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義與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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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寇窩點被搗毀,或許還有些殘餘,但是大部被剿滅,慶功的消息便第一時間傳達到朱見濟這邊。
    朱見濟一覺醒來,就看到這個好消息,心情瞬間舒暢開來,著人將這個好消息盡快送去紫禁城。
    不過,傳到朱見濟案桌上的消息有三種不同的渠道,第一個是王義派遣一個親信孩子送來的;第二個是皇陵守衛林沐遣人送來的;最後一個是朱見濟派駐過去的東宮侍衛送來的消息。
    三種不同的渠道,所以朱見濟得到的消息看起來好像差不多,其實側重點都不同。
    王義送回來的消息根本不曾提及他們半路上險些火並這事,重點提及了自己帶領先鋒人馬襲殺賊酋,而後一舉破敵。隻是在末尾說了一句天色昏暗有誤傷平民事,請求朱見濟降罪。
    林沐送來的消息倒是提及了中途險些火並這事,但是側重點在於指責王義先行動手,險些逼反眾人。之後又指責王義怯弱無為,坐視流寇殘害生民,以致百姓多枉死,此外提及王義滅賊過程中不顧百姓,同樣造成了不小的傷亡。林沐認為出軍本以保民為先,而王義本末倒置,為平賊寇不顧生民,手段殘暴,希圖上進,若是加以重用來日必定是百姓之害。
    最後是東宮侍衛送來的消息,作為旁觀者的他相對客觀地記述了全過程。但是言辭之中也偏向皇陵守衛,認為王義不擇手段,心狠手辣,貪圖財寶,不足為帥。皇陵守衛好歹是兄弟部隊的,王義一個山賊出身,也無怪東宮侍衛的偏向。
    仔細聽完看完了三種消息,朱見濟將送信的人盡數趕出去,躺在椅子上,長歎一聲,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回複,道:“父皇一天到晚都是處理些這種事情,也不知道是怎麽忍下來的,想想都害怕。”
    事涉天子,何林靜在一旁聽著,不敢搭話。
    這一次出兵剿滅流寇,事情算是在朱見濟的眼皮底下發生的,消息渠道算得上是暢通無阻,都能夠傳出三個版本來,一群人都挑著對自己有利的說法送上來。若是再遠一些呢?如果朱見濟隻是聽見其中一種聲音呢?結果會是如何?簡直難以想象。
    這也就是為什麽自古為皇帝者非常害怕手下人清一色地一種聲音,非要異論相攪,搞出兩個甚至是多個派係來,讓手下人互相鬥爭。其實也不僅僅是皇帝,但凡管理的企業規模大一些也是如此。
    朱見濟又是慨歎幾聲,詢問身邊的何林靜道:“何林靜,你覺得王義此人如何?”
    何林靜推辭道:“內臣不論外事,殿下用否,乾綱獨斷則可矣。”
    朱見濟嗤笑一聲,東宮上下的情報網絡都是何林靜在掌控,說什麽內臣不論外事,簡直是可笑,分明是害怕朱見濟猜忌他幹涉人員調動。
    “此處並無師傅輩,你隻將心底的話說出來便是。本宮赦你無罪!”
