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川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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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裹裏,南簫白須白發的圓腦袋骨碌骨碌滾了幾圈,恰巧停在江素伊腳下,止著不動了。
    江素伊低下頭,眨巴眨巴眼睛,像是過了好久,才認出這首級的主人是誰。看著縷縷白須飄在地上,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忽地深吸一口氣,向著清卿抬起白篪頭來:「果然是‘刻骨銀鉤"的徒弟,老娘今日就要取了你性命!」
    白篪和白玉簫,曾幾何時都是南林齊名的寶物,今日卻彼此兵戎相見。
    清卿挺簫而立,單腿立在殿前。看準了素伊手中白影的來路,立刻「宮」音一鉤、「角」音一抹、「徵」音一劃,砰砰三聲逼得江夫人後退幾步,險些倒地。
    即便江素伊年齡大些,終究是吃了樂法不熟的虧,白篪拿在手裏就是個火棍子。
    這幾步退得那夫人眉毛都變了形,母獸嘶吼一般,張牙舞爪又衝上來。清卿手中白玉簫隱隱紫光浮現,想著自己終究受傷不輕,隻怕熬不起這般持久戰,便聽得素伊要點自己側頰時登時出手,「羽」音直震,逼得對麵手腕一陣吃痛,白篪脫手,正正落在清卿手中。
    不等空了手的夫人回過神,清卿便搶得一步,躍上十幾兵士交叉豎在殿門的矛尖,一篪一簫交替打落,踏在空中便衝上殿頂去了。
    伏在高處,清卿這才從琉璃反光中察覺,自己臉上被熱灼得紅一塊、紫一塊,衣衫在火中熏得不成樣子,連烏色長發也被燒焦了一半。清卿把耳朵貼在厚厚的瓦片上,凝神屏氣,隻聽得殿裏說道:「孔將軍,還不肯承認麽?」是溫弦的聲音。
    一陣沉默。
    「安將軍,你若是替你家主子說出來,西湖門規自然也可寬宏大量……」
    沒聽得這句話說完,空氣中突然震出「嗡嗡」之響,倒像是引弓出箭,隨即便與什麽鋼鐵的兵器撞了滿懷。
    一陣腳步聲瞬間奔湧,感受著殿頂微微顫動,清卿的心一下子砰砰跳個不停。果然在一陣「別動!老實點!」的粗喝之後,安瑜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傳來:「掌門!你們說將軍不忠,不如現在就讓我去找閻王討個說法!」
    聽到此處,清卿終於克製不住,凝神於掌而握著木簫奮力一砸,堅不可摧的琉璃搖光殿頂,瞬間破開一個大洞。
    殿內「轟隆」一聲,瓦石塵礫具下,清卿從洞中倒身穿出,徑直抓住安瑜身旁最近一個兵士的衣領,借著木簫之力掃開一片,個家兵紛紛撞在柱子上,斷了骨頭動不了。
    其餘殘將挺矛上前,在白玉簫麵前摔得頭破血流。
    清卿抓住其中一矛尖頭,用木簫在其鐵身一擊,七尺長矛瞬間碎成兩截。隨即帶尖鉤的這一頭被清卿調轉方向,遠遠擲出,隻見斷矛橫穿一人後又鉤一人,將兩人齊刷刷穿腸破肚,牢牢釘在了地麵石板上。
    安瑜大驚,眼見箬冬神色忽變,一手握住陰陽劍柄,踏著重重的步子走進前來。「姊姊小心!」話音未落,那黑光白影同側閃過,頃刻劃在清卿臉前。
    不料清卿擲矛之後手心一轉,身子在空中將木簫交替過來。就在陰陽劍尖突在自己眼球之前時,木簫頭也直點向箬冬的喉嚨去。
    亂聲如潮的殿內大廳驟然寧靜,鴉雀無聲的空氣中,連微微的喘息都格外清楚。
    箬冬向前一步,劍光已然貼在清卿的睫毛上。
    清卿半步不退,將滿身是血的嶽川正正擋在身後。簫頭碰到箬先生的脖骨,就像是生鐵撞著鋼,硬挺挺紋絲不動。
    箬冬瞥見清卿幾乎斷掉的腳腕:「活得不耐煩了?」
    清卿一眨眼,細細的睫毛蹭過劍光:「南林的火是弟子的主意,八音會是弟子自己參加,南掌門的腦袋現在就在院子裏——放人!」
    「憑你?」
    清卿歎口氣:「白玉簫可以留下。」見箬冬不做聲,便又補道:「還有《翻雅集》,也歸你們。」陵楓一聽就大叫:「不行。」
