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浮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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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發著燒,景斯言依舊將目光轉向一旁,確定人魚還在後才重新將目光落回連闕身上。
    明滅的火光倒映在四目相對的眼底。
    這樣被抓了現行讓連闕措手不及,他看著眼前人驚訝的目光和不知是因為高燒還是什麽在火光下映得發紅的臉,掩飾尷尬地清了清嗓。
    景斯言雖然什麽都沒說,雙目在虛弱中依舊帶著迫人的光,如同一隻受傷幼獸齜起獠牙的防備,雖是強弩之末卻依舊不肯有半分示弱。
    與身邊癡呆的人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連闕歎了口氣,也覺得自己趁著他生病檢查他骨頭的行為確實不太正派,還是解釋道:
    “就是想看看你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
    那隻攥緊他的手卻未收力,顯然並不相信他這樣的說辭。
    連闕原本沒覺得這有什麽,透過手腕傳遞的溫度滾燙,手的主人眉目間輪廓明明青澀卻故作的冷凝——
    他沒覺得心虛,卻還是別開目光。
    “你身上有傷,我去找些野果。”
    景斯言卻斬釘截鐵地拒絕:“我不需要進食。”
    這樣的話讓連闕一怔,怎麽會有人不需要進食,但他隨即想起景斯言的異能,忽然沉默了下來。
    他的表情自然被對方看在眼裏,一瞬即逝的驚訝並未刻意隱藏,也讓景斯言心下疑惑頓生。
    “你……不知道?”
    連闕沒有回答。
    在地獄的世界,或許所有人都不需要進食,但人間不同。
    從景斯言的話中不難猜到,或許他無需進食的事情已人盡皆知。
    在人類社會,如果一個人因為自身的異能,被換上的機械、無需進食,又擁有那樣的破壞力,一旦被所有人知曉,無論是對於力量的敬畏或是恐懼……
    或許大多數人都會在心底將他視為異類。
    這樣的種子被埋藏在人們的心底,起初隻是星星之火,一旦到了某個節點……或許便足以燎原。
    但是,讓連闕更為在意的是,這個副本直到現在也沒有給出任何提示,他們是作為怎樣的身份來到這裏。
    他們不是被npc請來的遊客、不是劇情中對應身份的某某,更不是被規則限製的“玩家”。
    那麽他們又該以怎樣的身份介紹自己?
    連闕按住景斯言未鬆的手,動作似安撫地說道:“我其實是這個世界的神明,感知即將有事情發生,所以來看看。”
    “……”
    大概是因為年輕,景斯言還沒能控製好自己的表情,那張時刻板著的臉上竟有一瞬間的抽搐。
    他看著麵前雲淡風輕說著這樣話的人,又轉而看向一旁偷偷將沾了油的魔爪伸向最後一隻烤魚的人魚,麵無表情地轉回了目光——
    連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景斯言竟將目光下移,似不經意地向他的腿上瞥了一眼。
    “我知道了。”
    他的話讓連闕反而有些摸不著頭腦,顯然他並未相信自己的話,但為什麽他會說自己明白了?
    景斯言卻已經放開了他的手:
    “自從發現了人魚這種生物,未來科研所就會定期進行檢查與研究,因為目前全球人魚數量稀少,也會對幼年期的人魚進行培育以防止族類滅絕,等研究結束就會被放回大海,或者……選擇斷尾成為人類。”
    連闕不知他為什麽忽然介紹起一旁的人魚,要知道關於沈逆,從前多次試探和詢問他都沒有回答,如今又怎麽會這樣突然提及。
    “所以你不用擔心。”
    景斯言最後總結性的話讓連闕更加摸不著頭腦。
    “我什麽時候擔心……”
    連闕說著下意識看向身後的人魚,卻正看到他將最後一條魚吃完,將魚骨吐到一邊後摸著肚子打了一個飽嗝。
    ?
    連闕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一堆魚骨和空空蕩蕩沒有一條魚的火堆。
    “珍珠。”連闕起身走到飽餐後的人魚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都吃了?”
