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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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屋,一樓,議事廳。
    五十多歲的郭振有著一身不輸於青壯的健壯體格,老繭滿布的雙掌骨節粗大而有力,他揮動著手臂,中氣十足道:
    “今年,我們不能繼續開荒了。”
    立刻有人質疑道:“咱們去年種出來的糧食也才堪堪夠五百多人吃,今年新遷來的近三百位凡民現在還沒安置妥當,現在咱們可是有八百三十五張嘴吃飯……若是把今年將要出身的新生兒算上,那還得再添二十幾張嘴,不繼續開荒咱們吃什麽?”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郭振豎起一根手指:“第一個原因,即便以去年的產糧量,也足夠養活八九百個大肚漢,倉庫裏之所以沒什麽存糧,是因為我們現在的各種產出都隻能自用,周邊物產又太過豐富,就我們這一家聚居地,大家自遷來後的這些年胃口真的被慣壞了,陳糧不愛吃,不新鮮的肉食菜蔬也不愛吃。
    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去年我們在糧食的使用上浪費很大,糟蹋了很多糧食試驗多種釀酒方法。
    再就是從前年開始我們便開始嚐試馴養一些本地野獸作為家畜,不過當時因為人手緊張這方麵的工作進展不大,就隻是開了個頭,去年人口從三百多人增長到五百多人,應我們的需求青禾先生還特意招募了不少這方麵的老手,再加上為了平衡男女比例,女子的數量很多,她們在照顧幼崽方麵比男子更有經驗和耐心,同時進行的野獸馴養任務多達二十多起。
    所有的酒糟和剩餘的糧食基本都被這些畜生消耗了,而經過一年的試驗,二十多起馴養任務已經被剔除了大半,有繼續馴養價值的隻保留了九種,而且,既然是為了作為家畜馴養,也不可能再用糧食作為主糧。
    總而言之,隻要合理用度,不鋪張浪費,哪怕隻是去年的產量,也足夠八九百個大肚漢食用。”
    郭振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今年是我們遷來的第四個年頭,主要糧食作物已經收了三茬,我發現一個很明顯的規律,剛開出來的新地產出最少,次年同樣的作物平均畝產就能增長三成左右,第三次收獲平均畝產超過第一次的八成還多,所以,哪怕今年一畝地都不增加,按照以往規律,最終得糧也將比去年多出五成,別說今年添丁不到三百人,便是再來三百人也足夠養活了!
    在後方自然是多多益善,隻要還有餘力,當然是能開墾多少就開墾多少,多出來的糧食可以放倉庫,更可以拿去交易換取其他物資,可這些對咱們來說都還言之太早,現在需要人力的地方很多,後麵遷來的這幾百人,衣食住各方麵的情況都算不得好,咱們一旦將最耗人力的開荒停下來,這些方麵就能立刻得到徹底的改善,我認為這是必要也是必須的!”
    而後,郭振伸出第三根手指:“最後,咱們都是武人,又吃了許多靈桃,身體各方麵的素質都遠超普通凡民,而青禾先生雖然每年都會給我們許多人口,人數一年比一年多,可武人的比例卻是在減少的,將新遷來的這批凡民算上,普通凡民的數量更將直接超過武人,我覺得大家在考慮實際問題的時候一定不要忘了這一點,相比武人,他們可脆弱得多……”
    郭振在那裏侃侃而談,將這次會議當成了他個人的專場,坐在主位的仝子義卻有些漫不經心,心思已經飄到了別處。
    至於郭老頭心裏打得什麽算盤,他心裏卻是明鏡似的,作為首批除仝家人之外唯一丁口超過兩位數的郭家之主,他心裏要是沒點想法才真是奇怪呢。
    何況,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仝家人除了“人多勢眾”這個最大的優點外,單論平均素質還真和開鏢局出身的郭家人比不了。
    而且,和仝家人老弱婦孺占了一半不同,郭家除了兩個小孩,其他都是青壯,便是郭振這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老家夥,單論武道修為也比自己更勝一籌,所以說,郭老頭心裏有些想法很正常。
    不過,任他如何表現,也隻能在老二的位置上安分坐著,作為青禾仙長欽定的凡民話事人,仝子義早已把位置坐穩,因為郭振的積極表現,他反倒有暇開個小差,想點別的事情。
    他的心中有些隱隱的不安。
    就在這次議事之前,青禾先生主動邀他議事完畢之後與他一敘。
    以前,從來都是他厚著臉皮去主動煩擾青禾先生,這是第一次被他主動相邀,剛開始,他很有些受寵若驚,可很快,想到他這次從赤磯營地歸來後的一些變化,他心中就隱隱不安。
    其他凡民包括郭振在內,因與兩位仙長接觸不多,所以沒覺出不同,但常與他們交流,並將之視為第一要務,因此他能清晰的覺出他們身上的變化。.
