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千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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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個女人!
    聽得女孩口中吐出「娘親」二字,清卿陡然一驚,不料這出手陰冷狠辣的「主人」,竟是個女子身份。隻聽女孩子吞吞吐吐地又道:「我娘親說了,她是武陵墓的大主人,我便是小主人。」
    見這小孩子漸漸放下防備,子琴便試著向她再走近一步,笑問道:「武陵墓的小主人,叫什麽名字?」
    「我叫訴訴。」
    「那訴訴的娘親還跟訴訴說了什麽?」
    「我娘告訴我。」小姑娘一下子止住淚水,昂起腦袋,擺出個嚴肅神情,「要我來看看令狐掌門能不能贏了我家說曲兒奴才。要是奴才們打不贏,就把令狐掌門請回去。」
    「那要是令狐掌門輸了呢?」清卿不由插嘴問道。
    女孩歪著腦袋想了想:「那就把掌門抬回去。」
    清卿一聽,登時無言以對。子琴俯身探著身子,看看車梁:「好險,這車還沒散架。」隨即衝著清卿轉頭一笑:「既然人家主人一番好意,路途遙遠,不妨你我就借車而行。」
    那個術法內力高深些的說曲兒人一聽這話,立刻熟練地爬上牛背,另兩個人放下凳子,搭臂兩側,似乎在等著他師徒二人上車。待到夜深露重,霜雪滿天時候,那瀕臨散架的牛車吱呀呀地扭起了秧歌,年幼的訴訴已然趴在清卿懷裏睡著了。
    醜時二刻,子琴探頭望向窗外,隻見雲迷霧鎖,森森寒氣惹得人毛骨悚然。隨即看看那睡著的孩子,對清卿低聲道:「下了車,記得閉上眼睛。」
    西武陵墓,乃是逸鴉漠向西地界邊緣,算得上是與宓羽湖交界之處。一旦跨過此墓,西湖氤氳的水氣與墨染的煙雨登時不見,隻剩下沙漠狂風卷起黃沙,於夜色昏暗時彌漫著絲絲陰寒。
    不知什麽人的半個頭骨立在路中,把即墨瑤結結實實絆了一跤。
    可憐這些許久之前便命喪沙海的前輩們,縱是以血肉相贈鴉鳥,也不得黃沙為他們掩埋個全屍。在武陵墓呆了小半個月,年輕的即墨掌門發覺,自己還是無法把這裏當成北漠的一部分。
    茫茫沙漠炙熱,唯獨陵墓四周,連塊石頭都是冰冷的。
    還未來到墓穴之前,便已經有著另一個女人候在不遠處。這女人穿著寬鬆衣裳,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身後。一手撐著後腰,一手放在自己已然隆起的小腹上——
    縱是懷著身子,卻也擋不住舉手輕拂發絲間,身姿曼妙動人。
    抬眼瞥見她一瞬,即墨瑤不禁放慢了腳步。自己生在無垠沙塵中,自以為收著烈日狂風的磨煉,已然算是難得的美人坯子。如今自己初任掌門,遊走四方,卻感到心中總有著說不出的不如意。
    第一次是在立榕山見到令狐綺琅,第二次便是麵前懷著身孕的女人。
    或許江湖中不缺劍客,但劍客左右卻從不缺美人。轉眼來到女人身前,即墨掌門定了定心神,攏袖行禮道:「晚輩見過武陵墓主人。」
    女人也婉然一笑,翩翩行禮:「奴婢楊訴,請掌門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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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唇齒盈盈間,楊訴分明笑靨可親,即墨瑤仍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覺得陰冷之意快要滲進骨頭縫裏。於是並不與她寒暄,隻是簡短道:「深夜前來,實在叨擾,還請楊主人帶路。」
    楊訴一低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微弱的燭火「嘩」一聲點著了些許光亮,行走在濕冷的地下墓穴,仿佛兩側的牆壁都暗熒熒地透著什麽。即墨瑤湊近火把一看,卻險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低低地叫出了聲。
    「眼睛!」
    走在前麵的楊訴回過頭,先是一驚,隨即舒展開笑容:
    「掌門不必擔心,這便是奴婢的‘千眼牆"。」
    「千眼?」過了半刻,即墨掌門方才回過神,強忍著心中恐懼再次向牆上望去。隻見一個個眼球陳列在牆上,白麵黑瞳,晶瑩剔透,發出幽幽各異的光芒。那些眼球或寬窄或長短,盡皆完好無損,好似曾經便生長在這墓穴牆壁中。
    看出掌門眼中驚異,楊訴便輕撫發絲,溫和道:「此處乃是奴婢半生心血所聚。奴婢年輕時候,每每用聽音的本事殺掉一人,便挖出一個眼珠來收藏此處。時間一長,也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將這半麵牆填得滿滿當當。」
    即墨瑤心下大驚——這女人不過三十出頭,殺掉的人命已經有滿牆之多!