    小人魚抬起腦袋,像是得到了誇獎般拍了拍圓鼓鼓的肚子。
    下一秒就被再次踢下了水。
    河水濺起一串晶瑩的浪花,帶著點點藍色的熒光。
    人魚卻像是以為連闕在與他玩鬧,快樂地在水中嬉戲擺尾。
    “——chu——”
    那雙如藍寶石般明亮的眼睛閃爍地望向岸邊的人。
    “珍珠?”連闕原本失去食物的惱火被澆熄,無奈地看著水裏說著含糊音節的人魚。
    “你給他取了名字?”不知為何,景斯言冷淡的語氣間竟多了一分古怪。
    “人魚不是應該會唱歌,他怎麽連話都還說不清楚。”
    “人魚在幼年期的智商與海豚相似,相當於人類六七歲,不記得也正常。”景斯言蹙眉打量連闕半晌後了然道,他時起身走到連闕身側:
    “他還在幼年期,不過聽博士說……他很特別。他的母親曾是人魚的王,生下他以後就難產而死了。所以在科研所也有自己的代號,叫……海妖。”
    連闕總覺得他的話並不是回答自己的問題,反而意有所指。而這個代號對於他來說已不算陌生,隻是,連闕記得那三個人想綁走沈逆之前分明說過——
    “他不是馬上就要進入成熟期了?”
    “怎麽會,他進入成熟期還需要很久。”景斯言聞言微蹙起眉,他順著連闕的視線看向人魚,視線卻倏然一滯。
    之前他因身體原因確實沒有留意,此刻看到自人魚尾尖散落在水中如同碎星般的藍色粉末,神色也變得異常凝重。
    意識到他的神色不對,連闕正欲發問,卻見他已將衣服重新披好,詫異道:“怎麽不再休息一會?”
    “已經沒事了。”
    連闕一直覺得自己的理解能力不低,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景斯言說的都是人類社會的一些常識或規則,他一時竟也有些雲裏霧裏。
    他還未來得及理解景斯言話中的意思,他的下一句話便讓連闕忘記了上一秒的疑惑——
    “海妖在科研所長大,根據他的習慣……如果一個人告知名稱的詞匯,對他而言,你告訴他的是……”景斯言的神色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你的名字。”
    連闕詫異轉過頭,隻見河水中的人魚正快樂追逐著自己的尾巴,見他望來便停下動作向他揮了揮手:
    “……chu!”
    “……”
    所以這條人魚,以為……珍珠是他的名字?!!
    “所以,該怎麽稱呼?”
    景斯言的話打斷了連闕在夜風中的蕭索,他轉過頭看向與自己一同靜立在河岸邊的人。
    “我姓景。”
    河水洗去了夏日的熾熱,晚風拂過他耳邊的碎發,他的聲音散在風中如同被隔在時光的彼岸:“你呢?”
    景斯言眼底的詫異一閃即逝,隨即便重新將麵具帶好向身後的林中走去:“溫律。”
    這個名字與連闕的推測一般無一,但自重新恢複了機械音的麵具後傳出,他依舊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如同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完成了咬合,向著既定卻深不見底的前方而去。
    “人魚進入成熟期聲帶發生變化,才能學習和適應人類的語言。而且……人魚歌聲的意圖是求偶。”
    這個並不難猜,畢竟對於人魚這樣處於神秘海域的種族,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都多多少少會流傳一些傳說。
    “你去哪裏?”
    “去找些野果。”
    叢林的夜色靜謐而幽暗,景斯言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樹影間。
    連闕忙碌了一整天,如今放鬆下來便覺得困意翻湧而至。
    他在樹旁坐下,在等待中漸漸閉上了雙眼。
    河中的人魚也悄悄遊到岸邊,那條長尾還墜在水中,他學著連闕的樣子躺在他的身側,揉了揉困倦的雙眼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也跟著一同沉沉睡去。
    景斯言回到河邊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雖然他還在附近,這兩個人竟一同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野果,走到連闕身側。
    這個人似乎睡得很沉,景斯言靜靜蹲在他身側,那張麵具隱去了一切的表情。片刻後,他將野果放在一旁,也在他身旁的另一側席地而坐。
    林影間的星光瑣碎而斑駁,又似有點點螢火落在身側的人熟睡中低垂下長睫的暗影。
    他收回目光,麵具下的眼底深邃如墨。
    第一日清晨,連闕被林間的濕熱悶醒,他睜開了雙眼,見自己依舊靠在河流旁的樹邊。
    人魚仰躺在靠近河水的一側,將長尾浸在水中正睡得香甜。
    在已熄滅的火堆旁放著一堆野果,將野果找回的人卻已不知去向。
    相似的一幕重演,連闕的困意瞬間消了大半。
    他急忙起身環顧四周。
    清晨的山林中隻有偶爾的鳥鳴聲,哪裏還能找到景斯言的身影。
    連闕的心瞬間沉了下來,他忙轉身準備去不遠處的車邊找找,一回頭卻見那襲白衣正撥開樹叢走近,他半挽起衣袖,指尖還沾染著些許灰塵與油漬,顯然剛剛是去檢查車輛的受損情況。
    連闕這才發現是自己太過敏感,也不再言語重新坐回剛剛的位置。
    他的目光瞥過那一堆野果,幾種野果與曾經景斯言找來的一般無一——盡管他確認了眼前的人或許就是景斯言,卻仍在下意識觀察。
    他正為這樣過於謹慎的習慣微哂,視線卻再次定在果堆上。
    挑出的野果品類大致相同,但果堆之下卻並未如之前那般墊了薄紙。往日景斯言的潔癖他不是沒有見識過,想不到這個時期的他竟還未有這樣的習慣?