    ……
    此時,圍屋外,青雨青禾隱匿身形,一步步行走在這片羈絆了他們將近四年的土地上。
    兩人默默地走著,走出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某段曆史的見證。
    當走過某段低矮的屋舍,一個出生不久的孩童忽然哇哇哭泣,惹得附近不少人家的嬰兒也跟著哇哇哭了起來,與這哭聲一起入耳的,還有母親們變著花樣哄孩子的聲音。
    青雨終於沒忍住扭頭往旁邊的師弟看去,曾經那因嬰兒肥而略顯稚嫩的臉,悄然之間,卻已經大變了模樣。
    平靜,溫潤,內斂,君子如玉,用在師弟身上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相比於四年前,他的修為明明和自己一樣,幾乎毫無進展,可她卻知道,師弟實則已經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對於大中書院的學子來說,修為的提升從來都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真正難的,是一次次的明己心,一次次的超越曾經的自己。
    與青禾相比,她雖也不能說毫無進展,卻也自愧不如。
    “我還以為,你會比我更不舍呢,畢竟,你在這裏投入的心力可比我多多了。”青雨道。
    青禾平靜道:“早在去年底,這片清靈之地就已紅塵氣徹底凡化,那些泥土也已化作凡塵俗土,無論那些盜土之人什麽想法,這裏都已是無用之地,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而且,也確實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了,雖說紅塵曆練是我們必須的經曆,可咱們畢竟修為尚淺,繼續待下去,有害無益。”
    青雨嘀咕道:“還不是你在背後推波助瀾,要是就原來那百十號人,任他們如何折騰,紅塵氣又怎會有現在這般規模。”
    青禾搖頭道:“事情到了那一步,除非故意懈怠,事態本身就會一步步把你往前推,這也是久涉紅塵讓人無奈的地方,一點點捆縛著你,一點點推搡著你,一點點的就不由自主起來。”
    仝子義第一次壯著膽子求助,想要更多的人,目的是為那些單身青壯解決個人問題。
    青禾給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他把人家招募到這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的荒僻所在,指望人家安心紮下根來,娶妻生子,開枝散葉這種人心最基本的需求他當然得滿足,不然,他的做法和邪魔外道何異?
    就這樣,他一點點把自己變成了運輸隊長,每年都會為此地注入“新鮮血液”。
    “……而且,這對咱們本也不是壞事,咱們能更快的完成任務,他們能更快的在此紮根,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正說著,青禾忽然道:“仝子義過來了……你說還是我說?”
    青雨瞪眼道:“當然是你來說,這還用問?”
    說話間,仝子義已經來到兩人近前,仝子義恭敬的施禮問候,青禾沒有立刻回話,而是仔細看著仝子義,感受著他那低落中又帶著不安的情緒,忽道:“看來,你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仝子義輕輕點頭:“兩位仙長是要離開了吧?”
    青禾頷首,“既然你已知道,這事我也不再多說,不過,臨去前卻還有幾件事想說與你知道。”
    “第一件,我們走後,你要立刻安排人在蓄水池附近修建一座靈堂。”
    第二十四章
    “啊?修靈堂?”
