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第 288 章 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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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短暫的情緒失控下, 那壓不住的陌生又熟悉的情愫爆發,想要互相觸碰更多。
    虞歲呼吸微亂,卻垂眸定定看著眼前的人。
    她伸出手, 五指插入男人的發絲中, 俯身湊近梅良玉耳邊低語:“師兄, 我說到做到。”
    梅良玉瞬間明白她的意思, 耳鬢廝磨時哼笑一聲。
    虞歲給出過確切承諾的也就兩人。
    第一個是鍾離雀, 第二個是梅良玉。
    梅良玉自認天賦甚高,學什麽都快, 修行上似乎沒有過煩惱,但他會給自己製定目標,也會認真去做到。
    他想要什麽,總會得到什麽。
    無論是得到師尊的憐惜和溺愛,還是決定找回記憶, 他都能做到。
    壓不住心中的毀滅欲, 想要破壞點什麽時, 也能從太乙珍藏的古籍中找到危險的存在並打開它。
    但梅良玉從未如此,非常、非常、非常渴望要得到什麽。
    直到虞歲說出那句話,他便體會到什麽叫做迫不及待。梅良玉偶爾休息閉目時, 都會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幕,她說話的語調和神態, 和當時聽到這句承諾時的心跳。
    耐人尋味的、令人感到新奇不已的滋味。
    梅良玉對自己十分了解,許多東西他得到後就會失去興趣。比如修行上得到的東西,學院的試煉挑戰等, 他想要的隻是征服的刺激過程和得到瞬間的快感。
    可想要得到一個人的喜歡,卻是第一次,和想要討好師尊完全不同的心理。
    得到以後, 他卻更加充滿期待,想要更多。
    梅良玉冷不防想起記憶裏的父母。
    男女之情,到他們那種程度,應該算令人羨慕的了吧。
    兩人在碼頭木甲板上抱著滾了一圈,梅良玉想到她身上的傷,深吸一口氣,這才分開,把人撈起來,低聲說:“先把藥上完。”
    虞歲也照做,沒有再亂來。
    梅良玉讓她把腳擱在自己腿上,盯著她腿上被雷柱造成的貫穿傷瞧了會,臉色不太好看。
    虞歲說:“我的身體已經在自我修複了,不用太擔心,多給我點時間,它自己就好了。”
    見梅良玉不說話,虞歲又道:“隻是看起來嚇人,其實骨頭都是好的,已經是皮肉傷了,不信你按一按。”
    “是你受傷了,你安慰我做什麽?”梅良玉問她。
    虞歲說:“怕你擔心呀。”
    她知道師兄確實在乎這些。
    就像鍾離雀在外受了傷,也不敢回去告訴孫夫人。因為她知道母親肯定會心疼,又不想看見母親為自己擰著眉頭擔心不已的模樣。
    以前虞歲也不會花心思說出這些話,她隻會看著梅良玉悶頭擔驚受怕,還會懷疑幾分真假。
    梅良玉這會就是一邊擰著眉頭,一邊給她塗藥,有時候皮肉傷才最疼,火辣辣的疼。
    “你這麽能忍幹什麽。”他道,“疼就說,小心我不知輕重。”
    虞歲應了聲,隨後想起從前,忍不住憋笑道:“師兄,說起能忍,是你比較能忍吧。當初在外城,你的手被裁決術淩遲削的血肉模糊,又是五行逆亂的狀態,卻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梅良玉被她這麽一說,也想起來了。
    先不說那會他倆還不熟,自己前腳跟顧乾打完,後腳遇到顧乾的“小青梅”,就算這個小青梅是自家師妹,那也不能在她麵前露出一副我受傷了我很可憐的模樣。
    再疼也必須忍著。
    梅良玉裝著雲淡風輕的模樣嗤笑聲:“那種程度的傷,我根本不需要忍。”
    “不止那一次,後來幾次受的傷我看著都覺得心驚肉跳,你還是一聲都不喊。”
    虞歲想了想,又道:“有一次,我當時說要給你包紮手的時候,你拒絕了,說怕痛。”
    梅良玉:“……”
    他以一種“你是不是記錯了”的表情看虞歲,虞歲很肯定地點了下頭。
    虞歲又說:“既然你不是怕痛,那就是不想我替你包紮,師兄,你嫌棄我包紮的不好吧。”
    她以一種溫柔恬靜的態度說出這話,讓人猜不到究竟是在說笑還是覺得惱人。
    梅良玉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說:“我當時隻覺得,這種粗活哪能讓我尊貴的小師妹動手,你那纖纖玉指就該是指揮別人上下忙碌的。”
    虞歲笑道:“難怪他們都說不能相信男人的話 。”
    梅良玉見她沒有生氣,才問:“你當時真想給我包紮?”