    何林靜早就知道朱見濟心裏是怎麽想的,進言道:“吳子殺妻求將,魯不用而魏用之,遂取河西之地;陳平盜嫂受金,漢祖用之,範增遂不用,終平天下。王義雖殺戮太甚,然作戰有功,勇武有謀,日後殿下若是想要平治四夷,此人可為選也。至於此行多有殺傷,殿下大可召回詰問,以觀後效。”
    吳起殺妻求將,算是人生汙點之一,沒什麽好說的,對於上位者而言,根本不是事。
    至於陳平盜嫂受金,背景是陳平去楚之漢,劉邦用為護軍,專門監督諸將,職位不高,但是職權很大。周勃等人覺得陳平這樣的降將掌握這等重要職位,心生不滿遂誣陷彈劾。盜嫂受金是兩件事,一件件來說。
    盜嫂一事,反正史記裏是沒有記載陳平早年盜嫂,反倒記載了陳平他哥為維護弟弟把對弟弟不好的媳婦趕出家門的事。此事大概率為虛假,否則他哥不至於如此維護弟弟。
    受金這事,陳平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說自己沿途路費不給,不受金自己活不下去。但是金子沒有花,劉邦如果想要的話,盡數交與劉邦,官也一並辭去。
    由此,陳平在劉邦心中確立了一個孤臣直臣的形象,劉邦不僅盡釋前嫌,還“厚賜,拜為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複言”。
    何林靜久在宮中,能夠為成敬提拔來陪伴在朱見濟身側,對人心的掌控可謂是如火純情。王義有才能,或許有些汙點,但是對於朱見濟而言這點汙點算什麽。更何況,有汙點難道不是更好嗎,正好留在手裏當把柄,日後想要用的時候放出來用。
    聽完何林靜的話後,朱見濟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麽要讓他說話,將自己的心思算得這麽清楚,好像蛔蟲一樣。若是朱見濟按照心裏的想法去做,好像是聽從何林靜的命令一樣,有些窩囊和憋屈。
    心裏胡思亂想了一陣,朱見濟道:“封賞之事,非我所長,帶回宮裏讓父皇定奪不遲。”
    暫時不去理會這個問題,朱見濟又道:“流寇遷轉不定,些許殘餘不去理會,令縣令著人清理便是,本宮若遷延在此,朝臣怕是有話說。吩咐下去,讓王義等人回來。”
    何林靜躬身答應,下去布置。
    王義之前在朱見濟麵前說的是流寇身上攜帶有不少的財物,也是以此打動朱見濟。於他而言,剿匪隻是目的之一,搜刮財物才是主要目的。如今流寇大多授首,可是此輩搶奪來的財物不見幾分,如何回來交差。
    王義的想法或許沒有錯,但是也未免將朱見濟這個太子想的過於簡單了一些。東宮的確是缺錢,但是並不是沒有辦法,去權貴外戚那裏搜刮些來便是,總不可能將希望寄托於一幫流寇身上吧。此輩居無定所,夜夜笙歌,花天酒地,即便是搶到,又能夠剩下來多少。
    午間,朱見濟用過午膳不久,王義率軍回來,流寇們的頭顱都被疊在了一起,用車馬運送回來。這是朱見濟要求的,好不容易打了一場勝仗,總得有個成果吧。膽敢攪擾皇陵清寧,那就需要用自己的生命祭天還罪吧。
    昔日霍去病大勝匈奴,封狼居胥,朱見濟不敢自比,但是進行一場小型的儀式還是可以的。
    以往不曾有過例子,朱見濟便自己設計禮儀,在皇陵之外建了一座小廟,布置瓜果牛羊等物,將流寇頭顱方方正正地擺放在一旁,帶領眾人以祭祀禮跪拜皇陵。
    朱見濟自陳後人無能,讓祖宗魂靈受到驚擾,乞求祖宗恕罪。儀式樸素簡短,幾十人的流寇朱見濟也不好興師動眾,。
    祭祀結束後,朱見濟論功行賞,之前不是給王義筆墨讓他記功嗎?就是現在用。
    斬流寇一顆首級就賞白銀二十兩。一些衝得快的人,可是斬了四五個腦袋,一時間分到上百兩銀子,可謂是羨煞眾人。
    京城附近的上田十兩一畝,中下之田價格更賤,百兩銀子能夠買下上田十多畝,成家立業不成問題。明代土地價值問題非常複雜,日後細說)
    流寇頭顱二十兩,但是與外族頭顱相比,還是不如的。女真及西南異族頭顱三十兩銀子一顆,蒙古人的頭顱價錢最高,一顆五十兩。
    斬獲首級給予賞賜,但是其他無有所得的人也不能什麽都不給,路費辛苦費總要出一下吧。要不然下次誰出戰,總而言之,一人二兩銀子。不少了,很多人一年才堪堪賺到這個錢。
    一番賞賜下來,花了朱見濟一千多兩銀子,花錢如流水。朱見濟暗暗心疼,但是還是要表現出慷慨大方的模樣。
    之後賜宴就不多說了,殺羊宰雞,烹魚喝酒,總而言之也是兩三百兩的開支。杭府的銀子還不曾入手,朱見濟手上的流動資金近乎枯竭。這太子當的,朱見濟都看不起自己。
    你以為這就結束了嗎?其實可以結束了,但是朱見濟可不願就這麽結束了,好不容易自己立一次功,總得把這些功臣帶回北京城讓文武群臣看一看吧。
