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9 章 東蘭離,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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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家夜行期間,太乙學院禁止出入,就連教習出入也必須要登記,這時候,唯一能在學院自由出入的,隻有太乙的二十四聖。

    衛仁在天色微亮的時候從雪穀出發,以他的速度,走個十天半個月也不一定能到學院。因為張關易告知燕滿風死亡一事,少年心事重重,走得漫不經心。

    男孩伏在他背上,見他幾次差點摔倒進河溝裏,不滿地敲了敲少年的腦袋:“你這樣走路,還沒到學院,我們就先被淹死了。”

    “您趕時間嗎?”衛仁回過神來,穩住身形,已經能看見遠處的大海。

    “船呢?”男孩雙手撐著他肩膀往前探去,“你不能直接禦風術飛嗎?現在立刻飛回太乙學院。”

    衛仁覺得這小孩有些無理取鬧,換做以前,他早就把人綁了打一頓,可惜現在隻能在這小孩麵前當個孫子。

    “我倒是會禦風術,卻也沒法在海上飛啊。”衛仁假笑道。

    “是嗎?”男孩突然就得意起來,改為拍拍他的肩膀說,“那我今天就帶你飛一程。”

    他話音剛落,天上雲霧中就飛出一隻巨大的白鶴。

    仙鶴乘雲而來,叫聲洪亮,帶著潮濕的雲霧,衛仁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水汽,以為是拍打而來的大浪,下意識地別過臉去,等回過神來時,已經來到仙鶴背上,在高空俯瞰一望無際的湛藍海域。

    衛仁滿眼震驚地望著身旁的男孩,他站在前方,迎著冷冽的風張開雙手,衣發迎風而起獵獵作響。

    男孩閉上眼,重新睜開的瞬間,無數道八卦之門排列出現在前方,仙鶴揚首鳴叫,加速衝刺,一頭撞進那些八卦之門中,眨眼就被傳送到不同的地方。

    衛仁能感覺到周遭的五行之氣充盈,且流速極快,變化萬千。

    他抬起手遮擋猛烈的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這是道家的八卦之門?

    不對,不隻是八卦之門這麽簡單。

    衛仁在仙鶴背上穩住身形後打量四周,仙鶴每穿過一道八卦之門,周遭的景色都變得不一樣,茫茫雪原、荒蕪小島、青翠草原、密集村莊;每過一道八卦之門,就代表他們來到了不同的地方。

    當衛仁從仙鶴上看見下方外城景象時,已經是天光大亮。

    “是不是快到啦?”男孩伸了個懶腰回頭問他。

    衛仁心情複雜,伸手指著方位說:“下邊就是外城,學院就在那邊。”

    “我看看呢。”男孩墊腳往前看,歎氣道,“確實快到了,不能再這麽招搖,那咱們就先下去吧。”

    男孩張開手臂轉而麵向衛仁,示意他背自己。

    衛仁認命地上前弓腰背起他,眼看著仙鶴在外城落地,距離學院還有老長一段路,最後全靠他自己走上去。

    衛仁想要禦風術趕路,被男孩阻止:“你都摔得頭破血流了,還浪費五行之氣,這要是到半路你就得暈過去,你暈過去了讓我怎麽辦?”

    我要是暈過去了,您就自己走唄。

    衛仁心裏是這麽想的,開口卻是:“您放心,我一定會把你送回學院。

    男孩誇道:“這麽努力?這可是你說的。”

    很快,衛仁就為自己說出的話付出了代價。

    他背著不斷作妖的男孩一路前進,徒步前往太乙學院,累得氣喘籲籲,渾身是汗,山路上的海風吹著他的衣發幹了又濕,濕潤的衣領暈散開大片血色。

    男孩像是看不見衛仁一副快死的狀態,伸手指著前方歡呼道:“到了到了,再跑快點!”

