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糯米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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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紅色的恒星緩緩沉入海平麵以下。
    夜幕降臨後,生活基地東側的露天格鬥場很快聚滿了人,射燈懸浮在擂台上空,熾白光線熱烘烘地烤著,場地中仿佛蒸騰起了熱汗與酒精混融的薄霧。
    生活基地裏的娛樂設施不少,全息影院、多功能遊戲艙……但這些都隻是錦上添花。對那群精力旺盛到滿溢的年輕士兵來說,能使腎上腺素飆升,拳拳到肉打到紅眼的格鬥比賽才是解壓與釋丨放天性的必需品。
    格鬥場中一共有十個擂台,一到五號不限製種族,可供原住民使用。
    這顆海洋行星上的原住民是一種水陸兩棲的類人型智慧生物,輪廓接近人類,但存在各不相同的海洋返祖特征,民風剽悍,易怒好鬥,個個健碩得像鐵塔,之前基地雇來不少,大多派去做海底重型機械安裝檢修一類的工作。原住民在水下的工作效率比人類高得多,一個能頂十個,但由於天性暴烈蠻橫,時常鬥毆生事,在基地風評不佳,文職人員和軍官家屬平時見了這幫原住民大多會悄悄繞著走。
    秦鉞壓低軍帽,在三號擂台下方撿了個位子坐下,手指心不在焉地抓著一罐冰鎮啤酒,手背筋絡淺淺浮凸,順著小臂延進挽起兩折的袖口。
    格鬥場他不常來,覺得吵,隻是這幾天情緒莫名低落,做什麽都提不起勁,想著或許能在這裏刺丨激一下消極怠工的神經係統,就過來看看。
    然而沒什麽效果。
    秦鉞看了一會兒,興致缺缺,仰頭灌下還剩小半罐的酒,抿著唇正欲起身,靠近海邊的觀眾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半興奮半壓抑,像怕驚擾到誰。
    秦鉞朝那邊瞥去,一愣神,頓時嗆了口酒:“咳,咳咳……”
    岸邊石沿上正齊齊整整地排著一溜兒小腦袋——那是一種外形酷似古地球海豹的群居型小動物,長著逗趣的形嘴和八字眉,體型圓潤肥短,白綿綿的像糯米糍,正用一雙雙胖乎乎的饅頭爪扒住岸沿。
    而這排小腦袋正中,有一顆不太合群的,長著一頭柔亮蓬軟的銀發,豎著薄紗般的耳鰭……是阮語。
    他也用細白十指扒著岸沿,睜大了圓眼睛朝擂台張望,覺得新鮮好奇,又有點兒怕似的,默不作聲地遠遠看著。
    那些小海豹智商高,愛模仿人,個個都是學人精,遇上能和它們溝通的阮語就變本加厲了,不僅扒著岸沿看比賽的姿丨勢和阮語一模一樣,而且阮語腦袋朝哪轉,它們的圓腦袋就齊刷刷地朝哪轉。
    [……艸。]
    秦鉞感覺自己要被可愛瘋了。
    岸上的其他人也差不多是這個反應。
    三號擂台傳來嘭的一聲悶響,擂台上那個盯著阮語愣神的原住民被打倒了,倒地後也不反擊,揉著腮幫子坐起來繼續朝岸邊看。
    人魚王族的精神波動要比普通人魚強出許多倍,而且這些水陸兩棲的原住民算是半個海洋生物,比陸生種更易受到人魚的影響。阮語在幼崽時期就能把基因等級低的陸生人類蠱得神誌不清,變為成熟體後對智慧海洋生物的影響力可想而知。
    那種能使生靈感知到寧靜與喜悅的波動如磁場般吸附、牽引住一眾原住民的注意力。
    心口像是化出一處暖融融的凹陷,有溫吞的水溜溜滑過,激發出一種基於疼惜愛憐的保護欲和親近欲,以及其他各種各樣正麵的情緒。
    這也就是人魚王族能夠兵不血刃地統治海洋星球的原因。
    這種縈繞在胸腔的,細膩柔和的情緒使人均凶戾暴躁的原住民紛紛流露出古怪神色——眼下沒什麽需要保護的,他們本能地意識到對小人魚來說唯一的“危險”大概就是他們凶巴巴的臉。但是想把邊緣覆蓋著鱗甲、慣於逞凶鬥狠的麵容調整得友善些實屬難事,他們的麵部肌肉都快痙攣了。
    “你,你們繼續呀。”阮語反應慢半拍,全場凝滯三秒後才察覺到氛圍不對勁,原住民們的表情更是怪異,他一怔,小小一張的臉往岸沿下方沉了沉,不安地問,“這裏……不讓隨便看的嗎?”