    最關鍵的是,讓朱祁鈺報銷開支,這一千多兩銀子該他出才對。朱見濟現在是先行墊付,要不然哪個二傻子彈劾太子收買人心,朱見濟就是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所以朱見濟在花錢之前就命人赴京言明,省得有人說閑話,也省得朱祁鈺心生猜忌。
    午後,眾人出發返京。所有人都很開心,當然除了那位被押赴京城聽罪的鎮守太監張可。他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朱見濟可是有心立功表現自己。出發點就不同,又不會看眼色行事,落得這個地步,可謂是咎由自取。
    路上,朱見濟將王義與林沐二人叫上馬車內,既然準備進宮麵聖,私底下的矛盾就盡快解決一下,否則在群臣百官麵前出醜。
    朱見濟賜二人坐,輕咳兩聲,道:“王義,你謀定而後動,愛惜士卒,又能衝鋒在前,為國立功。本宮初見你之時,便覺得你並非池中之物,日後必定能夠作出一番大事業來。如今果然不出所料,心下寬慰難言。”
    王義跪伏而下,回應道:“小人出身山野,蒙殿下見用,皆是殿下指揮有度,小人豈敢稱功。”
    朱見濟將王義扶了起來,道:“本宮賜予你的東西,聽說你都給了其他孩子們。雖古之良將,亦不過如此。若是那些孩子們日後有什麽不足的,你盡管同本宮說,但凡東宮賬簿上還有一兩銀子,就不會餓到他們。”
    王義大喜,又想要跪拜謝恩,朱見濟拉住他道:“沿途顛簸,車裏不穩,便不要拜呀拜的了,心裏記得本宮便是。”
    王義發誓道:“殿下恩情同於山海,王義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赴湯蹈火。”
    朱見濟初而淺笑,隨即笑得無比張揚,“王義呀王義,你樣樣都好,但是仍有一處不足。若此能夠加以改正,日後必是名垂青史的名將。”
    王義正色道:“望殿下直言,小人必悉心改正。”
    “爾近來所作所為,可謂義也,然則不過是小義而已,若是想要名垂青史,須是明白何為大義。”
    王義不解,眉頭緊皺,也回答不上個所以然來,隻得聽朱見濟繼續說。
    “小義者,愛護軍士。大義者,軍民一體,保家衛國,舍身而護民。本宮前令爾剿滅流寇,果見有功,自是不吝賞賜。隻是這賞賜又自何處來,天上掉不下來,地裏長不出來,都是萬千百姓交上來的。”
    頓了一頓,朱見濟的語氣變得有些嚴厲起來,“百姓納稅何所求?所求的不過是朝廷能夠保全自家性命,遇有災荒加以撫恤。今爾出兵在外,聞民眾嚎哭悲泣而不為動容,坐視民眾為賊人欺辱虐殺。民眾納稅納到最後,心心念念盼望的朝廷便是如此做派,日後誰人願意納稅出餉。爾雖得軍士之譽,卻失人心所望,是取小義而舍大義也!”
    王義麵色大變,才知道朱見濟將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跪伏在地道:“小人無知,有害殿下清明,願自盡以謝殿下。”
    王義如此懂事,朱見濟也不好壓迫過甚,放鬆了些許語氣,道:“事已至此,本宮原是打算追回一應封賞,作功過相抵,隻是你既然將賞賜送與其他孩子們,便也作罷。”
    “小人該死,還請殿下賜罪。”
    “本宮不賜罪,但是有一件苦差事交給你去做,這事很苦也很難,便是朝廷六部大臣,師保閣老也未必能夠辦好。你意在如何?”
    王義哪裏有什麽其他選擇,朱見濟的意思都這麽明顯了,“小人願下軍令狀,此事若不成,願提頭來見。”
    朱見濟輕笑道:“不急,先聽聽要求是什麽再說。你對身邊的孩子們很好,但是也隻是對百十孤兒好罷了,便是做得再好,不過是小義而已。不說天下,便是這京城左近,孤兒就有數千,此等孤兒寄人籬下,多有乞討為生者,本宮見之殊為不忍。今本宮特命你收納京城孤兒,舍小義而全大義,可敢應下?”
    太子竟然有如此雄心壯誌,王義驚了,在場所有人都驚了,何林靜忍不住就想要說以東宮眼下的財政水平,怎麽可能養活這許多人,這不是作死嗎?
    王義看著朱見濟淡定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氣,起手道:“此事小人求之不得,事或不成,願提頭來見!”
    朱見濟一連點了好幾個頭,對王義是越看越喜歡。王義這邊解決了之後,朱見濟看向林沐,詢問道:“本宮這般處置,不知爾可滿意否?”
    林沐慌得連連點頭,再也不敢與王義忤逆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