    衛仁勉強睜隻眼閉隻眼朝前看去,大腦有些缺氧,卻還是忍不住思考,想起之前在海邊的一幕;那個躲在張相雲和顧乾身後的少女,看向自己的目光顫抖著,極黑的瞳仁明亮濕潤,在那晦暗的景象中,怯生生望著自己,卻藏著令人心驚的深意。

    南宮歲是希望他已經死了的吧。

    死人才不會給她帶來威脅,暴露她的秘密。

    以南宮歲的聰明程度,就算張相雲死纏爛打,她也能想出辦法應對,而顧乾無腦相信南宮歲,懷疑誰都不會懷疑她。

    但如果他還活著,他回來暴露出對南宮歲不利的情報,那麽顧乾也會有所動搖,到時候……

    學院大門就在眼前,衛仁卻有瞬間的猶豫,自己該不該回去。

    說不定……回來反而會讓南宮歲對自己動殺心。

    但是——我也沒有要害她的意思啊。

    衛仁忽然停住腳步。

    “喂,都在門口了,你停下做什麽?”男孩去掐衛仁脖子,不輕不重的力度,搖晃著他,“快走快走!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衛仁腳步踉蹌,幾乎是被男孩推著往前。

    他臉上的猶疑一閃而過,大腦昏沉,沒有注意到腳邊有幾隻金光紙人,一路接著從他身上流落的血水,沒有掉在地麵留下絲毫痕跡。

    守門的教習們也沒有看見兩人的身影,仍舊繼續沉浸在彼此的談笑中,衛仁就這樣當著他們的麵,背著嘰嘰喳喳的男孩走進了太乙學院的大門。

    他這時候的意識已經變得混沌不清,耳邊都是自己沉重的呼吸,腳步越來越慢,眼珠轉動時,捕捉到周邊陌生的景色。

    怎麽和他離開的時候變得不一樣了?

    不過是在外待了一段時間,怎麽就連太乙學院大門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嗎?不可能,絕不是我的問題,是學院的路變了。

    衛仁走得越來越慢,連自己何時倒下、倒在何處都不知道。

    在他往前倒去的瞬間,男孩身姿輕盈地從他背上跳離開,穩穩落在他身旁。

    “年輕人,這麽虛可不好。”男孩望著昏倒的衛仁歎氣,伸手撥了撥他額前濕潤的發,在他額前虛點,“你這一身五行之氣……有點意思。”

    他的視線落在衛仁胸膛,目光透過那一身血肉,凝視那顆還在正常運轉的五行光核。

    哪怕身體和神魂已經到了極限,可體內的五行光核力量仍舊充沛,沒有任何損耗。沈天雪和裴代青應該也早就發現了,這小子本人卻還沒有發現嗎?

    五行光核內的氣支配著這具身軀,平時相處融洽,讓人察覺不出異樣,可消耗越大,這具身軀與五行光核的異常就越明顯。

    也許衛仁沒能察覺,是因為達到極限的時候,他自己也撐不住,暈過去後,根本無法察覺到自己體內的變化。

    等他恢複醒來,自然認為自己的五行光核也在修養期間恢複了力量,所以不會有損耗。

    男孩從單手夾著一張金色符紙折出紙人模樣後放在地上,紙人結陣守護著少年,他又從衣內拿出一顆丹藥送入衛仁口中:“好吧,你就在這休息,等我忙完別的事情再來看你。

    這少年體內的五行光核很特別。

    讓他很感興趣。

    男孩喂完衛仁修複的丹藥後轉身就走了,留下衛仁獨自在草叢中昏睡,即使有人路過,也無法透過金光結界察覺他的存在。

    衛仁得到久違的休息,睡得很沉,冰冷的身軀逐漸變得溫暖,他好像坐在燃燒的篝火前,世界都是暖烘烘的,使得困意發散,他在渾渾噩噩中,從火焰中看見閃爍的記憶們。

    內心深處的聲音偶爾也會對自己發問:你要回去找她嗎?

    去尋找那個可憐的女人。

    那個迫不得已,將自己的孩子送離身邊的女人滿眼都是對未來的期待,希望他能過得很好,希望他平安健康。

    他應該回去,站在女人麵前告訴她,自己過得很好。

    衛仁在意識回籠的瞬間,聽見有人靠近的聲音:

    “萬棋,萬棋!你等等我啊!你真打算聽南宮歲的話,按照她說的去做啊?……南宮歲?

    衛仁逐漸清醒,緩緩睜開眼。

    他躺在地上轉動眼珠,透過草叢看見旁邊小道上的兩個人影。

    萬棋盯著手中的聽風尺,頭也不抬道:“你之前也聽見了,我對南宮歲發誓做牛做馬報答她,她說什麽我就做什麽,我不是你,我不會言而無信。“……我也沒有言而無信啊!我不是也發誓了嗎!

