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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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gurd。”】
    櫛名琥珀無比確信, 他從初次見麵的女性英靈嘴裏聽到了“齊格魯德”這個名字。
    正是因為知道這代表著什麽,他的臉色逐漸變得格外難看。
    ……怪不得,怪不得齊格飛會被如此地克製!!
    齊格魯德, 北歐神話散文史詩《沃爾鬆格傳》中的主人公, 被稱頌為“戰士之王”的大英雄。
    同樣有著殺死了邪龍法弗納的逸話,在前者的故事之中,他從大神奧丁手中拯救了被囚禁的女武神布倫希爾德, 同時被她的美麗與英武折服, 兩人陷入了愛河。
    但因為布倫希爾德另一位追求者的算計,使齊格魯德喝下了失憶的酒、轉而迎娶他人——遭受背叛的女武神陷入瘋狂,用計策殺死了齊格魯德, 又在得知真相之後選擇自殺殉情, 和自己的愛人埋葬在一處,陷入了永恒的長眠。
    而《尼伯龍根之歌》是根據《沃爾鬆格傳》改編而來, 齊格魯德sigurd)即是《尼伯龍根之歌》主人公齊格飛siegfried)的原型, 二者是同源的不同人物。
    雖然在齊格飛的故事之中, 他與作為冰島女王而非女武神的布倫希爾德沒有任何感情糾葛, 但藉由那些傳說、自身一同被定義為【殺死齊格魯德之物】的布倫希爾德,顯然對同出一源的齊格飛也具有超乎尋常的殺傷力!
    而眼前手持長槍,口中不斷重複著“喜歡”和“討厭”的女性從者,其真名也不言自明了——
    北歐主神奧丁的女兒, 女武神瓦爾基裏的一員, 齊格魯德命定的愛人,悲劇之女布倫希爾德。
    “這是……將胸腔之中所懷的激烈愛恨, 化為我生前慣用的魔銀長槍形態的寶具。”
    “對敵手心懷的愛意愈是深厚, 這槍就會變得愈重、愈長。”
    伴隨著冰山融水一般清越動人的悅耳低音, 那輪在燃燒在槍尖的青色太陽終於墜落下來。魔銀之槍以看似輕飄實則不可阻擋的千鈞之勢向前突進, 沿途發出撕裂空氣的尖銳爆鳴——
    然而在快要觸及舉劍格擋的齊格飛時,被驟然響起的厲聲喝止,動作頓時為之一滯。
    “ancer,立刻停下!!!”
    從長街的末尾匆匆趕來的女性身著櫛名琥珀略感眼熟的深藍色製服,腰間懸著柄帶護手的西洋劍,亞麻色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渾身上下散發著令人側目的精英氣質。
    平日裏極為注重儀態的scepter 4副長淡島世理此刻額角青筋暴起,按在劍柄上的手指指尖不住抽搐了兩下,神色是肉眼可見的凝重。
    從者布倫希爾德表麵上溫柔內斂,似乎是個十分好相處的人。但就是這麽“性格穩定”的從者,卻有著相當棘手的特質。
    隻要相處的時間夠長,感受到了“溫柔”的布倫希爾德、從靈魂深處渴望著愛的布倫希爾德,必然會對朝夕相處的那名對象——大概率是她的禦主,燃起難以克製的愛之火。
    繼而出於本能,出手將其殺死。
    【喜歡喜歡最喜歡了,所以請你和我一起死吧。】
    機緣巧合之下召喚出如此強力的從者,最初的那位禦主卻最終選擇放棄,將她的所有權移交給作為政府機構的scepter 4,不想殞命於那份日漸深重的愛意之下無疑占了很大一部分理由。