    沒人理睬桑菊居士的抗議,箬先生「刷」的一聲將陰陽劍回鞘,仍是一副冰冷的雙眼仍是凜凜煞人:「還有你,也留下。」
    「可以。」清卿一愣,點點頭。
    「更不行!」陵楓拚命高叫起來,卻幾步就被牛高馬大的衛兵拖到後麵去。安瑜瘋了似地衝上前,卻被十來根長矛團團圍住,矛尖上的寒光將安將軍堵得寸步難行。隻見箬冬手下一派弟子盡皆長劍出鞘,「刷刷」幾聲,就將四個人圍在了中心。
    清卿將白玉簫放在地上,盯著箬冬橫眉冷目,徑直退後幾步。
    西湖的弟子見狀,登時就要拔步上前。便是在一排長劍即將逼近清卿身體一刹,孔嶽川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下子掙開了繩索,閃電一步邁到劍尖之前:「宓羽湖還輪不到令狐家的野人來管閑事!滾!」
    嶽川渾身淌著化膿的傷口,黑血和膿液一滴一滴掉在四周。這一吼,驚得各門各路都不約而同住了手。
    清卿低著頭,生怕自己看見孔將軍受重傷的模樣,自己會忍不住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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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淚來。一時間,腦海中閃過玄潭邊時,嶽川立馬而前,獸骨折扇喚風一合,便將汩汩清泉般的內力流入自己掌中。
    將軍喜歡把起了厚繭的大手搭在自己肩膀,清澈的力量交在銀弓飛箭中。
    那把銀弓,對了,穿過夏涼歸的棋,刺向雀師傅的冰,還把江沉璧的金簪撞了個天女散花。清卿忽地一抬眼,將最後一滴淚水含在眼眶中:
    「大哥,就憑你這句話,今天的閑事我管定了。」
    說罷,上前幾步,重新撿回被自己拋在地上的木簫,靜靜「湯流水」立在身前。
    利劍長矛自然不甘示弱,紛紛出手,「嗡嗡」鋼鐵之聲在殿內回響。嶽川看向清卿淚水瑩瑩的雙眼,不屬於十七歲的堅毅正藏在後麵。於是點點頭,撕開滿臉血口,吃力地笑了笑:「好妹子,大哥……沒白認識你一場。」
    說罷,鉚足最後一絲力氣縱身後躍,無數劍光捅進胸膛。
    銀劍沾著血,猛地從嶽川身前刺了出來。清卿大驚,一下子驚叫出聲,邁起步子就要衝上前。怎奈忘記了自己腳上未愈,跑出去一步,便「咚」地跌倒在地上。
    下巴重重和玉石板地磕了個滿懷,清卿顧不上滿口的血,手腳並用,拚了命地爬到大哥身前。
    嶽川身前血流如注,清卿想伸出手去堵,卻隻染上半身的紅。
    安瑜和陵楓也奔到近前,眼看著將軍的眼皮點點垂下,顯然是快要沒了氣。
    三人方欲豁出性命去出手相對,倏地聽到殿外一聲尖厲的馬鳴——噠、噠、噠,熟悉的四蹄重重踏在搖光之殿,連大地都跟著顫抖起來。
    「去吧。」
    一抬頭,箬冬正立在身前,向外對清卿使個冷冰冰的眼色:之後,我在南林蕊心塔等你。」說著,劈手握住弟子手裏的劍用力一拔,嶽川無力的身體猛地跌向前去。
    馬兒撕破了嗓子的鳴叫再次響起,清卿不再猶豫,抱著大哥,一瘸一拐地就向殿外跑。灰珍珠「撲通」一下臥倒,三人將孔將軍放上馬背,各自拖著受傷的身子,消失在西湖眾人的視野中。
    箬先生沒理會溫弦不悅的眼神,隻撂下一句「她肯定回來」,便遮起黑袍轉身離去。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四人一馬緩步走入漫漫塵雨。
    推開爬滿枯藤的木門,莫陵楓的滿院桑菊已然盡皆萎蔫,垂頭喪氣地掉在雨中,歪了脖子折了根。嶽川躺在滿是塵灰的榻上,隻剩最後一口氣息未滅,在殘燈中微弱地起起伏伏。
    此後四天,無論清卿和陵楓怎樣使盡渾身解數,也救不回大哥一條命來。
    到得,夕陽西下時刻,孔將軍竟忽然醒轉。正守在榻前的安瑜「騰」地站起:「二哥,姊姊,快來呀!」
    三人聞聲撲在嶽川身側,抽噎得說不出話來,盡皆不住地掉著眼淚。
