀時也會起舞,因而眾人見到這般場景並不覺得怪異。
    他們瞧著瞧著,便越發地沉浸了進去。
    連辛敖都覺得有些氣血翻湧,胸中似有一股戾意要噴薄而出。
    他緊緊抿了下唇,道:“這鼓聲恐怕有些怪異。”
    他說罷,低頭去看烏晶晶。
    烏晶晶卻撐著下巴,定定地望著看得津津有味。
    鼓聲並未影響她。
    就在辛敖麵色微沉,正要叫無極門人停下,再發落他們的時候。
    無極門為首的男子又輕輕拍了下手。
    他拍手的聲音其實幾不可聞,但那些門人還是自覺地緩緩從台上退下了。
    眾賓客緩緩回神,正覺意猶未盡時,卻又見幾個赤足的女方士,一樣頭戴著莊子巾,打扮素淨,她們身形扭轉、足下輕點,便來到了台中。
    天青色的衣裙隨風而動。
    她們接替了那些擊鼓起舞的男方士。
    她們手中持有麵具,款款起舞。
    這些女方士同樣生得姿容美麗,先前她們並未出現,此時乍然進入眾人眼簾中,其中驚豔可想而知。
    偏道姑一樣的打扮,叫她們看上去分外端莊。
    而端莊之下。
    她們垂眸、勾唇,指尖舒展、蜷起,衣袂飛揚,若有若無地勾動著人心。
    滿堂賓客此時都已經有幾分醉了。
    方才沸騰的血液,漸漸被撫得溫和了下去,轉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受。
    清凝看得直皺眉。
    單看這些女方士,不就是像素心閣的女修士一樣嗎?素心閣的女修就是一邊修行,一邊倚靠著與男修士結為道侶,行雙修之事,來提升修為。
    表麵再端莊。
    底下也不過是存了勾引的心思。
    倒是那些男方士,清凝實在看不出修真界中有什麽人是與他們相似的。
    終於,那些女方士也跳完了舞,她們微微屈身一行禮,然後緩緩走下了台。
    賓客們望著她們的身影,不覺得妖淫,也不覺得低賤。
    反倒眼眸中透出了幾分向往傾慕的意味。
    辛敖抿緊唇。
    他滿腔的戾意已經被撫去了大半。
    他對女色沒什麽偏好,但看完也覺得有幾分賞心悅目。
    “獻醜。”為首方士微一躬身,抬起臉來,往前走了幾步,笑道:“方才她們所跳的舞,乃是出自我門中修行的《春日訣》三十一卷。遠不敢與《鳳來》、《網罟》相比。不過,此舞可叫人五竅清明,身上的小病小痛,都仿佛被撫平了一般……”
    這個方士口中所說的《鳳來》、《網罟》,是神話之中,為傳頌三皇之一伏羲的功績,而編成的祭祀舞。
    除了文盲小妖怪不知道外,旁人都知曉。
    楚侯聞聲更是忙出聲道:“哪裏哪裏,元先生謙虛了。此舞實在令人驚豔,若常常觀之,想必對人極為有益。”
    被稱作“元先生”的方士擺手一笑,這才朝著辛敖行禮道:“無極門元楮見過皇帝陛下,還有……”他目光一轉,落在了烏晶晶的身上:“見過帝姬。”
    辛敖麵色沉沉,眉間戾意回籠,他一言不發,隻冷冰冰地垂眸審視著這個男人。
    烏晶晶倒是與這個元楮目光相接了一瞬。
    元楮再度躬身道:“早先聽聞帝姬出生便身負金光,今日得見,才知天地的玄妙……”
    這人說話是很有水平的。
    隻把生來金光,推給了是天地玄妙的功勞,並未誇讚烏晶晶本人。
    烏晶晶聽了還沒覺得有什麽呢,辛敖皺了下眉,已經很是不快了。
    辛敖道:“既如此,見了帝姬還不跪地磕幾個響頭?”