    淩簡氣鼓鼓道,“但她之前還表現得不想去找盛暃,如今知道盛暃在陰陽家的冥湖裏,還被人綁架了,她也不願意親自去,反而要我們……那可是她親哥啊!”

    萬棋:“啊?不是同父異母嗎?”

    淩簡瞪圓了眼:“那也是親的啊!”

    “我不管,你別問我,她說什麽我就做什麽。”萬棋抬手抹了把臉,拒絕動腦子思考,按照虞歲說的去做就行了。

    救到盛暃,那就是成功了,沒救到,那就是失敗了,反正無論如何,他都付出了行動。

    至於別的,萬棋不願去想太多。

    衛仁在草叢裏聽見兩人的對話,腦子越發的清醒。

    南宮歲讓他倆去陰陽家的禁地冥湖救盛暃,可這兩人……是生麵孔。

    這兩人有什麽特別的?

    其中一個明顯還對南宮歲不服氣,這種人也配給她做事?

    另一個叫萬棋的倒是很聽話,根本不動腦子,還做牛做馬都要報答南宮歲。

    衛仁抬手摸了摸腦袋,之前的傷口都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

    他剛要起身,卻意外發現還有第四個人,就藏在草叢後麵,因為金光紙人結界,這藏起來的第四個人沒能發現衛仁。

    “現在是夜行期間,地形更改,你找得到去冥湖的路嗎?”淩簡跟在萬棋身後問道。

    萬棋說:“找不到也得找啊,不是有專門售賣路線圖的人嗎?可以花錢買。”

    “你有錢買嗎?”

    “沒有。”

    “那還說什麽!”

    “你之前吵著鬧著要去救盛暃,怎麽現在反而猶豫了啊?”

    “我不是猶豫,我隻是慎重,你想想誰能綁架盛暃?我們要是什麽準備都沒有就追過去,也沒辦法把人救出來。”

    “……”

    萬棋和淩簡越走越遠,直到兩人身影都消失在小道盡頭後,躲在草叢後的季蒙才鬆了口氣,他回想起自己剛才聽見的消息,頓時皺緊眉頭,立馬拿出聽風尺。

    季蒙的手剛拿出聽風尺點亮,就感到一陣勁風從身前吹過,還沒看清人影,就被對方一腳踹擊手腕,劇痛之下聽風尺脫手飛出去。

    “哎?”季蒙眼珠子剛轉,就被人抓著衣領狠摔倒地,被掐住脖子仰起頭來,瞪圓的眼中倒映出衣領染血的少年將自己禁錮在地。

    這人……

    衛仁單手抓住墜落的聽風尺,目光卻盯著倒地的季蒙,掐他脖子的力道加重,季蒙臉色瞬間漲紅,難以呼吸,隻能瞪著衛仁。

    “喲,想告密呢?”衛仁餘光劃過尺麵上的顧乾二字,落在季蒙臉上,帶著幾分囂張肆意。

    季蒙聽到這聲音,這才想起此刻掐著自己脖子的少年是誰。

    衛仁!

    那個據說已經死在海裏的農家弟子!

    正全速朝著名家逍遙池趕去的虞歲,在林中禦風術穿行,忽然落地頓住,回頭看去。

    薛木石見狀也停住:“怎麽了?”

    那顆五行光核……虞歲若有所思地朝林中某個方向看去,此刻她能感應到分離出去的、給了衛仁的那顆五行光核的位置。

    他竟然在這時候回到學院了?

    “衛仁回來了。”虞歲說。

    薛木石愣了一會:“現在?他怎麽回來的?”

    “不知道。”虞歲想了下農家聖者夫婦的做事風格,覺得不太可能是他們把人帶回來的。

    “要去找他嗎?”薛木石說,“萬一衛仁對你有誤會做出什麽……”

    “暫時不用。”虞歲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如今她想殺衛仁易如反掌,虞歲倒是要看看衛仁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要怎麽做。

    她走了沒兩步,又忽然停住,抬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眼眸有些許顫動,半是驚訝半是茫然。

    “怎麽?”薛木石繼續問道。

    這次虞歲沒有回答。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瞬間的感覺,似乎某種不好的預感突然降臨,卻又無法具體描述,甚至不知緣由。

    像是一根綁在她身上的繩子,忽然被拽了一下,她有所感應,卻不知繩子的另一端發生了什麽。虞歲安靜站在原地,綁在另一端的繩子散開了,有什麽東西離她而去。讓她感到不喜。

    逆古樓悄無聲息地從名家消失,無人能再靠近。

    此時坐在逆古樓窗沿邊的男孩正伸著脖子朝下邊看,高興地朝梁震招手打招呼:“小師弟!”