    小海豹們有樣學樣,委委屈屈地縮了縮脖子。
    “讓、讓的!”
    “讓隨便看。”
    “你可以上來,上岸看,找個座位,不要害怕。”
    “……”
    原住民們見小人魚嚇得要溜,竭力放軟嗓音,七嘴八舌地用生澀的帝國語挽留。
    他們這些兩棲智慧生物屬於邊緣族裔,與帝國主流的智人文化有壁壘,除了在格鬥場上幾乎與智人零交流,隻是隱約聽說基地來了一條很受智人歡迎的人魚,也沒人當回事——人魚是珍稀,王族更是僅此一條,但民風悍勇的原住民對那種據說脆弱又嬌氣的生物無感,甚至會在心裏暗暗嘲笑被人魚迷得七葷八素的智人。因此沒有原住民去湊熱鬧圍觀,這還是他們頭一次見到阮語。
    人魚……居然是這樣惹人喜歡的存在。
    這時阮語的精神網也將在場眾人的精神體探知得七七八八了,它們出奇的一致,絕大多數是暄暖的淡金混著淺粉,形態蓬軟舒展,像是見到奶貓崽時那種喜愛又心軟的情緒。
    嘈雜的心音鋪天蓋地湧來,可愛來可愛去的,沸騰成一鍋粥。
    阮語有點害羞,好在這幾天在基地常聽見媽媽粉姐姐粉們滋兒哇亂叫的心音,鍛煉出來一些,自覺毫不怯場,風度從容地問:“那我怎麽上去?這裏太高了,我爬不上去……”
    靦腆怕生的小人魚,麵對熱情的陌生人,臉蛋到鎖骨都緊張得粉撲撲的,魚尾巴扇風般亂搖一氣,嘩嘩打起一片水花。
    也就隻有他自己覺得自己從容鎮定了。
    一位體型格外健碩魁梧的原住民從服務機器人的儲物艙裏扯出條幹淨毛巾走到岸邊,他有類似古地球鯊魚的返祖特征,皮膚呈淡鋼青色,身高兩米五,肌肉虯結隆起,像座移動的小型山丘,體積能裝下六七條阮語還嫌多。
    具有鯊魚返祖特征的原住民,往往是族群中最頂尖的戰士,個個桀驁不馴,冷血嗜殺。
    他先是努力牽動嘴角模仿智人的笑容,暴露出兩排鋼鋸般的尖牙,在收獲了阮語驚恐卻不失禮貌的微笑後悻悻閉上嘴。
    “我抱你,上岸。”他邊解釋邊俯身,用與粗獷外形嚴重不符的溫柔動作把阮語包在大毛巾裏,隨即像成年人撈起一尾小金魚般,將下意識撲騰尾巴的阮語輕輕撈起來放在肩頭,又挑了處視野高高在上的席位把阮語安置好。
    “謝謝你呀。”阮語把裹得歪歪扭扭的大毛巾扯扯正,溫聲道謝,因為內疚,臉蛋有點紅。
    剛才不該嚇得撲騰尾巴的,這個原住民明明很溫柔。
    他一入座,那群片刻前群魔亂舞口無遮攔的年輕士兵頓時拘謹起來,比阮語還像小鵪鶉,叼著煙的趕緊踩滅,打赤膊的胡亂抓件衣服就往身上套,張口閉口屏蔽詞的嘴臭型選手把嘴閉得嚴嚴實實……坐在阮語身邊的更是煎熬,心癢難耐地想搭句話或是扭頭多看一眼,卻不好意思,加上怕在漂亮小人魚麵前失態,都坐得挺胸收腹肩背筆直,一個個憋得臉紅脖子粗。
    “你們不用緊張,我又不會咬人……”阮語細聲細氣地安撫前後左右的士兵。
    周圍的精神體們頓時緊繃加倍。
    根本就是進入了臨戰狀態。
    阮語:“?”