    元楮一噎,萬沒想到這位太初皇帝這樣粗暴簡單。
    他轉眸看向烏晶晶。
    這位帝姬也沒多說什麽,像是真在等他磕頭。
    元楮來到這裏,並非是要和皇帝對付起來。所以他不能違抗皇帝的命令。
    於是他跪了下來,真的朝烏晶晶磕了幾個頭。
    這位美人受不受得住他磕的頭,還要兩說呢……
    等磕完了頭,元楮抬起頭來,道:“元楮自請入六卿為太士,無極門上下願為陛下效勞……”
    太士是六卿之一,掌神事。
    辛敖冷嗤道:“爾等憑的什麽?”
    元楮道:“再過些時日,便是帝姬的生辰,元楮鬥膽自請,在那日生辰宴上請神。”
    辛敖起身,淡淡道:“有帝姬在,何須再請神?”
    元楮又是一噎,沒想到太初皇帝這樣難搞定。
    便是請他親自瞧了兩支舞,見識到了其中神奇之處,他也半點沒有要鬆動態度的意思。
    元楮轉頭再看烏晶晶。
    卻聽得帝姬脆聲問:“你還跳舞嗎?”
    元楮一愣,道:“今日自然沒有了,無極門不過是客,隻為來獻禮給楚侯。哪裏能喧賓奪主呢?”
    烏晶晶點點頭道:“好吧,那沒看的了。我們走吧。”
    元楮:?
    元楮還沒回過神,但烏晶晶已經和辛敖一同離去了。
    眾人的目光在烏晶晶的身上多流連了一圈兒,然後便收住了,轉而看向了眼下更感興趣的無極門。
    “敢問方才元先生說的《春日訣》是什麽?”
    “元先生要請什麽神?”
    他們不動聲色地出聲詢問著,心思各異。
    這廂清凝斂了斂目光。
    看起來,這個無極門並不是烏晶晶說的那個無極門。想來也是……這裏隻是鏡中世界,與外界能有什麽關聯呢?
    清凝漸漸心定了。
    烏晶晶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宮中。
    宮人抱著如山般堆積起來的政務到了辛敖的麵前,辛敖方才批複了幾封,便忍不住按了按額角。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辛敖的麵色漸沉,然後轉為了陰冷厲色。
    烏晶晶本來坐在一旁的小桌案上,伏首慢吞吞地練著自己的字。
    乍然聽見“啪嚓”一聲,她轉頭望去,便見辛敖折斷了手中的筆。
    烏晶晶一下跳了起來。
    她知曉是他的頭疾又犯了。
    烏晶晶正要給他揉揉腦袋,辛敖按住了她的手背,沉聲道:“忍一忍便過去了。若是這點疼痛都忍不得,日後便會變得脆弱不堪了。”
    隋離插聲道:“我來吧。”
    烏晶晶讓了出來。
    隻見隋離上前去,按住了辛敖麵前的奏章。
    辛敖也就熟門熟路地起身,走到了烏晶晶的小桌案旁坐下。
    辛敖讓的姿態太過自然,一時間差點讓隋離懷疑,他是不是裝病不想批複奏章。也就是想到辛敖的性情堅硬,從不肯露出軟弱姿態,隋離才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寡人教你射箭。”辛敖道。
    烏晶晶想了想:“不要,今天的風刮臉。”
    辛敖道:“在殿內教你就是了。……來人!”
    辛敖命人扛來了箭靶,又取來了弓箭。
    這邊開始教射箭。
    那邊隋離在吭哧吭哧批奏章。
    隋離:“……”
    “手指搭在此處。”
    “哦。”
    “……帝姬的手也太嫩了些,一劃就破了。”
    隋離一下站了起來。
    破了?
    辛敖沒看見背後隋離的動作,他沉聲道:“這點小傷,帝姬應當能忍下來的是不是?抓住這裏,拉住,拉緊。瞧見那個靶子了嗎?”
    烏晶晶依聲拉緊了弓。
    隋離皺了下眉,但還是緩緩坐了回去。
    “咻”一聲。
    箭矢飛了出去,直直撞上了殿中的柱子,最後落在了地上。
    辛敖神色不變:“你小時候連弓拉都拉不開,如今能拉得開已是有進步了。再抽箭矢,再試。”
    烏晶晶:“唔。”
    隋離抬眸。
    小妖怪的身影纖細,當她拉緊弓箭的時候,手臂便也拉出了漂亮的線條,整個人都仿佛是一張繃緊的弓,漂亮而富有力量。
    在她身側的辛敖,同樣繃緊了身軀,像是山峭上挺立的大樹。
    烏晶晶射出第三箭的時候,突然覺得額上一熱。
    是什麽落了下來。
    她放出那一箭,同時飛快地抬起了頭,這才發覺到辛敖麵色已是鐵青,他整個人都繃緊到了極致,比那弓箭繃緊時的弦還要用力。他的脖頸、額角,青筋突出。冷汗沿著下巴落了下來。
    頭疼得這樣厲害?