    梁震揚首打量許久不見,因為他一封傳信就立馬趕來的大師兄,卻是眉心微蹙,隱隱有些無奈的神色。

    “師兄,”梁震開口,眨眼已到逆古樓頂,站在窗外長廊朝裏麵的人看去,眼中倒映出停留在男孩指尖的冰蝶,“你這又是為何?”

    “你不是要我幫忙把人帶出太乙嗎?”張關易仍舊保持著十一二歲的男孩模樣,孩童稚氣的眉眼間滿是天真和得意。

    男孩朝梁震晃了晃手上的冰蝶後說:“他在這裏麵,就已經算是離開了太乙,從今以後,他想去哪就去哪,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永遠待在那個世界。”

    梁震凝視他指尖的冰蝶說:“蝶夢之景,如夢似幻,終究隻是一觸既破的虛象。”

    “既是他心之所向,蝶夢便能使之成為永恒的真相。”張關易卻道,“他出生來到這世間的每一次呼吸,都被天地所記錄,此刻隻不過在蝶夢中重新經曆這一切。”

    “小師弟,世間虛實不過一念之間,隻要你認為那是真的,便是真實的。”

    梁震卻道:“師兄,你若是讓他留在蝶夢之中,那和殺了他有什麽區別?”

    張關易伸出的手指憐愛地輕撫冰蝶,稚氣的聲音卻說出殘忍的話:“你又怎知他不願死在蝶夢中?”

    梁震抿唇道:“這非我所求。”

    “小師弟,他若不死,天下必亂……”張關易還未說完,梁震就道,“師兄,天下早已亂了。”

    張關易轉了轉眼珠,換了種說法:“長公主有恩於你,你報恩其後代,理所應當,可他代表燕國,你插手,就是影響燕國的命運。”

    梁震目光平靜道:“那便是國運如此。”

    好一個國運如此。

    這傻小子。

    師兄我可不是要殺你恩人的孩子,而是要救你呀。

    你非要在亂世與危國結緣,逆天而行,必傷自損。

    張關易心中一通腹誹,卻沒有道出一字,而是望著自家小師弟的臉幽幽歎氣,稚氣的麵龐卻吐出蒼老的聲音:“他若不死,不戰誓約必破,你當真願意?”

    “少他一個,不戰誓約依然會破。”梁震迎著男孩幹淨明晰的眼眸說,“師兄,六國歸一,這才是天下大勢。”

    停留在男孩指尖的冰蝶輕輕振翅。

    張關易雙手撐著窗沿往後撐腰,又恢複了小孩心性,慢悠悠地說:“哎呀,他飛走了,人家小孩不想聽我們說教爭論啊。”

    梁震望著振翅而飛的冰蝶,它在暖陽下顯得越發透明,光影之中,易碎又美麗,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天地間的脆弱。

    “師兄。”梁震回頭去看張關易,還沒開口請求,男孩就擺了擺手,望著那隻飛遠的冰蝶,發出稚氣卻帶笑的聲音,“你我就不要再替這個孩子做任何決定,從今以後的路,都是他自己選。”

    “去追吧,別讓它飛太遠,萬一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

    巨大的雷聲在草原上方響起,站在地麵的少年回頭看去,漆黑的眼珠中倒映出黑雲中閃光的雷電,像是一條猙獰扭曲的巨蟒,攪亂了草原中的天地二氣,引發狂風暴雨。

    “少主,別看了,這會要是被卷進雷暴之中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個身穿綠衣的高大身影擋在少年身前,十分輕鬆地將他撈起放在馬背上,“走嘍!”

    梅良玉想要開口詢問,卻發現身體不受控製,他透過少年的雙眼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們:

    身穿綠衣,頭發灰白,身材魁梧高大的釋家十三境大師林承海。

    白衣長衫卻光著腦袋,眼尾泛紅,麵相卻像蛇一樣精致的男人,是釋家轉鬼道家的十三境大師聞人胥。

    梅良玉聽見少年的自己和聞人胥低聲問話:“爹爹呢?”