    連闕收回思緒將這件小事暫時放在一邊,卻見景斯言已然整裝準備出發。
    “要去n34城?”連闕吃著外表不盡人意實則甘甜可口的野果,隨口問道:“方便捎我一程?”
    “不方便。”
    麵具後毫無波瀾的機械音讓連闕的動作一頓,他原本以為經過了昨晚,即便此刻的景斯言與自己並不相識,捎上自己這樣的小事也不會拒絕。
    哪知他竟拒絕得這樣幹脆利落。
    “哪裏不方便?”
    景斯言卻沒再回答他的話,在河邊將手洗淨,轉而拉起一旁有模有樣學著連闕將野果放在口中,卻明顯對這樣的食物不喜,咬了一口便丟在一旁的人魚。
    誰知連闕卻再次擋在他的麵前。
    “哪裏不方便?”
    “你要以什麽樣的身份進入n34城?”聽著他重複的問話,冰冷機械麵具背後的人終於再次說道:“進入成熟期標誌著研究接近尾聲,最多一個月後他也會被放生,到時候你們就在入海口的位置等待就好。”
    他說罷便越過連闕帶著人魚向廂貨車的方向走去。
    連闕卻在他的話中疑惑叢生。
    他可不在意沈逆安不安全,要去n34城也與沈逆無關。
    景斯言又為什麽會提及“你們”“也會”和他要以什麽樣的身份進入n34城。
    是他察覺了他們這一行進入副本的人……還是將他認成了其他人。
    他前後態度的轉變,再加上昨晚在發現他對機械的事一無所知的詫異與釋然,和他提及人魚景斯言卻下意識覺得那才是他應該知道的——以及那時他似乎無意瞥向自己雙腿的一幕。
    他想起景斯言的那句話——
    “……等研究結束就會被放回大海,或者選擇斷尾成為人類。”
    所以,他發現了自己的異常,又因為他欲劫走沈逆……誤以為自己是斷尾上岸的人魚?