    烏晶晶一頓,正要放下弓。
    辛敖突地抓過了那張弓,似是極難忍受一般,他生生將那道弓折斷了。
    弓弦將他的手割破,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麵上。
    宮人們被這一幕驚呆了。
    “陛下——”他們失聲喊道。
    這一聲仿佛更刺激了辛敖。
    辛敖抬手打翻了箭囊,踹翻了桌案。
    東西劈裏啪啦地倒了一地,瓷器落地,碎片四濺,劃拉過了烏晶晶的裙擺。
    烏晶晶伸手正要去抓辛敖。
    “太陽,過來!”隋離厲喝了一聲。
    三人相處得久了,隋離在人前習慣喚“太陽”,喚得多了也就刻進骨子裏了。
    隋離話音落下時,辛敖一把扣住了烏晶晶的手腕。
    他的力氣極大。
    烏晶晶聽見自己的骨頭發出了裂開一般的聲響,她輕輕皺起眉,臉頰白了白,但沒有哭。她再度抬眸,迎上了辛敖的目光。
    辛敖雙目赤紅,血絲密布,神情間似有一分癲狂與狠戾在。
    烏晶晶咬住唇,一手搭上了辛敖的額頭。辛敖神智不大清醒了,但警覺的本能仍在,於是他一下甩開了烏晶晶的手……
    烏晶晶:“父親?”
    “帝姬……”辛敖喉中擠出了嘶啞的聲音。
    隋離飛快地下令道:“你們暫且退下。”
    宮人錯愕抬頭。
    隋離立在那裏,病軀挺拔,有幾分壓人的氣勢,他冷聲道:“難道你們想叫外頭知曉,帝姬因為射箭一事,與陛下吵了起來嗎?”
    宮人如夢初醒,這才紛紛退了出去。
    等退出門外三丈遠,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從彼此的眼眸中窺見了驚恐之色。
    方才辛離公子所言……像是那麽回事,但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
    陛下方才的模樣實在太可怕了,他身形高大,英俊的麵容上本就帶著一道猙獰的疤,如此情狀,就更像是從地獄裏走出來的惡鬼一般……
    不不。他們怎麽敢如此想陛下呢?
    幾個宮人抬手打了自己幾巴掌,隨即牢牢按住了腦中念頭,不再作他想。
    殿內。
    隋離疾步上前,低聲開始念誦:“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這是道家的淨心神咒。
    這咒文當真還有一分作用。
    肉眼可見的,辛敖眉眼間的戾意少了些。
    烏晶晶也不害怕,她腳踩著另一張桌案,騎在了辛敖的背上,牢牢抓著他的肩給他揉腦袋。
    隋離也不停,一遍一遍地念誦。
    直到他額上都漸漸滲出了些冷汗。
    隋離其實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日,他在這裏全力去救一個人。
    整個過程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
    辛敖的力氣方才消耗了大半,而他身上的戾氣與躁意也被安撫了許多。
    “帝姬……”他的喉中再度擠出了嘶啞的聲音。
    烏晶晶牢牢趴在他的肩頭:“唔,父王。”
    隋離見狀,便知應當無大礙了,他驟然放鬆,這才覺得喉嚨幹啞疼痛,四肢都脫力一般。
    但辛敖好麵子。
    隋離又何嚐不是?