    接管這件大殺器的青之氏族發現以上規律之後,為了避免慘劇發生,也製定了相當嚴謹的應對措施。
    比如在ancer外出執行任務時,陪同人員必須每三天更換一次、單個人員在場時不允許和她做任何多餘的交流;比如自我介紹時隻告知姓氏不告知全名,溝通時必須使用敬語,盡量避免不必要的眼神接觸……
    信息交換越少、陪伴者更換得越頻繁,“陷入愛河”的幾率無疑就越小。
    scepter 4足足有十餘名核心成員、上百名戰鬥異能者,高頻率、長時間的輪換足以讓ancer心中剛剛冒出頭的小火苗一次次刷新重置,始終保持在安全限度內。
    這一係列措施無疑是相當有效的,在接手這名從者的兩年多內,她的力量一直都被scepter 4運用得非常好。
    得益於布倫希爾德自身的溫柔性格,拋去那個致命的性格缺陷不談時,她那壓倒性的強大武力、以及對普通人的心懷慈悲,都非常適合象征著“秩序”與“製禦”的青之氏族。
    或許是因為一開始身為父親奧丁製作出來維持秩序的量產型女武神瓦爾基裏的一員,最初就具有這方麵的適性吧。
    兩年有餘的磨合足夠持久。
    雖然談不上麻痹大意,但依賴那份嚴絲合縫的規章製度、繼而堅信這樣就不會出錯已經成了一種慣性。
    所以,當陪同ancer外出巡查的日常事務輪到了淡島世理負責的時候,已經第三次執行這個任務的副長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值得擔心之處。
    她和另外一名scepter 4成員一左一右守在從者身邊,從東京法務局出發往周邊區域巡邏。他們對路線相當熟悉了,為了不被視作挑釁,在接近吠舞羅、也就是那位赤之王劃定的領地時,遠在一個街區之外就會折轉返回。
    然後回去辛辛苦苦寫上一個小時的報告,詳細言明今天又收拾了幾個剛怪人化就跑到街上嚇人的社會滓渣、轉交給了警察幾個當街打劫的小混混……
    總而言之,又是充實、忙碌且平靜的一天。
    ——本該是這樣的。
    今天的前半程巡邏沒有遇見什麽大的風波,而看見scepter 4這身製服在街麵上晃蕩,再囂張的混混也不會蠢到故意跳到他們眼前放嘲諷。
    這就意味著後半程幾乎沒事可做,單純隻是優哉遊哉地散步走回東京法務局,順帶震懾一下那些暗中蠢蠢欲動的宵小。
    站在這趟旅程的終點、赤組領地邊緣處時,“最有可能出現意外的部分已經過去”這個念頭在潛意識中一閃而過,令淡島世理緊繃的心弦稍微放鬆了些許。
    她環視四周,確認一切正常後轉過身來,示意身邊的隊員和自己一同踏上歸程。
    “走吧,該回去了。”
    同樣左右張望著的道明寺安迪眼睛一亮,扶了扶腰間的佩劍,越過不知為何停留原地不動的ancer大步跟上副長,迫不及待想要結束巡邏回去工摸)作魚)。
    “啊啊,肚子好餓,到了晚飯的時間了吧?”
    “工作時間禁止閑聊,我會把你的表現如實寫到巡邏情況記錄表上的。”
    “副長你也太嚴肅了吧!”倒黴孩子道明寺哀嚎,“不過反正會被記上那麽一筆,不如多聊兩句……我晚上打算吃沙丁魚飯團配橙汁,副長你呢?”
    淡島世理沉默兩秒,斬釘截鐵地給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滿分回答:“草莓牛奶,還有紅豆沙麵包!”
