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桂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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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卿將那告示揉成皺巴巴的一團,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思淵這次並沒叫住她,隻是立在她身後,看著那瘦小的背影穿過門前看熱鬧的人群,朝著天客居之外走去。
這一去,定然是再不回來了。
任思淵歎口氣,這麽大的動靜,師姊睡得再沉,肯定也聽得一清二楚——這件事,恐怕的確是自己自作聰明。進了屋,果真見安歌已然坐起,隻是左半邊身子吃不上力,隻好斜斜地靠在榻上。一見思淵神情,便笑笑道:
「師弟,過來坐。」
雖依言坐下,但思淵還是緩不過神,雙眼直直地盯著一處,發著呆。安歌見狀,便直起身子,望著他雙眼道:「你並沒做錯什麽,不該這樣責備自己。」
思淵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默默搖了搖頭。
「先生常說,天客居中人,行天道,明天理。而天理者,無非便是病人之病,憂人之憂罷了。自先生大赦水獄以來,能被收在天客居中的人,難免心中多憤恨。而師弟之心胸,願以一己之力感化人心,遠不同於尋常人所能企及。
「隻是自古萬事難兩全,終究是要兩者相權而取其輕。這道理,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又何苦因此而難過?」
聽得這話,思淵才勉強抬頭笑笑:「師姊所言,思淵受教了。」
安歌見思淵仍是愁眉不展,心中隻道他是擔心著先生回來,難免要挨一頓訓斥,便拍拍他肩膀,寬慰道:「師弟這些日子所做的,先生早都看在眼裏。等先生回來,必不會因此事而生了師弟的氣。」
誰知思淵卻突然抬頭道:「師姊,先生當初同意此事的時候,是不是早就能料到今日會發生什麽?」
安歌一聽,微微睜大了雙眼,隨即低下頭,沉默不語。
待得秋兒找到清卿的時候,令狐清卿正一個人牽著馬,望著湖邊落下的夕陽。
直到清卿走出天客居的大門,才想起,自己便這樣孑然一身地離開了依附三年的地方。金馬一直緊緊跟在自己身後,似乎看出清卿感傷,便走上前,低頭舔著清卿的手腕。
清卿摸著它臉頰:「星星,你說這次,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可星星什麽也聽不明白,隻是乖巧地蹭了蹭清卿的手。
於是令狐清卿就這樣帶著星星在街巷間遊蕩著。西湖的水巷別有一番風景,青石板路響得清脆,人聲馬蹄聲踩在上麵,都是說不出的悅耳。路邊低低的屋簷斜下來,這幾日的雨水還在滴滴答答響個不停。小路的另一邊,便總有湖岸送來的清風。風一吹,惹得人家屋簷下掛著的鈴鐺叮叮咚咚地唱起歌兒來。
清卿以前走過這些小路,從未覺得,原來世間風聲也能這樣好聽。
天才剛剛擦黑,湖麵的遊船便已然比平日裏多了不少。不比平日裏靜悄悄的遊玩,今日的船頭船尾格外熱鬧,結飾點燈,襯得湖麵一片明亮。
岸上的人們也忙碌起來,家家戶戶點起滿城燈火,像是一腳踏入了琉璃世界。那些心靈手巧的年輕男女正挽著竹條,將它們折成各式各樣的明燈。清卿望著一路星星點點,隻覺得它們像極繽紛的靈燈,正高懸在立榕山上,看著麵前的弟子盤膝而坐、交手合眼:
「不現太平史筆,不辭水火微塵。」
清卿在心中默念著這句話,不知怎麽,徑直流下淚來。師父、師叔、師兄師姊、還有太師伯,現在都還好麽……<.jhssd.)
他們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正在天上或江湖的某個角落,望著人世間的點點明燈?
一瞬間,清卿心中忽地浮出一絲衝動,要不要趁著今夜,再回到天客居去。令狐清卿心中明白,憑著任思淵的性子,他能幫自己一次,就能再幫第二次。若是自己現在轉身,便也能拭去淚水,和這滿大街來來往往的人一樣,掛一副樸實的笑容在臉上。
可清卿還是搖了搖頭,低下頭,穿過一路熙攘,淚如雨下。
「師父,弟子做不到……」
清卿知道自己不敢會天客居的原因是什麽。若是回去,無論是箬先生要責罰也好,或是思淵要生氣也罷,在清卿眼中,都算不得是大事。而清卿始終不敢去看一眼安歌。
她害怕自己會看到安歌空蕩蕩的左袖,就和綺川一樣。
綺川倒下時的背影,正在和滿街的燈火通明融為一體。可清卿覺得,自己的身子就快要被撕成兩半。在和任思淵下棋時候,在暗夜中用長劍劃破那些陌生人的喉嚨時候,清卿都強迫著自己,把三年前的立榕山埋到心底最深處去。
清卿相信,隻有藏得足夠深,才忘不掉自己活在世上的初衷。
可思淵、安歌甚至安瑜,都在一次次撕開自己用心藏好的傷疤,逼著自己直直盯著它們,容不得半分逃避。其實清卿心中,早已意識到他們為何這樣做:他們或許以為,等自己看著那傷疤愈合,也就走出來了。
走出來了,也就忘了。