    聞人胥笑答:“家主和公主殿下要晚些時候才到。”

    林承海牽著韁繩哈哈笑道:“少主,你在那站了半天,難不成是想家主和殿下了?”

    少年不輕不重地哼了聲,從林承海手裏奪過韁繩,自己駕馬往前衝去。

    “少主!我來跟你比一場!”林承海翻身上馬,跟著前邊的少年追去。

    聞人胥跟在後麵,手裏拿著一隻紅色的紙風車。

    三人縱馬朝著草原深處趕去,穿過草原和密林的分界線,後方的**始終在追逐著,雷鳴聲時遠時近,趕在暴雨降臨之前,他們穿過滿是青苔的石階大道,看見坐落在山林深處的古寺。

    山寺大門前站著年輕的一男一女,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

    穿著一身水紅色長裙的嬌豔少女正抬手用一根黑色的神木長簪挽發,一頭順滑的墨色長發被她巧妙地挽起以簪子固定,露出皙白修長的脖頸。

    站在望舒郡主旁側的白衣少年懷抱兩把青色雨傘,他的個子比少女要高一點點,雖是男女兩相,可二者眉眼卻非常相似;前者動,後者靜,動者張揚肆意,靜者沉穩內斂。

    玉衡親王看向山寺大門外,瞧見騎在馬背上的少年時,沉靜的眼中才露出一點笑意,身旁的少女先一步往前走去:“喂!誰準你自己偷跑出去不叫人的?要是今晚你一個人被困在雷暴裏……”

    玉衡親王順手自然地撐起雨傘跟上少女,為她遮住了突然降臨的大雨,另一隻手撐開第二把雨傘,為從馬背上下來的少年遮住暴雨。

    “好了阿姐,他知道錯了,你就別罵他了。”玉衡親王站在二人中間,他笑眯著眼,情緒穩定,語調溫和,安撫著發脾氣的阿姐和想要反駁的弟弟。

    梅良玉看見記憶中的人真實地出現在眼前,心髒跳動的聲音響徹耳畔,似乎在提醒他現實與過去的分界線。

    可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的真實。

    空氣中土壤和雨水的氣味,震天的雷鳴,裹挾潮濕水汽的風,腳下的鮮綠青苔,暴風雨中,山寺內傳出的鍾鳴——

    少女的碎碎念,少年的溫聲安撫,一切都是如此的鮮活。

    “怎麽站著不走了?”已經走上石階最高處的阿姐回頭,看向還呆呆站在雨中的少年,好氣又好笑道,“你都多大了,還鬧小孩脾氣。”

    兄長站在雨中,神色無奈地向他解釋:“最近南邊混進了許多危險人物,不能讓你單獨出去,若是你再被抓走,母親和阿姐可就……”

    望舒郡主將手中雨傘塞給玉衡親王,大步來到少年身前,躲過雨傘,再牽著他的手往前走去:“給你煮了鮮藕湯,可以了吧?”

    手上傳遞的溫度也是如此的真實。

    少年一言不發,任由阿姐帶著他朝山寺大門內走去。

    前一瞬他還在逆古樓中準備嘲笑顧乾,下一刻就仿佛回到許多年前,回到記憶中的某個節點,看見了他早已死去多年的長姐和兄長。

    梅良玉感覺大腦被兩種撕裂感拉扯,他懷疑自己是否中了某種幻境,可無論如何尋找,都找不出幻術的痕跡。

    暴雨敲打屋簷,琉璃彩瓦蒙上水流,在夜晚的燈照中將水流也染上了顏色。

    桌案上擺放著三碗熱乎乎的鮮藕湯,對麵坐著的少年少女讓梅良玉需要微微仰頭才能打量清楚。

    屋外風雨飄搖,屋內燭光似暖陽,望舒郡主和玉衡親王正在煩惱弟弟為何回來後變得有些呆傻,隻知道沉默地盯著人看,卻是半個字不說。

    “我和你哥哥臉上長花了還是怎麽?你都看了快半個時辰了,這藕湯到底還喝不喝了?”望舒郡主一手掐著玉衡親王的臉,瞪了眼梅良玉後,又低聲抱怨,“都快涼了,又要重新去熱,你真是好大的少爺脾氣。”

    玉衡親王撥開她掐臉的手,起身端著碗道:“我去吧。”

    望舒郡主受不了,也起身朝外喊:“聞人叔叔!林叔!你們回來的路上發生了什麽?我弟弟怎麽變得像個傻子一樣隻知道盯著人臉看!”