    光是聽著後槽牙就開始隱隱作痛,見識過這位副長對紅豆沙的瘋狂熱愛的道明寺安迪勉強將吐槽咽回肚裏,默默把腦袋縮了回去。
    幾句話的時間,或許隻有十幾秒。
    剛剛邁出兩步、離方才駐留的位置堪堪數米距離,道明寺結束了和副長的隨口閑聊,再次回頭確認ancer有沒有跟上來的時候,那位眉眼之間總是噙著一縷憂鬱意味的女性已經消失不見了。
    對於布倫希爾德來說,之所以配合現任禦主的安排、協助scepter 4維持秩序,除了天性的善良,更多是將之視為自己作為從者的義務。
    剛剛誕生之時作為神靈的一員,尚未覺醒“人格”這一概念前,便已經懂得了服從命令。
    但是、但是。
    隻是無意之間在人群中瞥見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原本平靜流淌著的血液似乎霎時間便沸騰起來了。
    秩序的維持、禦主的囑托、從者的義務,在那一瞬間,條文清晰的邏輯全部被燃燒的理智蒸發殆盡,胸腔之中隻剩下時隔千百年之久、複燃之後愈發燎原的愛火。
    畢竟,她賴以回應聖杯的召喚、想要實現的唯一悲願就是——
    【想要……再見那個人一麵。】
    盡管能夠意識到麵前的從者與齊格魯德並非一人,但如此酷似,太相似了……既然如此,怎能不愛,怎能不殺?!
    能夠強行控製她的令咒還餘下兩劃,都被轉讓給了直接負責從者相關事務的scepter 4室長宗像禮司,是禦主資格的附贈品。
    淡島世理的喝止聲隻是讓布倫希爾德手上動作一頓,被齊格飛借機勉強躲過了這一擊。變得愈發沉重的紫色槍尖從被火炎燒灼塌陷近半的街道中緩緩拔出,再次高高擎起,舉過頭頂。
    盡管察覺不對的道明寺第一時間給室長去了急電,但趕過來畢竟需要時間。相較青之王宗像禮司能及時趕到中止戰局,明顯是步步緊逼的布倫希爾德和無法脫戰的齊格飛下一秒分出勝負的可能性更大。
    ……而所謂的“分出勝負”,局勢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雖然兩名從者的幸運值屬性一欄數據同樣是【e】,但目前看來,明顯是陪禦主出門逛街都能恰好碰見萬中無一的天敵的齊格飛幸運e得更徹底一點。
    從職介相性上看,saber麵對ancer原本應該是更占優勢的,可對方的屬性壓製完完全全扭轉了這一點。
    那柄長槍的確如後者所說,每一次攻擊都在變得更加沉重,一開始還能勉強招架的齊格飛已經逐漸感到體力不支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這樣下去,鏖戰越久就越是會陷入不利。
    趁著現在解放寶具,借助【巴爾蒙克baung)】能夠儲存真以太、耗魔較之普通對軍寶具更少的特性發動攻擊,也許能夠逆轉戰局——但是他並沒有把握。
    事到如今,也隻能放手一試了。
    他深深呼吸,重整旗鼓,迅速同醞釀著下一擊的布倫希爾德拉開距離、著手準備引動儲存在劍柄寶玉之中的魔力,與此同時,寶具的解放語已經含在舌尖。
    對麵的女武神看出了他的打算,神情罕有地凝重了些許。
    她同樣選擇後退一段距離,將寶具收於身後,槍尖斜斜指向地麵,做出了將其解放之前的起手式。
    “【傳達到、傳達到、傳達到,我的……】”
    ——直至死亡拆散兩人brynd roantia)!
    但寶具的解放語堪堪念誦過半,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從中止歇,被硬生生掐斷了。
    不僅僅是因為作為敵手的齊格飛突然身形不穩、不僅被迫打消了解放寶具的念頭,甚至從身周逸散出大片霧狀的金色靈子,連自身的實體化都難以維持,明顯是禦主那邊的魔力供給出了問題……
    更加主要的原因是,一截表麵密布著猙獰骨刺的暗紅槍尖從布倫希爾德胸口猛地探頭,帶起向前噴湧出去的、高高濺起的大片血花!