    隋離忍著滿頭的冷汗,緩步走到了輪椅旁,然後才跌坐了上去。
    “無相子在這裏便好了。”烏晶晶忍不住道。
    不說也就罷了,這麽一說,她還真有一點想念無相子了。
    隋離:“……”
    隋離憋不住開口道:“是我誦的咒文不好?不及無相子嗎?”語調聽著還是平靜的,但語氣有點怪。
    烏晶晶:“不是啊,是無相子以前經常誦經給劍宗宗主聽,壓製他的白頭蠱嘛。在誦經上麵,無相子一定有好多好多的經驗……”
    隋離抿唇不說話了。
    此時辛敖還未完全清醒,他們自然能說得。
    但辛敖很快便會回過神的。
    果不其然。
    他們方才說完話,辛敖便拔腿走向了長榻,而後他躬身彎腰,將趴在他背上的烏晶晶緩緩地放在了榻上。
    如此動作,可見他已經完全清醒了。
    烏晶晶捏了捏指尖,抬起頭來望著辛敖,小聲問:“還揉揉嗎?”
    辛敖的視線晃了晃,最後定住。
    辛敖:“不了。”
    辛敖的麵色還是很陰沉。
    他沉聲道:“來人。”
    門外的宮人聞聲趕緊進來了。
    而殿內此時已經是一片狼藉了,無數桌椅被撞翻,花瓶碎了一地,地上有水漬、血漬……宮人們膽戰心驚地抬起頭,卻見帝姬、辛離公子,連同陛下,都是神色平靜的。
    好像、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辛敖開口:“帝姬的手方才被弓弦劃傷了,去取些藥來。”
    宮人訥訥應聲,摸不著頭腦地去了。
    其餘宮人則連忙收拾起了殿內的狼藉。
    傷藥很快取過來了。
    辛敖將烏晶晶抱起來按在了自己的膝上,然後托住她的手腕,一點點擦去了她手上的血,又一點點給她上好了藥。
    “痛嗎?”辛敖問。
    烏晶晶:“一點點。”
    她膚白,手腕上已經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指印發烏,想來還要青上幾日才能完全散去淤。
    辛敖冷聲道:“你方才是狗嗎?趴在寡人的背上,甩也甩不下來。”
    烏晶晶:?
    烏晶晶:“不是哦,我是貓。”
    說到這裏,烏晶晶還禁不住看了一眼隋離。隋離說她是貓,或許她真的是貓貓吧。
    辛敖喉中終於擠出了笑聲。
    他將烏晶晶放下,抬手給她捋了捋發絲,奈何他那雙粗手,越捋越亂。
    烏晶晶一下拍開了他的手。
    辛敖見狀,不禁沒有生氣,反倒還露出了更多的笑容。雖然他陰沉的眉眼看上去仍有些可怖,但笑容已經消減了許多這種可怖感。
    辛敖沉聲道:“是爹不好。”
    辛敖這人,獨斷強橫,年少便做了大將軍,加冠後就硬生生把前朝幹翻,自己當了皇帝。
    他哪裏會有認錯的時候?
    眼下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是天上下紅雨一般的難得了。
    辛敖說罷,走到了隋離的麵前:“打盆熱水來。”
    宮人應聲。
    等熱水端到跟前,辛敖便親自打濕了帕子,給隋離擦了擦臉。
    隋離表情有一瞬的怪異,但最後還是壓下去了。
    隋離與師門並不算親近。
    更不提他自幼便是個淡漠臉,再加上前世的身份地位,旁人很難將他當做孩子一樣看待。
    因而他從小到大,從不會有人同他做出這樣親近的動作。
    天上地下,隻有一個烏晶晶才會不管不顧同他親近過了頭。
    如今……多了一個辛敖。
    一個……他和小妖怪共同的……“父親”。
    辛敖給隋離擦完了臉,又發覺隋離領口都被冷汗濕透了。
    他皺眉道:“喚個疾醫來為你瞧一瞧?”
    隋離也沒有拒絕。
    等疾醫來瞧了,又給隋離開了個方子,要他吃一吃,免得濕寒入體。
    然後辛敖才打發宮人們去熬藥了。
    一時殿中就又隻剩下了他們三人。
    半晌,辛敖沉聲道:“寡人很憤怒,竟不知方才為何這般失態……頭疾會叫人這樣性情大變嗎?”
    這於一個英武帝王來說,沒有比這更叫他覺得羞憤,難以忍受的事了。
    烏晶晶答不上來。
    她便隻指著辛敖的手道:“你的手還在流血,讓辛離給你塗一塗藥。”她道:“我的手動不了啦。”
    隋離聞聲推動輪椅到近前。
    拿過了藥。
    辛敖看了看烏晶晶,又看了看隋離。
    他眉間的戾氣又少了一分,連繃緊的身軀也放鬆了些。
    辛敖垂首道:“寡人的力氣極大,方才若是事情再糟一些,隻怕會將你們兩個生生掐死……”
    偏這兩個小的,似乎完全不怕。
    所以……
    他們果然天生就該是他辛敖的子女嗎?