    虞歲搖頭,很誠實地回答:“我就是想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
    梅良玉:“……”
    他掃了眼笑得開心的人,唇角抿了抿,最終還是沒憋住,隨她一起笑。
    聊起以前的事,梅良玉倒是想起來了一些細節,問她:“顧乾跟魏坤在外城算計我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在觀戰?”
    虞歲點點頭:“嗯!”
    “顧乾的神機術有距離限製,一開始對我還有用,後麵忽然沒有用天官,該不會是你動了手腳?”梅良玉一邊給她腿上塗藥,一邊側目看去。
    虞歲在他看過來時眨了下眼,無聲回答。梅良玉頓住沒說話,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敲了一下,他可太喜歡師妹這種小動作。
    “顧哥哥那時候對你好像也不是很了解,不然也不會對你使用一些九流術感到驚訝。”虞歲說,“在外城的時候,他的天官還有些限製,但最近似乎想辦法突破了那些限製,變得更厲害了。”
    梅良玉對顧乾的能力不以為意:“他以前在甲級以下囂張,我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去找乙級弟子麻煩,咱倆可以說是井水不犯河水,是他自己非要往我槍口撞。”
    “那神機術是可以進化的嗎?”虞歲好奇問道。
    她覺得梅良玉對九流術的研究更深、時間更長些,所以就算心中有所猜測,也習慣性地問一下他。
    “根據不同的用法是可以的。”梅良玉說,“有的神機術能力本就多樣性,前三的神機術標注還說有未被記錄的能力,我看賀老祖寫神機榜排名的時候就藏了東西,沒有全部公開他們獲得的神機術情報。”
    想了想又補了句:“也可能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
    虞歲在心裏讚同師兄的說法。
    畢竟以前也沒人聽說過神機·天目還可以修複瀕死重傷的身軀。
    被天目注視的感覺,像是被困在某個結界之中,強行拉扯回身體流失的氣,讓它恢複到從前的狀態。
    梅良玉想了想又問:“那上次你出現在外城,真沒去獸骨船?”
    “去了。”虞歲這次直接回答,“我發現你叫了幾位教習後,就沒有靠近。”
    梅良玉聽完,若有所思地望著虞歲看了會。
    虞歲伸手抹了抹臉:“怎麽了?”
    梅良玉:“就算你當時生我的氣,去獸骨船也是為了救我,而不是跟秦崇學一樣——”
    虞歲忍不住笑:“那不然呢?”
    “以前我隻覺得師尊真了不起,雖然我總是說遇到事情不想召喚師尊他老人家,但心裏也清楚,我背後有師尊在,無論做什麽都有師尊兜底,所以能肆無忌憚。”
    梅良玉說著,麵上的囂張和笑意更甚:“現在我不僅有師尊兜底,還有可靠的師妹當靠山。”
    虞歲聽他說起師尊的時候,親昵隨和,麵上雖然在笑,心中卻忍不住想:
    如果師兄和師尊之間的關係並沒有表麵看見的那麽親昵美好,那以後又會變成什麽樣?
    師尊找到他們後,肯定會懷疑師兄是否恢複了記憶,到時候又會怎麽做?
    虞歲剛想發問,被察覺她意圖的梅良玉搶先開口問道:“你給自己取的名字?”