    對隱藏在暗中的第三人毫無防備,靈核被一擊破壞的女性從者並沒有戰鬥續行之類的技能,這一擊之下,已經寫定了出局的命運。
    這具形體殘存於世的最後時刻,待到麵上浮現的愕然神情消逝之後,肢體末端已經開始化為靈子的布倫希爾德甚至沒有嚐試轉過身來、攻擊最後出現的這名坐收漁翁之利的陌生從者,而是癡癡地向著齊格飛的方向伸出了手。
    半透明的纖細指尖,徒勞地撫摸著無法觸及的、與愛人相似的幻影。
    “齊格魯德……晚安……”
    絲毫沒有受到觸動的襲擊者漠然地將魔槍抽出,擰動手腕甩去槍尖上尚未蒸發為金色光霧的血。勉力維持著實體化的齊格飛大口喘息著,隔著飄飛的煙塵與逐漸消散的金色靈子,抬眼與他對視。
    手臂、腰側和下半身被暗紫與赤紅交雜的猙獰骨質裝甲所覆蓋,尾椎處延伸出兩側生有猙獰對刺的、蜈蚣般的長尾,正不耐煩地緩慢擺動著,不經意的剮蹭將水泥地麵刮出深深的溝壑。
    突然出現扭轉占據的從者佩戴著和鎧甲同色的暗紫兜帽,裸露在外的胸腹是漂亮的淺褐色,有著令人移不開眼睛的完美輪廓。
    胸膛上繪製著大片鮮紅欲滴的古樸紋樣,雙眼下方也有類似風格的紅色菱形,被那雙殺意凜然的血色眼眸注視著時,禁不住會產生被凶獸鎖定的錯覺。
    ——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毫不掩飾的、令人本能為止戰栗的強大危險感。
    被這樣一位剛剛在自己麵前一擊殺掉了ancer的高危分子冷冰冰地凝視著,仿佛封凍湖泊般的血眸似乎寫滿了直白的死亡預告,換做其他人,恐怕會毫不猶豫地將其視作敵手吧。
    但這道令人印象深刻的黑紅身影,齊格飛其實是認識的。
    那是在他尚還身為第一位禦主可妮莉婭·馮·愛因茲貝倫的從者時,某次不經意間和那位金光閃閃的archer產生了衝突。
    實在無法取勝的情況下,當時作為可妮莉婭盟友的櫛名琥珀短暫地召喚出了自己的從者,也就是麵前這位真名不詳的berserker,才暫時將對人造人極為厭惡、想要斬草除根的archer擊退,為兩人贏得了苟延殘喘的時間。
    相關的記憶之所以如此清晰,除了berserker那副深淵魔王般的造型過於具有衝擊力這個原因外,更多的是櫛名琥珀將其召喚出來所付出的代價。
    berserker狂戰士)職介以剝奪理性為代價,對從者進行超越英靈性能的強化,但同時也因為這種強化大幅增加了魔力消耗,禦主的負擔會相當沉重。
    甚至曆次聖杯戰爭之中,多次發生過berserker的禦主被從者生生抽幹魔力而喪命的事故。
    即使隻是勉強供給了自己的從者約實體化十分鍾左右的魔力消耗、甚至未能支持後者發動寶具,在擊退archer之後,魔力被嚴重透支的櫛名琥珀便陷入了深度昏迷,足足被可妮莉婭照顧了一周有餘才醒轉過來。
    ……而現在,少年的身上同時背負著兩份契約,必須提供足以支持saber和berserker兩名從者一同現界的魔力。
    而櫛名琥珀選擇這麽做的理由,也是顯而易見的。
    齊格飛被布倫希爾德嚴重克製,如果放任局勢繼續惡化下去,無疑他會失去saber這張手牌。
    berserker的插手是必要的,如果能將作為齊格飛天敵的布倫希爾德成功踢出局,那麽這次放手一搏就算是值得。
    但前者是櫛名琥珀深藏起來不肯示人的底牌,明麵上他僅僅是齊格飛的禦主。如果berserker一出現齊格飛就因為供魔不足而無法維持實體化,那麽再遲鈍的人也會察覺二者之間的聯係——所以,他必須行險。
    哪怕會透支魔力、冒著一不小心被抽幹的致命風險,也必須維持兩名從者同時存在,隻有這樣,才能割裂作為黃雀的berserker同自己的聯係。
