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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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百音琴映在清卿澄澈的眼眶裏,仿佛清卿的眸子此刻正收盡了自然萬籟,沉默不語。斑斑駁駁的竹皮從那管紫竹之上掉落,而裹纏著紫竹的絲線,正被沙粒吹拂著,彈出一點點不成音律的曲調。
這琴不知已有多大年紀,其上的竹管斑斑駁駁,連玉石所成的箏阮琵琶,都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沙土之色。
細細數來,「百音琴」所包含的術器何止琴箏簫笛四類。而那些嗚嗚咽咽唱著小調的阮弦長箏,又怎會隻有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縱是放開眼,從左向右,從上到下地細細看去,也仍有不少清卿不認識的器物裹著土石,纏著絲弦,挺立著奇怪的形狀在其中。
公輸玉回過頭:「這就是你的孩子?」
楊訴嘴角勾起微微自豪一笑,撫摸著隆起的小腹:「當然。」
「你看看訴訴,看看阿玉,她們才是你的孩子!」公輸玉眼球暴突著,臉上的青筋一道一道顯露,「還有你肚子裏的孩子,難道她們都比不過你這把醜陋的破琴!」
一抹靜如止水的神情在楊訴臉龐浮現,女人並不氣惱,隻是淡淡地道:「我的孩子,能吟誦自然之律,能唱出萬籟百音。她自山水中來,卻沉寂於黃沙漫天。她有絲竹作眉眼鋒利,有氣韻作吐納呼吸,有繁星作唇彩,有夜色作高髻……」
一滴淚水緩緩而下,停滯在女人瘦弱蒼白的臉頰。
「……我此生此世,盡然獻給我的孩子,我最愛的孩子!」似是忘記自己還有著身孕,楊訴突然不顧一切地向著百音琴奔跑過去。一邊跑,淚水一串串地散在身後,「孩子,我是你的母親……」
阿玉不知多久被囚禁在黑魆魆的地底,未見娘親許久。此刻看見楊訴奮力奔跑的模樣,竟忽地掙脫了公輸玉的懷抱,學著楊訴的樣子奔跑起來:
「娘!阿玉在這兒!」
楊訴哪裏顧得上孩子跑向自己,就在阿玉終於拉住她衣袖一刻,楊訴將纖細的胳膊奮力一甩,小小的女孩登時被掀翻在地。
直到翻了幾個跟頭,吃了滿嘴的沙塵,這才靜靜趴在黃沙之中,一動不動。
「阿玉!」公輸玉不顧腳下流沙隱隱,趕忙向女兒跑去,「楊訴,你瘋了!」
「哈哈哈——」女人終於奔到琴前,仰天大笑。蔥蔥玉指撫摸著百音琴身,上麵鐫刻著一縷縷被逸鴉漠烈風摧殘的傷痕,「孩子,娘就在這兒,娘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巍巍百音琴沉默著,一言不發。楊訴把頭靠在那斑駁的紫竹絲弦間,好像入了夢,嘴角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阿玉摔得險些沒了知覺,此刻放聲大哭,楊訴卻什麽也聽不見。
一片哭喊聲中,子琴回頭,眼神最後落在女人沉靜的臉上一眼,便彎下腰,從地上拾起那根熊熊燃燒的火把。這是公輸玉早就燃起,卻一直沒能握在手中的火把。
子琴執著火,冷眼向那巍峨聳立的百音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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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腳步聲近前,楊訴這才猛然睜開眼。見著子琴冷若寒霜的模樣,一下子張開雙臂,抱緊了百音琴身:「你要做什麽?」
「琴以立榕山令狐掌門之名,再給武陵墓主人最後一次機會。」冰涼的神情絲毫不為所動,子琴盯緊了楊訴顫抖的雙眸,「這不是你的孩子。」
「你胡說!」
「你現在走遠些,還來得及。」
「做夢!」一聽此言,楊訴反而不再心驚膽戰,倒像是長舒一口氣,擺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勢來,「掌門最好記住,沒有母親會放棄自己的孩子。掌門若是敢對訴的百音琴做些什麽——就別怪訴要出手拚命了!」
話音回蕩在半空,火星劈裏啪啦,響個不停。
子琴歎口氣,青影身形一閃,那火光熊熊燃燒著,已然近在女人眼前。刹那一瞬,身後一聲尖叫伴隨著疾風黃沙裹挾,從子琴身後遠遠傳來:「師父,不要!」
方才公輸主人與楊訴交談時刻,清卿雖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麽,卻任憑晚風帶來一陣又一陣百音琴不成名的音調,如沙漠甘泉一般,源源不斷地流淌入自己耳中。
清卿聽著那曲調,淒淒慘慘,嗚嗚咽咽,似有萬千不言融入其中。
自己修習音律之術以來,所見到讀到過的各家譜集,似乎都在說著「技法為下,情感其上」的道理。如今這座雄偉高大的百音琴聳立在眼前,不知怎的,清卿竟忽然眼眶濕潤,險些掉下一串熱淚來。像是那隱藏在不成名曲調中的情感,頃刻之間,被聽了個明明白白。
縱有萬千不言,這百音琴的心緒,又能訴與何人說?