    聞人胥和林承海被她喊過來,都說回來的路上沒遇見奇怪的人和事。

    “不可能!”望舒郡主扶著額頭,回屋後又重新在梅良玉對麵坐下,她沉思良久後,像是妥協了一樣說,“好吧,你剛回來的時候我語氣是凶了點,我……”

    坐在對麵沉默的少年忽然遲疑開口:“你……”

    梅良玉忽然能開口說話,也有些驚訝,少年還帶有幾分稚氣的嗓音十分陌生,讓他下意識地閉嘴。

    “你什麽你?”望舒郡主屈指敲了敲桌麵,“有話就說。”

    梅良玉發現自己逐漸能操控這具身軀,他低垂腦袋,沒有去看少女鮮活的身影,舌尖抵著牙關,幾經猶豫,還是低聲問出:“你怎麽在這?”

    阿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她怎麽會是如此鮮活生動的……存活在他記憶裏的人,分明已經被命運殘忍的……

    “你都被那些賊人綁走了,我能不來?”望舒郡主咬牙恨聲道,“我就知道那幫鬼道家的術士沒安好心,如果不是聞人叔叔攔了一手,母親也及時趕到……”

    玉衡親王端著熱好的鮮藕湯回來,打斷了她後麵的話。

    望舒郡主發現少年又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人看。

    她給氣笑了:“你能把你哥臉上看出花來!

    玉衡親王說:“阿姐,他這次被綁去南水州,許是嚇倒了他。

    望舒郡主便問:“你被嚇倒了?

    少年沉默不語,目光像是望向很遠的地方,有些失焦。

    玉衡親王說:“確實是嚇倒了。

    望舒郡主起身:“那我去跟母親說,讓母親來。”

    梅良玉隻覺得頭疼。

    他曲肘撐著腦袋,給自己眉心按壓,壓下心頭所有情緒,強迫自己思考。

    為何早已死去的人會重新出現在他眼前?

    為何他會回到十三歲這年?

    為何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實。

    在這一瞬間,梅良玉忘記了許多事,卻也記起了許多。

    他聽見屋外傳來腳步聲,還有許多人說話的聲音,都是他曾經無比熟悉的存在。少年不由轉頭朝屋外看去,男人的聲音逐漸遠去,腳步聲緩緩靠近門口。

    屋門打開的瞬間,梅良玉看見站在門口的紫衣女人,女人的目光溫柔又放鬆地落在他身上,帶著點點笑意朝他伸出手:“……我們回家吧。”

    母親溫柔的聲音喚醒了少年的記憶。

    從山寺大門前開始,阿姐和兄長已經叫過許多次他的名字,他卻在此刻才從母親口中聽得清楚:

    東蘭離,回家吧。

    少年目光怔怔地望著朝自己伸出手的女人,眼前是母親溫柔放鬆的眉眼,身後跟著笑容明豔的阿姐,不遠處就是慈愛的父親——可在他的腦海深處,卻飛速閃過圍城雨夜中,女人帶血的頭顱滾落在他腳邊,無論他如何嘶吼、求饒、詛咒,都沒能改變自己失去一切的結局。

    原本呆愣坐在桌邊的少年猛地站起身大步向前,卻在快要靠近女人的時候頓住,揚首時,卻已紅了眼眶,滔天恨意積聚胸腔,卻無處發泄,令他死咬著唇,鮮血淋漓。

    “怎麽了?”母親驚訝又不解,伸出去的手轉而為他拭去眼角的濕意。

    “你哭啦?”阿姐也十分驚訝。

    公孫羲眼神詢問站在後邊的玉衡親王,對方也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阿離?”男人溫和又帶笑的聲音傳來,“怎麽了?”

    少年抬眼,暴雨掩蓋了人們詢問的聲音。

    十三歲的東蘭離邁步往前,朝父母走去,而梅良玉留在了屋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