    這一下把虞歲的思緒打岔,她愣了愣,旋即點頭。
    “南宮歲不好聽?”梅良玉低著頭,看似專心給她擦藥。
    虞歲也垂眸,看他按壓塗抹藥膏的手指,輕聲問:“不是不好聽,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後,隻有這個名字是我想要的,也是我唯一能給自己的東西。”
    她不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能給自己的東西又太少了。
    異火、息壤、南宮郡主的身份、降生這個世界的機會,她都不想要。
    可她也沒得選。
    “虞歲這個名字確實比南宮歲好聽。”梅良玉選擇了平淡的語調說出這句話,好似他們隻是在聊一件普通的小事。
    虞歲卻明白師兄的意思,這會讓她更容易接受這個話題。
    如果表情太沉重、語氣太複雜、太過猶豫和小心翼翼,都會讓虞歲敏感多想。
    她不喜歡那樣,不喜歡被人看穿後表現出的同情和可憐。
    “父親取的名字,我確實不太喜歡。”
    虞歲也以輕鬆的語調說起這些事,這些她以為永遠不會有機會和旁人說起的心事。
    “南宮家很厲害,可我也不太喜歡。如果我說不喜歡南宮家,別人聽了隻會覺得我不識好歹,可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虞歲微微曲起雙膝踩在梅良玉腿上,俯身靠在膝頭,看向遠處雷雲交錯的暗沉天幕:“我不喜歡的東西太多,喜歡的東西又太少,所以被異火折磨的時候,我也想過幹脆就如預言說的那樣,放火燒掉整個玄古大陸好了。”
    “就算異火燒毀了整片大陸,但那又不是我的錯,我也沒有辦法,是異火選擇的我,不是我選擇的異火。要怪就怪異火,怪你們沒有能力攔下異火,怪你們沒辦法拯救世界。”
    虞歲說話的聲音輕柔,神情安靜,在她臉上看不出半分怨恨,從她的話裏聽不出半點憤怒。
    就算她說出的話算得上惡毒,可虞歲也沒有半分掩飾自己真實想法的意思。
    梅良玉停下塗藥的動作,靜靜地看著她。
    以前梅良玉就有這種想法,也許師妹和他一樣,都不是很喜歡這個世界。
    可其中的原因卻各不相同。
    “當我想要燒掉一切的時候,又總會看見一些難以動手的理由。帝都四街內每日來來往往許多人,並非所有人都該死,但要我去顧及所有人,卻讓自己受苦,我也無法接受。”
    “後來我認識了鍾離雀,鍾離家雖有許多隱患,可雀雀有撐起整個家族的父親,關心疼愛自己的母親,寵溺她的兄長,就算鍾離大將軍對外總是冷著一張臉,對待自己女兒的時候也會變得溫柔許多。”
    虞歲說著,眉頭微蹙,忍不住抬手朝梅良玉比劃了一下:“光是看著他們一家人,都會讓我覺得很美好,會下意識地去幫忙維持這種美好,不讓他們遭到破壞。”
    她看了眼梅良玉。
    心想,這種美好,也許就和師兄記憶裏的家一樣。
    梅良玉也確實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阿姐和兄長。
    “有鍾離雀的存在,才會讓我覺得不該放出異火,至少放出異火燒毀玄古大陸,燒死所有人的那個滅世者不可以是我。”
    虞歲說到這裏輕輕笑了一下,清亮的黑瞳泛著盈盈水光,倒映著梅良玉的模樣:“因為我討厭異火,所以願意給自己加上層層枷鎖,誰會想去做毀天滅地的大惡人呀!