    強忍著胸腔作嘔的衝動,即墨掌門勉強問道:「十幾年來,不曾腐壞?」
    「香草燒熏,腐水浸泡,自然不壞。」
    「令嬡見了不怕?」
    「息女跟在奴婢身邊,從小見得慣了。」
    即墨掌門不禁深吸一口涼氣:「可曾有新的……新的眼珠?」
    楊訴一聽,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皮,搖搖頭:「熏草久了傷心體寒,怕害了腹中賤兒。」說道此處,突然想起什麽,便抬起眼:「隻顧著與掌門閑談,倒忘了問——掌門大駕前來,可有賤婢效力一二之處?」
    即墨瑤霎然回身,冷冷盯住她眼:「碎瓊林南氏公子,這幾日已然瘋魔得不成樣子!」
    說罷,目光緊緊追隨女人一舉一動,不知女人聽來會作何反應。但楊訴似乎並不驚訝,依舊垂著眼,等掌門把後麵的話繼續說下去。無奈,即墨瑤隻得深吸一口氣,接著道:「主人可知其中緣故?」
    歎口氣,楊訴背過身,繼續向墓穴深處走去:「請掌門跟奴婢來。」
    冰涼的石器泛著清澈的光澤,待得一束火把插在正中央,立在墓穴正中的一座圓形滾石才終於露出全貌。滾石足有十人合抱之圍,仔細看去,上麵刻畫著一條條細密的紋路。奇怪的符號斑駁,似乎已脫落不少。
    一支石錘靜靜躺在圓石之上。
    隻見女人拿起石錘,衝掌門一笑,口中道:「左牆六列十三行。」緊接著用石錘在那圓石某處一敲。即墨瑤向女人所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聽得黑暗中「啪嗒」一聲悄然響動。
    手中光亮向前一照,掌門再也克製不住,猛地向後躍去,幹嘔一聲——
    左麵牆壁上第六列十三行的眼球,倏地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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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地麵沾著土滾了幾圈才停下來。
    見掌門不適,楊訴走上前,輕輕拍著即墨瑤後背。眼看女人又要拿起錘子,即墨瑤趕忙從肉乎乎的眼珠子上挪開視線,幹聲道:
    「不必再試,晚輩明白主人意思。」
    楊訴隨即點點頭,尋得幹淨之處,扶著掌門坐下。感覺身上回過些氣力,即墨瑤長舒一口氣,轉頭問道:「不知主人何時練得這般功力?」
    聽得這問題,女人似乎震驚一瞬,隨即無奈地笑道:
    「聽音之術,養育江湖八音四器,與大多術法大有不同。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之類,大多隨著年歲增長而日複一日地練習。加之幾分天資幾分運氣,愈是勤奮之人,愈能到達世間高手之境。」
    「八音四器卻與此不同。東琴、西箏、南簫、北笛,術法至臻與否,全然憑借聽音的本事。有些人癡迷音律半生,連宮商角徵羽的區別也分辨不出;但也有人生為孩童時,便已然知曉風聲雨聲的不同,甚至分毫不差地在器樂中彈奏出來。」
    即墨瑤便問:「那楊主人是哪一種?」
    楊訴低下頭沉思一瞬,道:「許是中間之人吧。我並非天生有著完美的聽音之術,但三四歲時候,也能借著自然草木出些調子。」
    聽到此處,即墨瑤大驚——若是三四歲便有了聽音奏曲的天資,恐怕當今專攻音術之人中可相提並論者也是寥寥無幾。女人稱自己是「中間之人」,隻怕太過謙遜了些。好奇心起,不由得緊接著問道:
    「請教前輩,不知天生就有資質者都是何人?」
    楊訴搖搖頭:「奴婢孤陋寡聞,隻知道百年前陪在武帝身邊的,隻有立榕山墨塵掌門在世間曾有這類傳說。」似乎一直想說什麽,女人猶豫片刻,緩緩開口:「奴婢冒犯,敢問掌門,徹心大師出家前,並未傳授掌門聽音的本事吧?」
    手中水袖一緊,即墨瑤驚得呆了。
    不等掌門答話,楊訴緊接著露出個討好的笑容,趕忙道:「掌門在八音會上,一襲水袖在各門各派中戰無不勝,自然是全然學透了北漠曆代相傳的‘沙綢"功夫。因此老掌門未曾傳授掌門那首《沙江引》,也不見得是什麽遺憾之事……」
    即墨瑤打斷她話頭,冷冷一笑:「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唯有兩個弟弟有著修習聽音之術的天賦。因而我與可月習沙綢,星星與可辰學吹笛,是逸鴉漠人盡皆知的事情。」
    楊訴察覺自己言語冒犯,隻好連連點頭。
    聽得掌門緊接著道:「不知主人此刻提起,又是何意?」
    「奴婢大膽,求掌門恕罪。」楊訴拖著身子站起,深深行個禮,「奴婢隻是鬥膽進言,若天生便不是在音律術法上有著極高天賦之人,強求進取,也是無益。」
    「你是說,南公子並非資質聰穎之人?」
    楊訴不敢答話,輕輕點頭。
    默默歎口氣,即墨瑤口氣鬆下來:「那可有法子,能讓讓公子脫了瘋魔?」
    女人低聲道:「奴婢……無計可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