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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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船到機關島要一個時辰左右,虞歲借著五行光核看梅良玉幹活,聽完他和文陽家兩兄弟的談話,神色若有所思。
    回想當初黑胡子給她看的,有關梅良玉的情報,幾乎都是空白的,父母、家世、親朋好友、國籍、來到太乙前的過去,什麽都查不到。
    現在看來,這些事似乎連師兄本人都不知道。
    他忘記了。
    或者說,有人給他下了封印,讓他忘記了。
    虞歲背靠著甲板邊緣,抬頭看天上雲霧,眼見天色點點暗下去,烏壓壓的黑雲在她眼眸中緩慢移動。
    被封印的記憶麽。
    看樣子師兄自己也是知道的。
    師尊不讓他離開太乙,是怕他出去遇到認識自己的人,還是怕他會想起來。
    虞歲倒是沒想到梅良玉身上還有這種事,她再次回憶雨夜山洞中那幕,師兄醒來時收不住的殺意和毀滅欲,此刻她能肯定,這應該和師兄被封印的記憶有關。
    師兄倒是控製得很好。
    也許是他還沒有想起毀滅的理由。
    虞歲目光看向遠處,顯得飄渺,意識卻在看背對她,正朝龍車敲敲打打的梅良玉,心頭一顫。
    搞不好他連名字都是假的。
    缺失的記憶封印了他的過去,現在活著的人是梅良玉,卻不是最初的他。
    隱藏真正的自己而活。
    這情況微妙,讓虞歲感到幾分共鳴。
    等虞歲到機關島時,因為烏雲突現,天色提前暗下來,像是有雷雨將至,天壓得很低,碼頭的風也大,吹著她衣發亂飄。
    碼頭這邊停靠不少船隻,還有雲車飛龍的停靠點,機關世家的人們正在來回搬運貨物,他們正忙,也沒什麽人注意虞歲,學院的弟子來這他們也不奇怪。
    虞歲沒有第一時間去找梅良玉,而是在碼頭附近轉了轉。
    光是看著都覺得師兄那邊高溫難受,這會還是白天,她也不想去給自己找罪受。
    古樓裏因為鍛造機關的原因,也不讓使用別的九流術散熱。
    梅良玉那邊幹完活,已經渾身濕透,頭發絲都在滴著水,他衣服也不穿,彎腰將外衣撈起來搭在肩上,離開古樓去了海邊。
    古樓離海近,過一排景觀山石樹叢,往坡下一走就能看見沙石地和無邊大海。
    出來後被夜風吹著,冷熱交替,令人頭皮發麻。
    梅良玉也沒管這天陰沉沉的,肩上搭著衣服往海裏走去。海邊有黑色的巨石擋風,他把衣服扔石上,自己往海裏沉去,肌膚被冰涼的海水溫柔包裹退熱,水下的世界安靜卻也充滿壓力。
    虞歲剛走上通往古樓的林蔭道,站在山坡上的長廊看下方海域。
    她注意到師兄出了古樓去海裏潛水玩,這才動身過去。
    一隻巨大的白頭黑羽海雕在海域上空盤旋,它的雙目注意下方海水,梅良玉在水中遊動的身影倒映在它犀利的眼眸中。
    梅良玉以八卦生術渡水,來到深海區,為白頭黑羽海雕指引方向,等待合適的時機,海雕俯衝入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一條翻白肚的海魚,濺起的水花又落回海中。
    海雕抓著海魚卻也沒吃,而是在空中飛了一圈,發出尖銳的嚎叫,像是在炫耀,隨後在高處鬆爪,海魚又落回水中,不知死活。
    梅良玉從水中出來,抹了把臉上的水漬,抬頭半眯著眼看把魚扔了的海鷹。
    他抬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放到嘴邊吹哨,尖利的哨聲召喚著海鷹。
    海鷹展翅,從高處飛落,瞧著就尖銳無比的利爪帶著緩衝之意來到他手臂上方,落下時還在虛空輕跳了下,將力道減弱不會傷到梅良玉沒有佩戴任何防護的胳膊。
    梅良玉先是順了順它還算毛茸茸的頭頂,隨後一把將它頭按進海水裏:“浪費食物是吧。”
    海雕揚首甩水,展翅扇他,它這翅膀安全張開,像是半個成年人那麽大,差點沒一翅膀把梅良玉給扇回水裏。
    一人一雕在水中打了起來,打得水花四濺。
    虞歲停在水廊邊,背對著海域,卻看得想笑。
    梅良玉跟海雕打了會又潛進水裏,等身上熱氣降得差不多後才遊回岸上,靠五行之氣將水汽散去,墨發披散在身後,少了平日束發的清冷和壓迫感,多了點慵懶柔和。
    天色已經整個轉黑,不見星月,隻有夜風還在囂張狂妄。
    風吹得梅良玉頭發亂飄,他便隨手束了個低尾,壓著頭發不被吹起。梅良玉抬頭看還在天上飛的海鷹,夜風太涼,吹著他眯了下眼,慢吞吞地彎腰撿起黑色的外衣穿上。