    「林、林兒。」嶽川吃力地抬起手,清卿趕忙握住,「大哥想跟你說句話。」
    清卿拚命點頭,陵楓和安瑜噙著滿眼淚水,依依不舍退出門去。
    「林兒,我們叫順口了,都不記得你原本……咳咳……就姓令狐。」清卿聽見這話,低聲嗚嗚抽噎起來:「大哥,我不想……」
    嶽川擺擺手:「西湖、南林素與東山不和,林兒怎麽選擇,大哥都不怪你……隻是唯有一事,算是大哥求你的……」
    感覺掌心的手漸漸冷下去,清卿趕忙不住地點頭。
    「將來有一天,要是西湖和東山真的打起來,大哥要你……要你別對西湖的人出手。」說罷,一陣劇烈的咳嗽,血塊混著血水不住沿著嘴角向外流。
    清卿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兒,你答應我。」相握的手不住顫抖,清卿仍是沉默。
    「答應我、答應我……」更多的血水衝破內髒,含在嶽川嘴裏,嶽川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答應我!」
    最後一刻,孔將軍竟忽地坐起,一把攥住清卿肩頭,大吼一聲。清卿隻覺得肩膀一陣劇痛傳來,隨即大哥冰冷的軀體不住前傾,終於倒在自己身上。
    這次,是真的一動不動了。
    師公和弟弟奔進來,抱著大哥的身體,哭得昏天黑地。隻有清卿呆呆坐在地上,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我心素珍月,騎弓斷鐵關作晨露,霜玄憶山川。
    三人將孔將軍葬在桑林斑駁之下,各自愣愣出著神,久立墳塋前靜默無聲。
    直到一縷微薄的金光透過葉叢,打在陵楓臉上,才終於回過神來。見安瑜仍跪在墳頭之側,伏著地麵,無聲呆滯不已,不由得上前扶起他:「好弟弟,咱們回去吧。」說罷抬起頭,四處張望著清卿的身影。
    隻聽清晨微曦下,隻有露影滴答滴答。
    看著第六日的初陽越來越高地照耀在頭頂,無名的苦澀湧入清卿心頭:最後赴約一次,也偏偏是要來遲了。
    跑著跑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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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枯枝不見,被一跤絆了個嘴啃泥。
    倒下去的一瞬,清卿忽然失去了上躍的力氣,就任身體直挺挺栽到了地上。頃刻間的念頭浮上腦海,要是直接躺在這兒,倒是也不算太壞。
    扶起身子向四麵一望,隻見斷壁殘垣滿地,浮屍餓殍散城。瘦畜饑人漫漫走著,原來自己狂奔一夜,終於來到了南林邊緣地界——
    被四人燒得麵目全非的角落。
    高聳聳蕊心塔像個細長的墓碑,帶著入秋的巍峨和淒涼立在眼前。清卿將白玉簫又緊緊攥了攥,咬緊牙關,拖起沉重的腳步向著塔下走去。
    八個弟子皆披黑袍,正然肅立,麵無表情地立在塔下兩旁。見清卿走進,八隻長劍「刷」地一齊出鞘。箬冬放下烏袍的帽子,從塔門前回過身,陰陽劍柄映著雙色鋒芒凜凜閃光。
    劍尖在地麵劃過一道淺淺的痕跡,箬先生一言不發便迎上前。清卿棋藏左袖,手握木簫,奮力躍起而衝了過去。聽得「噔、噔」兩聲高鳴,簫身和劍身左右相擊,一下子在空中破開兩道火光來。
    清卿退開兩步,在腳尖壓住全身力量才勉力停下。隨即大片橫排棋子飛出,用「烏鷺橫飛」抵擋身前,手中長簫劃開「隱高山」一式,奔在棋陣身後再次急速上前。
    黑光橫過,箬冬立在原地直轉劍刃,讓白棋霎然被烏刃一側盡皆打落。隨即側身劃開劍頭,用圓式慢抹於身前,便一步不退,把這橫飛的烏鷺殺滅了個幹幹淨淨。清卿一驚,急忙把簫身用力高抬,卻正巧與下壓的劍芒打了個正著。
    忽地撒手,清卿一個撤力後躍,重新和箬冬箬先生拉開幾步遠的距離。
    看著箬冬邁開腳步,二人間距不斷縮短,清卿一團亂麻的腦袋快速旋轉起來。記得海邊比試與霜潭一戰,箬先生隻有在空隙完全暴露時,才會讓陰陽劍直挺而上;那若是自己無堅不摧的白玉簫迎上呢?