    轉瞬之間理清關節的齊格飛嘴唇緊抿,被胸腔中湧動的擔憂和愧疚所擾,神色不由自主地黯淡下來。
    與此同時,他也清楚地理解了對麵禦使魔槍的狂戰士那個冰冷眼神的意味。
    【沒有下一次了。】
    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異狀,櫛名琥珀已經提前一步返回了酒吧之中。
    吠舞羅的其他成員都跟隨作為王的周防尊行動,鬧鬧哄哄地擁到了外麵的街道上,而他看清局勢、決定將berserker召喚出來之前,知道自己會因為缺乏魔力而陷入昏迷的櫛名琥珀選擇先遠離戰場,至少退後到不會被波及的地方。
    除了此刻空空蕩蕩的吠舞羅,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魔力回路因為超負荷運轉而陷入難以忍受的劇痛,他像一條脫水的魚,隻覺得每次呼吸時吸進肺裏的不是空氣,而是燒灼的火炭。
    渾身上下每一處骨骼、每一絲肌肉都宛如被蟻群咬齧般酸脹不已,幾乎令神誌抽離的痛楚讓平日裏不起波瀾的死寂紅眸失去焦距,蒙上了一層薄紗般的水霧。
    弓一般繃緊的身軀不住痙攣,指甲早已刺破掌心,滲出緩緩滾落的鮮紅血滴。
    但是……但是……不能就這麽放任自己昏迷過去。
    這次沒有可妮莉婭在身邊,至少他要堅持到戰局塵埃落定,從回來複命的從者口中知道結果。
    似乎有輕得無法感覺到的陣風從身邊吹過,被汗濕的額頭感到一絲稍縱即逝的涼意。櫛名琥珀撐起重若千鈞的眼皮,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唇縫中擠出低如蚊蚋的嘶啞聲音。
    “berserker……敵人,殺掉了嗎——?”
    “那是自然。”
    在得到言簡意賅的肯定回答之後,長長鬆了一口氣的櫛名琥珀闔上眼睛,在喃喃之餘,終於放任自己陷入了濃鬱的黑暗之中。
    “太好了。我一直堅信……berserker、是最強的。”
    半晌之後,以靈子化狀態守護在陷入昏迷的少年身旁的從者,發出一聲難以描述具體感情的低聲輕嗤,便再也沒有其他動靜了。
    稱不上溫柔的夜風從破損的窗戶中灌入,有關櫛名琥珀的個人資料原本被匆忙離開的周防尊隨意擱置在桌麵上,此刻被吹動得一頁頁嘩啦啦翻開,最終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飄落下來,倒扣在了地板上。
    櫛名琥珀剛剛出生的時候,櫛名穗波原本是很欣喜的。
    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呢?對和少年少女們朝夕相處、原本就喜歡小孩子的中學老師櫛名穗波來說,這個孩子無疑是上天賜予的珍寶,意味著她的生命將得到另一種層麵上的延續。
    櫛名穗波在孕期裏對肚子裏的寶寶可謂嗬護備至,後期還下決心請了長假,擱置了原本兢兢業業的班主任一職,專心休養和進行胎教。
    閑暇下來的時候,她會自製花花綠綠的各色識字卡,並且專門找了本子列出計劃表,把孩子周歲之後要培養的興趣愛好和必須學習的各類科目一一寫上,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櫛名穗波堅信著,她會是個很稱職的母親,而她的孩子也必然是很出色的孩子。
    在這樣濃厚的期待之情中,櫛名琥珀出生了。
    還是隻知道哭和睡的小小嬰兒時,無論怎樣怪異的特質都難以被大人察覺,但是隨著這孩子一天天長大,開始跌跌撞撞地學習走路、開始笨拙地牙牙學語,某些與正常人類幼崽不同的地方就再也掩飾不住了。
    “櫛名老師,這麽晚才來接孩子呀?”