    仝子義愕然抬頭,滿是不解。
    青禾道:“這幾年因為有我們暗中護持,招募篩選時雖也有老人,也都是身體強健,精神完足之人,加上一些運氣,這幾年沒有凡民去世,但這種事情,終究會發生。”
    這是一個不會讓人感到愉快的話題,但這就是事實,仝子義隻能緩緩點頭。
    “因為此地更加深入蠻荒,死瘴汙濁之氣更盛,人剛死之時,其身自具的清濁之氣將散而未散,最容易被這些汙穢之氣浸染,導致種種惡果產生,譬如亡者屍身自己發生屍變,也可能為邪魔外道所趁,幹出偷屍掘墓,煉屍為兵之類的惡毒勾當。”
    仝子義臉色發白,青禾簡單的一席話,讓他恍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何地,以往因為有兩位仙長在,這一切哪怕偶有想起也被他下意識的忽略,現在,兩位仙長即將離開,巨大的壓力忽然向他壓來,他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青禾見他如此,確信自己這些話已足夠讓他刻骨銘心,這才溫和道:“這都是小概率事件,你也不需要過分猜疑,而且,要避免這一切的發生,方法也很簡單,在最潔淨,死瘴汙濁之氣最難及的地方修建專門停屍用的靈堂,停滿七日,待到其身自具的清濁之氣散盡,變成一具空空如也的軀殼就再也不用擔心會發生屍變或者被邪魔外道覬覦了。”
    仝子義心中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卻還是忍不住道:“靈堂修在那裏,真不知道周邊住戶怎麽想。”
    青禾道:“若是大家不同意,那就改土葬為火葬,亡故後第一時間付之火炬,燒得幹幹淨淨,隱患更小也更方便。”
    仝子義嚇得連忙擺手:“我一定會說服他們。”
    “這幾年你們發展得不錯,以圍屋為界,其外二十丈範圍內的死瘴汙濁之氣已被散的七七八八,所以,給新來凡民修建居所時不用顧忌太多。”
    說到這裏,他手中卻多了一遝紙,遞給仝子義:
    “這是蠶紙,上麵布滿了一種名叫青桑蠶的細密蠶卵,這次去赤磯營地招募新人時專門給你找的,此蠶其他方麵都很尋常,唯獨各種蠻荒穢氣反應強烈……有了此物,以後你們可以自行檢測周邊死瘴汙濁之氣的濃度,若是青桑蠶在某片區域待足一晚而不死,那麽凡民長期在此區域睡眠也不會有什麽大礙。”
    仝子義激動得雙手將那一遝蠶紙捧在手心裏。
    “這些年你們埋頭苦練內功,此地要想有更好的發展,下一步你們就得抬頭放眼往外麵看了。”
    說著他手中又出現一份被仔細折成一疊的錦綢,遞給仝子義道:“這也是我特意為你們尋的,赤磯城以南的開拓營地基本都被囊括其中,另還有一些山川大澤,希望對你們接下來的發展能有所助益……”
    旁邊青雨看得非常無語,忍不住出言道:“師弟,你既然這麽放不下,幹脆留下來幫他們一起搞建設吧。”
    青禾隻是道:“快了快了……就還剩一件事。”
    ……
    翌日,上午。
    在圍屋外的空地上,八百多位凡民席地而坐,不管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都以最專注的態度希望將青禾先生的言語全都烙進心底。
    青雨青禾即將離開的消息,仝子義根本不敢隱瞞,在確知後的第一時間便通傳給了大家,對毫無心理準備的一眾凡民來說,這不啻於一道晴天霹靂,卻也更加明白這次聽課於他們而言意味著什麽。
    時間倏忽而逝。
    “好了,我的課程就此……結束。”
    最後,青禾親自給這一次的紅塵曆練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可有人卻似乎不想讓他這句號畫得過於圓滿。
    一個聲音忽然在人群中響起:“先生,這事您可做得一點都不地道!”
    青禾循聲看去,卻正是賀鐵鑄那小子,挨他周圍坐著的眾人在聽到這話後,都避瘟神般遠遠的躲開,全都以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將本來處於人群中平平無奇一員的他忽然置身於所有目光的注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