    心中打定主意,便也緩步走近。
    就在劍光白刃劃向自己喉嚨時,清卿絲毫不避,任自己門戶大開,就從左右對稱的去路出將木簫衝著箬冬的眉心穴陡然躍起。誰知箬冬調換劍頭,劍尖向下,用劍柄直接頂在白玉簫身上。
    一陣泰山壓頂似的巨力順著劍簫相交處源源傳來,清卿被震得從手腕到肩膀都是酸麻不已,被迫放開了手——「咣當」一聲,白玉簫劃過晨空,遠遠掉在箬冬身後去了。
    箬冬毫不給清卿絲毫喘息的機會,轉回劍頭,黑刃白影一劍一劍,招招都向著清卿要害相刺。
    清卿睜大瞳孔,拚了命地接連後退,使盡全身力氣低頭躲避在雲電絕塵的雙光劍影中。忽地瞅見白色尖刃已然頂在鼻尖,清卿心下瞬間亂了陣腳,雙腿後退一絆,後背著地摔在了塔前殘垣上。
    箬先生卻並無收劍的意思,劍身一挺,依舊劃著清卿的鼻尖直衝過來。
    手無木簫的清卿不暇細想,雙手在麵前一並,正正見黑白兩刃拚命夾在手心中。隻是這鴻毛一樣的力氣哪裏敵得過長劍狂風?感到劍鋒擦過手掌,清卿下意識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就在清卿閉眼一刹,手中不斷下沉的劍刃突然停了下來。
    帶著一絲僥幸微微睜開眼,箬冬寒霜的眼神定在冰冷的劍光最高處。清卿慢慢鬆開手,又是「刷」的一聲,箬冬甚至都不回頭,便將長劍反手收進了劍鞘之中。
    「何如?」箬先生沉聲開口。
    清卿吃力地支起上身,搖搖頭:「我遠不能。」
    「你心服就好。」箬冬回身走開,「來人!」
    兩名弟子聞聲上前,取出兩條粗重的鐐銬,將清卿手腳鎖了起來。清卿略驚:「你不殺我?」
    「南林的火不是你放的,南掌門也算不上是你殺的,你來玄潭不過是為了你師父——我何故殺你?」清卿聞言,忽地一抬眼,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不過你在七星殿欠下那麽多人命,一時半會兒怕是不能放你走。」
    兩個弟子一男一女,推搡著清卿站起身。見箬冬不再發話,二人便拎起清卿,推她向塔中走去。到得塔門前,清卿忽地住了腳:「碧汀毒和雪上蒿,哪個發作更快一點?」
    箬冬一聽,登時喝道:「站住!」兩個弟子回過身,清卿得意一笑。
    回過頭,兩行淚珠滾了下來。
    箬冬皺起眉頭,一步一步向她身前走近:「誰給你下的雪上蒿?」
    清卿搖頭:「不重要。」
    低頭沉吟半晌,箬先生忽地從黑袍下掏出個小紙包來。
    暗黃光影閃過眼前,清卿抬手接住,引得鐐銬「哢拉哢拉」響。「碧汀毒的解藥可以給你。」箬冬冰寒的眼神中竟閃過一絲溫意,「便算是冬還給令狐掌門一個人情。」
    人情?
    「嗬」地苦笑,清卿徑自回身:「師父都不稀罕的東西,難道弟子還要?」說罷,將那紙包重重拋在地上,不理睬站在原地的兩個弟子,孤然走入蕊心塔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