但思淵一直忽視的一點,是清卿根本不想看到那傷疤愈合的樣子。正相反,清卿每時每刻都在撕開心底血淋淋的傷口,再若無其事地包紮成原樣。隻有這樣,才能在旁人毫無察覺的同時,用心體會刻骨銘心的疼。
每個人都在拚命治愈清卿心底的傷,但清卿隻想那疼痛鑽得更深,深得自己怎麽也忘不掉。
找到一片無人的草地,清卿坐下來,抬頭看著圓月和夕陽交相輝映。那夕陽紅得亮眼,明明已然是落日餘暉,卻還不遺餘力地燃燒出自己最後一片光芒。大街小巷的喧鬧已然被自己拋在身後,而眼前,隻剩下湖心來來往往、張燈結彩的船隻。
似有裙擺悄悄然地拂過草地,但清卿不想回頭。
「令狐少俠?」
清卿無奈地側轉過身,卻忍不住睜大了眼睛:「你是秋——沈將軍的夫人?」
「嗯。」秋兒見清卿認出了自己,靦腆一笑,卻毫不見外地撩起精致的裙擺,和清卿一同坐在野草地裏,「將軍府中的幾人約了出來閑逛,我隻是遠遠看著像你……今夜是中秋佳節,少俠怎麽一個人坐在此處?」
不知該如何回答,清卿默默歎口氣:「我在山上呆慣了。山上素來過靈燈節為多,雖知中秋,卻也不習慣這樣熱鬧。」
秋兒看她一眼,拉住她手臂,低聲道:「其實白天的事,西湖上下都傳遍了。」
清卿把頭偏向一邊,暗自苦笑。自己雖然早知道,這麽大的亂子遲早要被傳出去,但也沒想到消息能傳得這樣快。或許過了今夜,天客居仍是一如往常,隻當那個叫做林清的人從未存在過。見清卿不說話,秋兒猶豫片刻,接著道:
「秋兒自小一直被養在深閨,雖沒怎麽見過世麵,但亂糟糟的江湖出了什麽事,總也能聽說一二。令狐少俠,若說西湖趁人不備,平了東山收了南林,是箬先生和掌門的不是,那今日少俠衝著任少俠生氣,就是令狐少俠的不是了。」<.jhssd.)
「我倒不料,這件事傳得這樣清楚。」
秋兒笑笑:「尋常百姓自然不知這些,隻是外子與其他各位將軍……難免知道得多些。」
見清卿神色稍稍緩和,秋兒隻是拉著她胳膊道:「少俠和秋兒第一次見麵,連秋兒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能攔在那麽多亮閃閃的針啊簪子啊前麵來救我。可見,世人言語不過交頭接耳,毫不可信。隻有見過令狐少俠,才知道立榕山的弟子,分明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聽她這樣說,清卿才回頭,認真地盯著秋兒的臉。自己和秋兒不過第二次見麵,可她這般言語,是清卿下山以來第一次聽到的。
「令狐少俠想,少俠不是壞人,可任少俠安少俠他們,也都不是壞人。那群凶神惡煞的家夥跑進我們家院子裏的那晚,隻要任少俠看見對麵女孩子的發簪離我近了一寸,就趕忙將我拉得遠些。有時候甚至……甚至……」秋兒的聲音悄悄低下來,「甚至比外子的反應還要快。」
清卿一聽,終於難得地笑了笑。
「後來少俠暈倒,還是任少俠把你背回去的呢!」
聽到此處,清卿終於忍不住埋下頭,任憑一個人在無端的思緒裏思索。秋兒說的對,自己從不是世人口中那般不堪的令狐後人,但思淵和安歌,也從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壞人。這麽簡單的道理,連旁觀的秋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怎麽偏偏自己想不明白?
那張告示,即便自己猜出是任思淵的主意,但也不該那樣當著眾人的麵衝他生氣。
清卿想不通,偌大一個天客居中,明明大多數人都親曆過火燒立榕山的那晚,更有甚者,手上還沾著令狐弟子的血。可自己在麵對那些人的時候,似乎總有個聲音在不斷提醒著自己——和東山後人真正有著血海深仇的,並不是他們。
在清卿和天客居之中,有著對自己舍身相救的瑜弟弟和沈玄茗,還有此時坐在身旁的秋兒,當然還有一心想讓自己忘掉過去的任思淵。
江湖義氣,說著不過四個字。可真想做到拔刀相助時無愧於心,又將何其難。
正這樣想著,一陣香味湧入腦海,清卿一下子從出神的思緒中反應過來。隻見眼前是個小巧的方帕子,角上零零散散繡著幾朵淡黃色的花。清卿認得這些花的模樣——
是木樨花。
而那帕子之上,正躺著一塊圓圓的點心。
「呐,這是今晚和我玄茗在夜市上找來的,是甜甜的。」秋兒水靈靈的雙眼彎彎,笑著道,「木樨花做的月餅,最不好找,每年都要在巷子裏麵尋一大圈才找得到。少俠,你快嚐嚐。」
清卿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的確確餓了一整天,連口水也沒喝。此時那熟悉的木樨香味飄散在眼前,清卿猶豫著,不知自己該不該伸出手去。
秋兒看出她猶豫,隻是拉起清卿的手,將那塊帕子連同月餅,一齊放入她手裏。
「啊……」清卿下意識地想縮回手,生怕自己碰到了那木樨的味道。這木樨花的氣味沁人心脾,和綺琅織錦堂前種下的那一棵,簡直一模一樣。清卿還是有些害怕——
害怕這塊月餅,會讓自己忘掉師姊的花糕的味道。
可秋兒的力氣容不得清卿任何猶豫,還沒等清卿反應過來,那塊月餅就被塞在了手裏。秋兒本就比清卿小著幾歲,此刻撅起小嘴,不住地道:「少俠嚐嚐嘛,嚐嚐嘛。」
就這樣,清卿的舌尖終於嚐到了甜甜的木樨。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