    “陛下的頭疾顯然不是普通的頭疾。”隋離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下藥?”辛敖眯起眼。
    “未必是藥。”隋離道。
    烏晶晶插聲:“是蠱?”
    說到無相子和寧胤身上的白頭蠱,她便想起來這個東西了。
    隋離:“有可能。”“此事雖無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
    辛敖沉聲道:“無極門今日跳的舞,正是衝著寡人來的。寡人回宮,頭疾發作更厲害,寡人自然便會懷念在席間,見無極門人起舞時的五竅清明、頭疾舒緩。”
    在隋離多年不懈的“教導”下,太初皇帝在勾心鬥角、陰謀論上,大大的有了進步。
    隋離點頭:“不錯。就如沙漠中疲憊前行的人,那一點水的甘甜,會叫人上癮。陛下頭疾越厲害,便越離不開無極門。”
    辛敖嗤笑道:“何其天真?他們難不成以為這樣便能掌控寡人了?寡人便是活活疼死,也絕不會向這些方士低頭。”
    隋離接聲:“那他們便要動用第二條路了。”
    烏晶晶懵懵懂懂地接聲道:“請神?”
    隋離點頭,按住了撫弄她亂糟糟的頭發的衝動。
    他道:“請神隻是其表。若陛下頭疾難愈,性情大變,難免在宮中大動幹戈。一日兩日也就罷了,十日半月,甚至是一年幾年……難免會傳出去。一旦傳到宮外,世人便更認定陛下是暴君。到時不管陛下殺了誰,殺的人該不該殺,世人都要說是濫殺無辜。此時,能通天地,能請來神的無極門站出來,以除暴之名安撫天下百姓……他們想要的東西,最終一樣能拿到手中。”
    辛敖冷笑:“打的極好的算盤啊!”
    辛敖本來並未覺得當皇帝有什麽好的。
    但既然是他的東西,那天王老子來也別想拿走。
    烏晶晶發愁地將腦袋擱在了辛敖的膝蓋上:“那怎麽辦呢?”
    這樣彎彎繞繞、複雜的東西,對於她這個小妖怪來說,實在是太太太棘手了。
    隋離目光輕動,然後不著痕跡地把烏晶晶的腦袋掰向了另一個方向,然後按在了自己的膝頭。
    烏晶晶:?
    隋離:“陛下還記得……”
    辛敖:“扶一打一?”
    隋離點頭。
    這麽一下打岔,也就讓烏晶晶老老實實在隋離膝頭靠住了,沒有再亂動。
    辛敖問:“這個無極門有沒有真本事?”
    隋離雲淡風輕:“不管他們有沒有真本事,隻要旁人覺得他們有,他們便有。旁人覺得他們沒有,他們便沒有。”
    辛敖似有所悟:“要再捏一個什麽門起來和他們打擂台,並不難。”
    隋離點頭。
    其實這也就隻是對於隋離來說不難罷了。
    “此事……若交予旁人,隻怕不比你聰明。”辛敖皺起眉,“隻是若交給你,你的身子又哪裏扛得住……”
    男人萬事都可以。
    但不能說身體不行。
    隋離掀了掀眼皮:“陛下放心,且還得再活十年。”
    烏晶晶舔了舔唇,有幾分不舍地道:“再活三十年吧。”
    隋離抿唇,眼底掠過一點笑意,他應聲:“嗯。”然後不著痕跡地輕撫了撫烏晶晶的後頸。
    “還有……”辛敖起了個頭,“興許今日才不過是剛開始,日後寡人的頭疾恐怕會愈演愈烈。”
    “那就大大方方告知天下吧。”隋離道。
    此事反正是瞞不住的。
    辛敖沉著臉,沒有立刻應聲。
    要他告訴全天下,他得了病,他的腦袋得了病,這病還會使人失態至此……這對辛敖來說,太難了。
    這等同於將他的弱點露給所有人看。
    “明日就叫他們請神吧。”烏晶晶小聲道。
    “什麽?”辛敖與隋離異口同聲。
    烏晶晶:“可以等見了神,再說病了呀。”
    小妖怪說得不大清楚,但隋離卻眼底掠過一絲亮光,瞬間知曉了個中應當如何操縱。
    若是操縱得當,那便是叫天下都知曉無極門有謀害帝王之心了。
    日後還有什麽人敢來玩請神的把戲?