    海鷹在他的哨聲中飛落在巨石上,歪了歪腦袋看他。
    梅良玉撿了幾顆小石子,轉過身用力朝海麵扔出,道:“去。”
    海鷹便如利箭飛射,在石子墜落前將它叼進嘴裏,再飛回去吐給梅良玉。
    等梅良玉手裏的石子都扔完後,海鷹便飛走了。
    海鷹隻是短暫地來陪他玩一會。
    梅良玉抬頭朝著海鷹飛走的方向看了會,收回視線時放鬆姿態,背靠著約有半人高的黑色巨石,視線漫無目的。
    每當周遭靜下來時,梅良玉腦海中就會去想部分記憶碎片,夜雨城中的戰鬥,山中府邸的樹影碎光,紫衣女子攔在身前一瞬的心軟。
    他試圖從那些細枝末節中去發現更多。
    當梅良玉意識到自己是有家人的時候,他就不再猶豫,一定會選擇恢複記憶。
    剛來太乙那會,這個世界對他的陌生感,梅良玉至今難忘。
    孩子之間不懂事的談論和語言針對,即使後來有人懂事後主動跟他道歉,梅良玉也沒法忘記自己曾孤零零走在人群後邊的感覺。
    情緒這種東西,一旦產生了,就很難忘記。
    可那些記憶碎片卻告訴他,你根本不必遭受這些。
    你曾過得很好。
    不該是人們頻繁議論的野孩子,你有爹娘的。
    你的爹娘也曾拚命保護過你。
    那憑什麽我要變成現在這樣呢?
    又為什麽非要我忘記他們?
    每個人來太乙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完成的目標。
    鍾離山來太乙要找到破解修羅眼的辦法。
    蒼殊來太乙是為了治好石月珍的眼睛。
    年秋雁來太乙是不想打仗。
    刑春來太乙是不想當家中繼承人勾心鬥角。
    連顧乾都想偷偷摸摸地在太乙找東西。
    梅良玉卻不知道自己來太乙做什麽,他不抗拒修煉,但也不是必須要成為最強的九流術士,可如果自己什麽也不想做,沒點目標,又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他總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修煉是其中一件事。
    可除了修煉,總該還有別的事才對。
    但是他忘記了。
    虞歲曾想借師兄來親近常艮聖者,卻不知道如今常艮聖者溫柔對待梅良玉的態度,也是他當年花心思耍心機才得來的。
    有人天生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他人的偏愛。
    可惜他和虞歲都不是。
    梅良玉一想到若是去尋找記憶,可能會和師尊敵對,他心底就有幾分不安。
    出現這種情緒對他來說十分罕見。
    尤其是他能感覺到師尊對自己越來越縱容,不再像是頭兩年的冷淡和疏離,這個不知道多少歲的小老頭已真正地接納了他,將他看作是疼愛的小輩。
    若是放棄恢複記憶。
    梅良玉就要在太乙活一輩子。
    直到死。
    他想起當年在五行水場,高天昊奄奄一息地靠在水場中的圓柱下,露天水場中倒映著天上銀河,他們隔著一道銀河的距離。
    披頭散發的老者咳著血,看他的目光帶著點點柔和笑意,啞著聲音道:“你總有天會離開太乙回去的。”
    回哪?
    他除了鬼道聖堂,還能回哪。
    夜風猛烈,又或是他發絲太過柔順,束發的繩子隨之滑落,讓梅良玉剛束好沒一會的長發又散開了。
    虞歲看見師兄站在海邊,視線漫無目的,長發又被吹散,墨發絲絲縷縷被風吹著貼在他脖頸和臉頰起起落落。
    莫名透著點孤獨的意思。
    這樣的梅良玉,虞歲還是第一次見。
    他白淨俊朗的臉上沒什麽情緒,倚著巨石的姿態放鬆,披著長發時氣息意外的溫柔,雖然視線漫無目的,卻不知是想到什麽,平日冷淡又傲慢的眉眼逐漸沉靜,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像是讓自己變得透明,就快要消失在這個世界。
    光核讓虞歲仿佛就站在梅良玉身旁,近距離感受到他擴散的無聲情緒,濃重的孤獨感將他整個吞沒。
    虞歲愣愣地瞧著。
    她以為師兄朋友那麽多,又有強大的師尊做後盾,怎麽看都跟孤獨搭不上邊。
    發絲劃過臉頰時,梅良玉才感覺有一瞬的涼意,使他回神。
    回神的瞬間他便收起所有思緒和氣息,聽風尺嗡嗡作響,梅良玉摸出來點開,看見刑春在說今晚要吃的飯菜,又問要不要給他帶點過來。
    梅良玉回:“等你帶過來都半夜了。”
    刑春:“吃宵夜吧。”
    梅良玉:“不吃。”
    刑春又問:“今天齋堂有冰鎮酸梅湯,你真不要?”