    連闕不知這樣的推斷是否正確,但見景斯言已然穿過草叢跳上廂貨車的頂棚,將掙紮著向連闕伸出手的人魚扔進敞開的貨箱。
    出於對目前局勢的一無所知,連闕並不能確定人魚這類種族在目前與人類處於什麽位置關係。
    也不知n34城的守衛如何,那些先一步進城的玩家有沒有再遇到什麽阻礙。
    連闕沒有急於詢問或解釋誤會,他看著景斯言回到駕駛席將車廂封好,一邊暗嘖他小時候怎麽一點都不可愛,一邊自車後悄無聲息地跳上車頂。
    車廂的內頂棚是堅固的鋼化玻璃,為了防止水箱內的水在行駛途中顛簸外溢緩慢關閉,隻留下角落一處碗口寬的換氣口。
    玻璃之上還有一層金屬頂棚,為了避免被封在其中,連闕起初隻敢半攀在車廂後方。
    但他等了片刻也不見那層頂棚關閉,反而車子已緩緩啟動,他沉吟片刻重新攀上車頂。
    水箱內的人魚原本沉在水底的角落,正似灰心地扒拉著尾巴上的鱗片,察覺頭頂光影一晃,他抬起頭一眼便看到了車頂的連闕。
    連闕忙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見人魚像是真的聽懂了他的話安靜遊到他腳下,他轉而來到貨箱與魚缸交接的換氣口旁,在鋼鐵連接魚缸的棱角上坐下。
    貨車向著既定的方向開去,搭上順風車的連闕也再次思考起如今的處境。
    未到n34城雖然局勢不明、任務不明,如今首要問題又回歸到要以怎樣的身份入城。
    雖然景斯言拒絕帶自己入城,但是不可否認的押運人魚的性質特殊,如果自己跟著人魚的車進城,或許在入城口反而會遇到更嚴密的排查。
    連闕不知景斯言是否出於這樣的考慮才不願與他同行,如果遇到身份盤查,不知同副本的那些人又要如何應對。
    他靠在浴缸頂部與貨箱壁的銜接處,看著頭頂的樹梢隨著廂貨車的行進飛速向後掠去。
    小人魚跟著他一同靠在魚缸邊,一會伸出手摸摸隔在兩人之間的玻璃,一會又去追自己的尾巴。
    連闕這才發現,他尾巴上的那層觸感如果凍般柔軟的鱗片竟比初見時失去了色彩。
    這幾日一直在追逐著自己尾巴的人魚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他甩了甩尾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如今的尾巴不如之前好看,竟有些難為情地將尾巴藏在了身後。
    那些銀色之上璀璨的藍光似乎隨著藍色粉末的散落變得極淡,甚至原本光澤的鱗片已微微泛白、翹起鱗片的一角。
    就像是……那些鱗片即將從他的身上脫落。
    連闕想起沈逆那條更加堅硬修長的魚尾,猜測著小人魚尾巴上的軟鱗或許會隨著進入成熟期褪掉,再在成熟期換成堅固的鱗甲。
    不知車開了多久,遠處依稀傳來人與車聲,連闕透過敞開的頂棚眺向車行進的方向,不遠處是一處加油站。
    車速也隨之漸緩了下來。
    “我要走了,小珍珠。”連闕看看天色,知道前麵不遠就是n34城,俯身輕輕在玻璃上敲了敲。
    他說著望向車廂前方,唇邊浮起一絲淺薄的笑意:
    “咱們還會再見的。”
    他說罷翻身自貨箱後一躍而下,滾落在一旁厚重的草堆間。
    那輛自方才便緩下車速的廂貨車恍若未覺般行進在通往前方城市的道路,連闕一直看著它行遠,才清了清身上的灰塵,心情不錯地向著加油站走去。
    在加油站中,他說不定可以打聽到一些城內的情況,甚至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可以找到進城的方法。
    這樣想著,他走進那座加油站。
    “現在檢查怎麽這麽嚴?這麽大陣仗……我剛剛出來,足足有三道檢查關口。”
    “你還不知道?”
    兩位車主的話讓連闕緩下了腳步,隻見那人緊張兮兮地看了看四周,才低聲說道:
    “說是過幾天,非自然生物管理局的那位要來檢查。這種人都喜歡搞排場,這些估計都是為了迎接他安排的。”
    “我就出差兩周,也不知道回來的時候還會不會這麽嚴。”
    “我看啊……懸!”
    連闕的腳步未停,聽著兩人說起一些瑣事,推門走進一旁的超市。
    他沒有開車來,孤身在加油點詢問總會讓有心人心存懷疑,但超市這樣的地方不同,來來往往的人多,也未必會注意他從哪裏來。
    當然他的身上沒有一分錢,他的目的隻是找到超市內某樣想買卻缺貨的商品,再借著機會與收銀員詢問一一。
    上一個副本中他看過太多的貨架,找到這樣的東西想來並不困難。
    但當他走近排排貨架時,去察覺被堆滿的一排排物品非常怪異,有一種常見的東西縱覽所有貨架竟一樣都沒有。
    那就是——
    肉類食品。
    一排排被堆滿的貨架,竟沒有一件肉食產品。
    但這顯然並不是適合打開話題的好方向,連闕正打算將注意力轉向別處,忽聽門外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竟是加油站外不遠的地方兩輛車迎麵相撞,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向站外的車禍地點,相撞的兩輛車一輛是四四方方的越野車,另一輛的款式連闕無比熟悉——正是與景斯言所開那輛車型相同金屬外殼的廂式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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