    他們又零零碎碎地聊了一會兒。
    辛敖的傷也上了藥。
    藥粉撒上去的時候,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可想而知,能叫他露出難堪之色的頭疾該是多麽的疼痛了。
    烏晶晶心疼了一下這個便宜爹爹。
    她和隋離在床榻邊,陪到辛敖睡著,然後還給他拽了拽被子,可以說很有好女兒的姿態了。
    之後烏晶晶和隋離一同去了蒹葭宮。
    有些不方便同辛敖說的話,眼下才從隋離的口中說了出來。
    “在佛教的曆練地,卻有這樣猖獗的巫教,聽來有些奇怪。但若是從濟空說過的話來考量……”隋離緩緩道。
    烏晶晶恍然大悟地道:“我們要渡的人,就是無極門作亂下受苦的百姓嗎?”
    隋離點頭,又道:“若我沒有猜錯,按照花緣鏡原本的規矩,此時應當有和尚出現在雪國,從此開始推行佛教。以佛壓巫,拯救黎民。”
    烏晶晶:“可是現在沒有和尚了,隻有我和你,還有大師姐……”
    隋離:“也不一定,也許這個世界裏本來就有和尚。外來的和尚,隻是起到推助之力。否則光憑一兩人的力量,是無法立教的。”
    烏晶晶歪了歪頭:“唔,所以你要一邊再弄一個什麽什麽門出來,一邊再等和尚到來。這樣無極門便能被壓製了是不是?”
    隋離淡淡笑了下,沒有說話。
    因濟空借無相子之手,誘騙烏晶晶入花緣鏡一事,已經叫他對金蟬宗生出不滿了。
    雖說佛教本就分支極多,金蟬宗也不過其中一支罷了。但隋離還是連帶遷怒了這個世界的和尚。
    他不需要和尚。
    隋離道:“不知這個無極門,與你那個無極門可有淵源?”
    烏晶晶:“應當沒有罷。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呀。”
    隋離搖頭,極耐心地說給她聽:“阿晶,修士之上,有仙人,仙人之上還有神。於神仙來說,世界和世界之間本就沒有那麽分明。都是從混沌之中誕生的。緣法是極奇妙的東西,誰也不能就此一口斷定,兩個無極門沒有一絲牽連。”
    烏晶晶茫然地道:“那若是有牽連呢?”
    此處沒有旁人,隋離終於不再忍耐,他抬手撫著烏晶晶的發絲,眸色深深。
    若是有……
    他便留無極門一線生機。
    若是沒有,他便不必有分毫保留。
    “我明日去見一見無極門的人吧。”烏晶晶想了想,出聲道。
    隋離:“嗯,我與你同去。”隻她一人去,他怎麽放心得下?縱使再有無相子的金光也不成。世上從來不缺神兵利器,但並非是每個人都懂得將其力量發揮到最大來護衛自己。
    這邊說得好好的。
    誰曉得第二日,烏晶晶就染上風寒了。
    隋離去白虎殿尋她,她閉門不見,隻坐在門後,帶著一點鼻音,可憐巴巴地道:“你說的不錯,我真的病了呀,現在不能見你了,會將病傳給你的,然後你就會大病一場……”
    隋離:“……”
    他的烏鴉嘴。
    早知今日,他就不該和烏晶晶說那段話。
    現在她是當真怕將病氣過給他了。
    隋離在門外低聲哄勸了幾句。
    等到他覺得口舌發幹的時候,有宮人一路小跑過來:“帝姬、帝姬從窗戶走了……”
    隋離:“…………”
    烏晶晶生了病也沒有太難過。
    隻是不敢見隋離了,唉。
    烏晶晶坐直了身子,打起了精神。
    沒關係呀。
    她去把病氣過給無極門的人好啦!
    百度搜醋=溜=兒=文=學,最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