    人們遇到這種事的時候,總會去想,惡人該死,被異火燒了就燒了,可那些善良的人怎麽辦?但無論是作惡的人還是善良的人,都輪不到他們做選擇。
    世人都沒得選,隻有被異火選中的人才能決定該怎麽做。”
    虞歲微微直起身,天幕最後一絲光亮沉入海下,夜晚降臨,海風也變得猛烈。
    “師兄,所以無論你怎麽做,我都能理解。”虞歲直視著梅良玉輕聲說道。
    猛烈的風並未吞沒她的聲音。
    梅良玉聽見了。
    他眼瞳中倒映的虞歲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師妹剛才那番話,既是講自己,也是在講他。
    就像梅良玉從前想的那樣,虞歲給自己套上枷鎖,選擇繼續忍耐她的憤怒和怨恨,而梅良玉卻選擇毀滅。
    虞歲知道梅良玉是燕國人,他的父母恐怕是燕國權力最頂尖的那一波人。
    而那些人,下場都不會太好。
    有著如此身世,他缺失的記憶,就是他心中毀滅的源頭。
    當師兄全部記起來時,隻會更加憤怒和仇恨,他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像自己一樣忍耐。
    到時候他會對師尊做什麽?又會對南宮家做什麽?對青陽呢?
    虞歲看著梅良玉,卻隻是說,她能理解。
    理解他的仇恨與憤怒,所以無論梅良玉選擇什麽,她都不會阻止。
    正如虞歲說的,所有人都沒得選。
    除了他自己。
    梅良玉似乎在認真思考,許久之後,才啞聲開口道:“我現在不能回答你,因為我還沒有記起一切,最重要的事情我還沒有想起來。”
    比如他的父母、阿姐和兄長是怎麽死的。
    梅良玉神色頓了頓,又緩聲道:“可如果我也給自己套上了枷鎖,那隻需要你就足夠了。”
    你活著的時候,就是能困住我的枷鎖。
    虞歲說:“我喜歡鍾離雀,但我也討厭青陽。師兄,光是異火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的耐心,異火之外的六國紛爭,我沒有半分心思。”
    這話簡直大逆不道,讓旁人聽了,尤其是青陽皇和南宮家的人聽了,確實會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梅良玉卻皮笑肉不笑道:“你喜歡鍾離雀?”
    虞歲大方道:“我也喜歡你。”
    梅良玉忍不住咬牙:“你這麽喜歡鍾離雀,就算現在說沒心思,日後六國紛爭,你看見鍾離家受苦又哪能忍得住?”
    虞歲說:“鍾離家是鍾離家,鍾離雀是鍾離雀。”
    梅良玉冷笑道:“說得好聽,讓你出手也就鍾離雀一句話。”
    虞歲看他如此吃味的表情,忍不住笑道:“師兄,你自己和鍾離山不也關係很好,日後能看著鍾離山吃苦?”
    梅良玉卻道:“他吃苦是他應該的,做鍾離家的小將軍生來就是要吃苦的。”
    他想了想,還是問道:“要是日後我真與青陽打起來你怎麽辦?”
    虞歲卻道:“很簡單呀,成王敗寇,不都是這樣嗎?”
    “可如果你真要和青陽打,那肯定也會和鍾離家打,青陽的兵家戰神,大將軍不可能讓你這麽輕易打進青陽的,說到底,最後和你打的還是鍾離山。”
    虞歲還要繼續說,被梅良玉抬手製止,他神色漠然,語氣卻帶著點好笑道:“說得好像我真能打進青陽一樣。”
    她便忍不住笑。
    梅良玉又伸手點了點地麵:“還有什麽是你討厭的,都寫下來,我記住了,以後我出去見到你討厭的人,便先替你解決掉,免得你回帝都後看見這些人心煩。”
    虞歲便借著五行之氣在地麵寫下來,期間也問梅良玉喜歡什麽、討厭什麽,兩人互相交換答案,彼此提問。
    ——如果可以實現一個願望,最希望實現的是什麽?
    不知是誰提出這個問題,又或者他們兩人都提出了這個問題,於是各自寫下了答案:
    “沒有來到這個世界。”
    “讓死去的人活過來。”
    虞歲剛看完梅良玉寫出的答案,就察覺到異火飄搖,抬頭朝遠處看去。
    至少有兩撥人從不同的方向趕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