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賀家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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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淅瀝,閨房裏的銅鏡逐漸漫上一層水霧。
    纖細的指尖拂拭過水霧,鏡中露出一雙稚嫩清潤的杏子眼。
    賀瑤眨了眨眼,她剛剛還是魏九卿的小妾,在廊下苦苦哀求他救她阿兄,卻被他下令拖出去杖責五十,嫣紅的血液染紅了白雪地,她拖著傷痕累累的下肢,哭著往深宅大院外麵爬,她想見阿兄最後一麵,她想給祖父和阿耶的新墳添一抔土……
    寒冬臘月,暗夜無邊,依稀有人披著大氅提燈而來。
    燈影昏惑,她最後隻瞧見漫天大雪,枝頭的寒梅在她身邊簌簌跌落,再睜眼時,她便回到了十五歲。
    妝鏡台上插著一枝嬌嫩粉白的杏花。
    賀瑤拈起繡帕,一點一點擦去銅鏡上的霧氣。
    她家是洛京的名門望族,阿耶官拜平西大將軍,阿娘早逝,她上麵還有阿兄和阿姐。
    阿兄玉樹臨風,是騎射俱佳的小將軍,很受小娘子們喜歡,如今和祖父一起戍守邊疆。
    阿姐自幼飽讀詩書機敏沉穩,八歲那年被皇後娘娘看中,留在宮中侍奉左右,如今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一品女官,負責起草文書保管鳳印,還和金尊玉貴的鎮國公府世子爺約為婚姻。
    而她……
    她詩書平平,唯一拿得出手的隻有舞槍弄劍。
    可是洛京風氣崇尚嬌弱文靜的淑女,她害怕被嘲笑狂野粗鄙,一向不敢在人前展露騎射功夫,於是比起阿姐她便是毫無長處的草包,世人隻知將軍府上的大姑娘驚才絕豔,提起她就隻是連連搖頭。
    她也有一門親事,然而對方隻是家道中落的小侯爺,遠在涼州那窮鄉僻壤的鬼地方,沒有權勢也沒有錢財,空有個爵位頭銜,家中隻剩他一人,聽說落魄的連聘禮都湊不出來,不知多少小娘子在背地裏笑話她將來要嫁給鄉野村夫。
    她樣樣比不上阿姐,連阿耶和阿兄也更偏愛阿姐。
    他們會給阿姐送進宮大筆錢財,會記掛阿姐愛吃的菜,會在她和阿姐吵架時隻嗬斥她一人。
    賀家二姑娘,樣樣不如姐姐,生來就是多餘的——
    上輩子,她是這麽想的。
    竹簾晃動,粉衣侍女端著茶果進來,“聽聞小侯爺今日就要抵達洛京投奔咱們,大將軍已經派人去城郊迎接,要讓他住進咱們府裏呢!雖說小侯爺寒酸落魄也無功名在身,過了他這一輩就要收回爵位成為庶族,可是誰讓他祖父曾在戰場上救過咱們老將軍的性命呢?姑娘嫁給他也是報恩。”
    她放下茶果,過來為賀瑤梳頭,“隻可惜姑娘無緣嫁給魏家郎君,魏家郎君出身高門,文武雙全不說,還是有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小娘子芳心暗許,枉他和姑娘情投意合……罷了,嫁給那位小侯爺,苦是苦了點,也比不得大姑娘的婚事顯赫,但總要有人去報恩的嘛!”
    賀瑤凝視銅鏡。
    上輩子,春濃也是這麽說的。
    而她和其他小娘子一般,也愛慕那位麵如冠玉的魏家郎君。
    她禁不住春濃的挑撥,憤憤不平為什麽是自己去報恩而不是阿姐。
    於是她叫春濃出麵,私底下回絕了和小侯爺的親事。
    也不知春濃是怎麽回絕的,那小侯爺第二日便登門來見她阿耶,不僅退還了婚書,還放話說和賀家再無瓜葛。
    她阿耶氣得把她吊起來打了一頓,她那時張狂又倔強,一邊挨揍一邊嚷嚷她是撿來的沒人疼,好的親事輪不到她,隻把別人不要的給她,人人都瞧不上她,可她定要爭氣,將來嫁的一定比阿姐好……
    當夜,她便在春濃的攛掇下翻牆離府,投奔了魏家郎君。
    聘為妻奔為妾,魏九卿假裝深情地收留她,實則是想利用她得到賀家的兵權,可惜他低估了阿耶和阿兄的品格,賀家對國家忠心耿耿,他想謀朝篡位,卻無法從她身上撈到半點兒好處。
    他也沒法傷她性命,因為阿耶和阿兄放話出去,他若敢傷她,便是拚了整個賀家也不會叫他好過。
    自那以後,她被孤零零扔在魏家深宅整整五年。
    她所見隻有後院一方天,隻隱約聽說她從前那位未婚夫很是了不起,平步青雲權傾朝野,連皇族都要看他的臉色,更別提魏九卿……
    “姑娘?”春濃搖了搖她的肩膀,“您如果實在不肯嫁給小侯爺,奴婢這就出府替您告訴他,您已有心上人就是。想來他也是讀過書的人,該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賀瑤端起茶盞,忽然抬眸望向春濃。
    春濃生得清秀高挑,到她身邊伺候才一年,平日裏嘴又甜做事又利索,再加上也會舞刀弄劍,因此很快博得了她的信任。
    魏九卿狼子野心,不愛花前月下隻愛權勢富貴,早早就在皇宮和權貴府邸安插奸細打探機密,莫非春濃便是他放在賀家的奸細?
    春濃不明所以,“姑娘一直瞧著奴婢做什麽?”
    賀瑤拎起閨房裏的一把紅纓槍,隨手挽了個漂亮利落的槍花,雪亮的槍頭忽然直指春濃的脖頸。
    槍尖抵在肌膚上,冰冷。
    春濃渾身緊繃,笑容也變得僵硬,“姑娘?”
    賀瑤盯著她。
    暫時不知春濃是否是奸細,貿然傷她恐怕不妥。
    如果真是奸細,反過來利用她對付魏九卿也是不錯的。
    思及此,賀瑤收了紅纓槍,親熱地捧住春濃的雙手,“瞧你嚇的,我不過是與你開玩笑罷了。我與你同吃同住情同姐妹,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嗎?”
    春濃見她神情真摯,這才放鬆下來,繼續試探道:“那退婚的事……姑娘,人生苦短,若是錯過良人,將來會抱憾終生的。您一向比不上大姑娘,世人隻知大姑娘美貌機敏又有文采,卻不知您的存在。依奴婢看,您隻有嫁給魏家郎君,才能勝她一籌,世人才會知曉,原來將軍府上還有一位小娘子!”
    賀瑤暗暗鄙夷。
    若是上輩子,她聽了這番話肯定動容。
    可是如今想來,魏九卿算哪門子良人呢?
    更何況阿姐是她血濃於水的親姐姐,是上輩子家人入獄後為他們反複奔走求情的人,是她被關在魏府後院時以皇後娘娘的名義給她送銀子的人,不如阿姐就不如阿姐,為什麽非要比個高下?
    她不動聲色,笑容燦爛,“春濃,你說得太對了,整個將軍府裏,隻有你是真心為我打算的。你不必替我跑這一趟,我打算親自去城郊見小侯爺,當麵與他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