    梅良玉:“不要。”
    刑春忙了一會後回來,繼續跟他聊道:“要不我跟小山去把顧乾打一頓也過來機關島陪你?”
    梅良玉看得無語,慢吞吞地點著填字格:“你倆到時候就不是來機關島,而是去禁閉島了。”
    “我瞎說的,我才不要去禁閉島。”刑春正跟鍾離山他們去齋堂,“你走得早,沒聽到其他人說的,之前南宮歲出來跟顧乾吵架了,顧乾一路追著她回舍館,不知道把人哄好沒。”
    “小師妹麵善心軟的,說不定被顧乾一通花言巧語就原諒了,你快給她吹吹風,讓她鐵石心腸起來。”
    梅良玉看得冷笑聲。
    顧乾要是能把人哄好了,他名字倒過來寫。
    我都還沒哄,他哄什麽。
    梅良玉點開虞歲的傳文界麵,指腹輕點填字格,卻又頓住,緩緩蹙眉。
    虞歲已經走到古樓這邊,站在被巨樹環繞的長廊中,她一偏頭就能看見下方沙灘上的梅良玉。
    見師兄對著她傳文界麵停頓許久,像是想發傳文,卻又有點不甘心。
    她也就等著,看看師兄最終會發什麽。
    海雕鳴叫著又飛回來找梅良玉玩。
    梅良玉卻沒理,目光盯著聽風尺,修長的手指點在填字格上,良久才發出一句:“齋堂今晚有什麽菜?”
    虞歲看後沒忍住撲哧笑了聲。
    近日陰霾在這一笑中散了大半。
    虞歲拿出聽風尺,笑盈盈地望著他發來的傳文,卻沒有立馬回複,晾了梅良玉好一會。
    梅良玉就等著,海雕在天上飛,也等著梅良玉叫它下去扔石子玩,哪知道地麵的人這會完全沒注意它的存在,他手指輕敲聽風尺,一下又一下地算著時間。
    聽風尺嗡地一聲亮起,梅良玉便點開查看。
    虞歲回他:“不知道,我沒去看。”
    梅良玉看得輕輕挑眉。
    還肯回他傳文,那應該沒生氣。
    但這語氣是不是太冷淡了些?
    她平時對我沒這麽冷淡吧。
    今日十五,可以借星宿傳音。
    在梅良玉思考語氣冷淡的問題時,虞歲已經給他發去傳音提示,梅良玉看見提示眼皮一跳,手比腦子快,接了。
    “師兄。”
    少女輕柔的嗓音隔著聽風尺傳來,似乎多了幾分空靈。
    梅良玉垂眸,沉沉地應了聲:“嗯。”
    傳音時和傳文不一樣,人們回複時的語氣和神態,透露的心思的也不一樣,會更容易被看穿,被理解。
    虞歲盯著梅良玉,輕聲問:“你要回學院了嗎?”
    梅良玉懶聲道:“沒這麽快。”
    虞歲又道:“我白天問師尊可不可以去機關島看你,師尊說可以。”
    梅良玉微怔:“你要過來?”
    “嗯!”虞歲問,“不可以嗎?”
    為什麽不可以。
    梅良玉說:“你想來就來。”
    虞歲倚著長廊石柱,笑著問:“要給你帶點什麽嗎,我聽李金霜說今天齋堂有冰鎮酸梅湯,師兄你要嗎?”
    梅良玉視線看向前方湧動的海水,慢吞吞道:“要。”
    虞歲語速不快不慢,隻聽得出話中點點笑意:“聽說你呆的地方很熱,我多給你帶點喝的,這會去齋堂買應該來得及,要不要多帶些主食,師兄你今天用膳了嗎?”
    梅良玉麵不改色道:“沒有。”
    虞歲驚訝道:“一餐都沒吃?”
    梅良玉看似很坦然地說:“沒吃。”
    虞歲歎道:“師兄,可是我今天沒帶主食,隻帶了點零食飲水。”
    梅良玉覺得不對勁:“你這麽快到齋堂了?”
    他問這話時,海雕在上空嚎了敞亮一聲,梅良玉從虞歲那邊也聽見了,不由轉過身去,一眼瞧見站在山坡長廊上的虞歲。
    虞歲看見從黑石邊轉過身來的梅良玉,輕聲道:“師兄,我到了。”
    梅良玉:“……”
    他心裏咬牙切齒地叫虞歲的名字,一邊說:“你站那別動。”
    虞歲把傳音斷了。
    梅良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收起聽風尺,朝虞歲走去。
    虞歲站在原地沒動,神色靜靜地看著師兄朝她趕來,兩人之間的距離隨著梅良玉的走動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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