「自然萬籟皆有音律,這話可一點兒不假。」清卿心下想著,隻覺這百音琴像極了自己在小舟上翻來覆去被磨平了棱角的大石頭,看似沉默不言,卻在音律中隱藏著萬千情感,悄然而至。女人寫在臉上的,隻有拚命與決絕。那她留在百音琴聲中的,又有些什麽呢?
絲弦顫顫巍巍地晃動幾下,似乎狂風愈發猛烈,其中包裹的各類術器也搖搖晃晃不停。一支高大的竹簫站立其中,足尺長,比清卿的白玉簫不知大出多少倍。
清卿眯起眼,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真好聽……你唱歌真好聽啊。」
還沒聽夠那風聲穿過簫孔,清卿乍然覺得眼前一閃,似是火光就要逼近那根衝天而立的巨簫。甚至都沒來得及思考,清卿便疾衝上前,向著師父大聲喊道:
「師父,不要!」
子琴聞聲回頭,卻一下子睜大了眼,心下陡然一驚:清卿此時此刻,眼中迷離,與那瘋魔了的南家公子,入迷失了神誌的武陵墓楊主人,簡直是同一副模樣!
腰間紫光一閃,子琴這才想起,方才北漠漢子臨被流沙吞噬之前歸還自己的白玉簫。子琴放下火把,把那簫頭握在手中,靜靜遞在清卿麵前:「清卿,你還記不記得?」
「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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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名稱即將脫口而出,卻突然更在喉嚨,什麽也說不出來。「這是、這是什麽?」像是亂糟糟的黃沙滲入一片混亂的思緒,清卿扶著腦袋,像是有一場風暴快要炸裂開來。
「這是什麽?」
「清卿!」子琴幾步上前,一把抱住清卿快要站立不穩的身軀,「這是白玉簫,是你子書師父留給你的白玉簫!」
顧不得許多,子琴拚命地抓取清卿已然飄散在空中的記憶,像是流星散漫,墜著光影劃過夜空,「那年冬天很深的雪,無名穀好冷好冷,卻綻開一朵煙花,還去了很多客人……」
「煙花?」清卿迷迷糊糊地在眼前看見些什麽,「是藍色煙花……」
「對!」子琴趕忙點頭,「你告訴師父說,子書的臉上,眼睛裏,都流了好多血……有個黑袍子的巫師搶過了這根白玉簫,抱著你,還打了你……清卿,你的清靈師姊倒在你麵前,模模糊糊的血把江水都染紅……清卿,你還記不記得?」
一汪江水映照在夕陽之下,清卿朦朧的淚眼,終於流出一串清澈的淚滴。
「清卿,你還記不記得,師父都教給過你什麽?」
清卿迷迷糊糊地點點頭:「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平沙落雁。」
眼看著眼前那雙眸眼,其中晶瑩的光芒漸漸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閃一閃朦朦朧朧的神情。子琴低下頭,克製著眼中淚水:「清卿,你記不記得……」緊緊咬著牙,子琴不敢問出最後那句話。
「你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子琴抬起淌著淚水的臉,「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清卿毫不猶豫,點點頭:「是師父。」
一瞬不可思議從子琴臉色閃過,子琴猛地抬起頭。清卿翩然一笑,愣愣地望向子琴的臉:「師父,就是師父呀。」子琴終於克製不住,捧著清卿的臉,不住擦去她眼眶中湧出的淚珠子,「清卿,你當真記得師父?」
清卿又是點點頭,隻是眼中多了幾分迷茫:「師父,這琴聲真好聽……」
子琴終於明白過來,這百音琴的聲音魔怔了南家的孩子,沉迷了武陵墓的母親還不夠,如今又要把自己的清卿也帶走!
回眼一望,那百音琴在夜幕下巍峨聳立,被月光拉出長長一道幻影。
不知不覺間,子琴鬆開拉著清卿的手,重新走上前,把那燃燒得隻剩下點點火星子的火把重新撿起,堅實的腳步踏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向著百音琴走去。
搖曳的火紅色映上女人蒼白的臉,那百音琴在狂風中呼嘯著,巋然不動。
清卿木然立在子琴身後,向跟上前,卻怎麽也抬不動腳。隻是口中喃喃不停:「師父,別毀了她,不要……」
還不及清卿一句話說完,驟然一陣冰涼漫上脖頸,一聲如雷般的大喝登時響在耳邊:
「令狐子琴,你敢動她一下,我就結果了你徒弟性命!」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