    真的很難搞懂你們人類。
    為什麽覺得魚可愛,同時又怕魚?
    這段小插曲過後,擂台上的格鬥加倍激烈了,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想在小人魚麵前表現。
    阮語也顧不上分析士兵們的心理了,單手托腮,眉心微擰,半懂不懂但看得認真。
    上次被顧修寒提醒該找配偶了,阮語也深以為然,可直到現在他都摸不清頭緒。
    他隻模模糊糊地覺得要找基因等級高的,可基因信息又沒刻在臉上,而影響軍中升遷降職的因素太多,單純看軍銜也未必準。
    幸好誤打誤撞,發現這裏有個格鬥場。
    基因等級對男性的影響有一半體現在肌肉強度、神經反射、動態視力等有助於狩獵與搏鬥的屬性上,a級是個戰力分水嶺,a級以上能對b到e級形成訓練與技巧難以彌補的碾壓,因此有膽量上台比試的都是基因等級高的,符合阮語的要求。
    另一邊,原本正打算離場的秦鉞穩穩釘回到椅子上去了。
    上次精神治療後他一直沒在阮語麵前出現,找顧修寒匯報工程進度都專挑阮語不在的時候。
    他不願意承認是在阮語麵前社死這件事害得他鬱鬱寡歡的,可事實上,自打幾分鍾前見到阮語,近日來死氣沉沉的心髒就像猛嗑了幾劑強心針,搏動得他鼓膜發脹,耳廓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淡紅。
    阮語一雙圓眼睛透著光,正津津有味地觀看七號擂台上兩名軍官的比試。
    [真的在看,目不轉睛的。]
    [他居然喜歡看格鬥?]
    秦鉞訝然又高興,感覺有了博取阮語青睞的捷徑。
    渾然不知那條小笨魚隻是在琢磨是不是應該找一個打架最厲害的當配偶……
    [如果在他麵前連贏幾場,他對我的印象會好些嗎?]
    [七號擂台上這兩個都不是我的對手。]
    秦鉞想著想著,越發心潮澎湃,鄭重地分析起擂台上那群人的戰力。
    他受傷之前可是和顧修寒同一編隊的特種兵,就算屬性再怎麽下滑,收拾幾個工程部隊的也不在話下,況且上次治療之後他的狀態明顯有好轉。
    又一場比完,秦鉞已經徹底上頭了,決定一雪前恥。
    他起身,走上阮語正對麵的七號擂台,單手扳著圍欄瀟灑地翻了進去。
    ……
    另一邊,顧修寒早已接到警衛匯報,說阮語在格鬥場看比賽。
    警衛就是顧戎派來的那批,基地裏很安全,他們怕打擾到阮語,盯得不緊,隻有在狀況反常時才向顧修寒匯報一下。
    不過顧修寒不認為這有什麽反常。
    結合前段時間的談話,他隻要代入阮語的腦回路思考一下,就能猜到那條小笨魚是衝著什麽去看格鬥的。
    顧修寒重重籲出一口氣,關掉與警衛的通訊界麵,英挺眉骨下一雙黑眼睛冷得駭人。
    他緩緩活動了一下左腕。
    關節被激活,發出輕而脆的骨骼摩擦音。
    阮語究竟知不知道這個基地,乃至整個軍部裏……最能打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