    麵對熟人熱情的招呼聲,櫛名穗波捋了捋耳邊散落下來的碎發,笑得有些尷尬。
    “嗯,今天比較忙,給留堂的幾個學生批改了作業,所以……”
    和她打招呼的人一副家庭主婦打扮,是櫛名穗波的鄰居,有個和櫛名琥珀同歲的小女兒。因為附近區域的國家認可內保育園隻有這一所,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把孩子送進這間學校來,兩個孩子也由此成了同學。
    鄰居正牽著女兒的手往家走,正好碰上匆匆趕往保育園方向的櫛名穗波,出於禮貌打了招呼,便說著“那就不耽誤你的事啦”揮手告別了。
    眼角眉梢有著藏不住的憔悴意味的櫛名穗波在原地駐留了一會兒,視線始終粘在那個貼在媽媽腿邊蹦蹦跳跳、不住發出歡快笑聲的可愛小女孩身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羨慕與自嘲交織的複雜表情。
    等到那對母女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她才轉過身來,繼續往保育園走去。
    保育園是為無暇照顧孩子的雙職工父母提供的托兒機構,孩子一旦年滿兩歲,就可以送去照顧,不用勞煩父母在上班時間多費心。除了周日和節假日之外都照常開放,工作日期間直到晚上八點才會閉園,可以說解決了絕大多數父母的後顧之憂。
    不過,盡管說“開放到八點”,真正等到閉園之前才來接孩子的家長無疑是極少數。
    等到櫛名穗波踏入校園之內,穿過擺放著滑梯、秋千和蹺蹺板等各色設施的遊樂場,那棟外層繪有各種可愛卡通圖案的米黃色教學樓燈光已經熄滅大半,拿著鑰匙的保安大叔正在一間間教室檢查,確認沒有因為調皮滯留保育園的孩子。
    櫛名穗波深吸一口氣,稍微整理一下衣服下擺,向著三樓角落裏唯一亮著光的那間教室走了過去。
    還未踏上最後幾級階梯,整個身軀都籠罩在樓梯拐角處的陰影裏,前方已經傳來了稚嫩的輕聲呼喚。
    “媽媽。”
    她下意識張開手臂,把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小小身影抱在了懷裏。還不等揉揉這孩子柔軟的額發、因為今天也來晚了而出言安撫幾句,蹲下身來的櫛名穗波就先一步看見了站在教室門前的老師,以及後者臉上再明顯不過的苦笑。
    隱隱約約的不祥預感得到落實,櫛名穗波心頭一跳,急忙站起身來,滿懷歉意地衝保育園的這位老師微微鞠躬。
    “真是抱歉,今天來得這麽晚,給您添麻煩了。”
    略微停頓之後,她小心翼翼地補上後半句,“這孩子……這孩子今天表現得怎麽樣?沒有鬧出什麽事情來吧?”
    從業經驗豐富的保育園老師張了張嘴,一副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但和牽著媽媽指尖的小孩子對上眼神的時候,她還是盡力收拾了情緒,擠出一個再溫柔不過的笑容來,配合又軟又甜的語氣誘哄著。
    “媽媽和老師有一點大人間的事情要商量呢,你看平常那——麽多小朋友喜歡的秋千,現在沒有人玩呢,要不要去試一下,琥珀醬?”
    幼童用那雙清澈的紅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時候,那其中一閃而過的了然讓老師有種錯覺:這個年僅五歲的小孩子似乎完全明白,自己這麽說的目的隻是把他支走,好說一些在當事人麵前不方便說的話罷了。
    但是下一秒,他便像是所有因為玩具而動心的五歲孩童一樣,乖乖鬆開了媽媽的手,迅捷無聲地跑下樓梯,衝著院裏的秋千出發了。
    老師恍然地晃晃腦袋,打消了先前的奇怪念頭,將注意力重新放到
    “您該采取措施對他進行幹預治療了,女士。”
    對他人的言語缺乏正常回應的能力、也從來沒有主動與人交流的欲望,閑暇時習慣一個人呆著,總來不和歡笑抱團的同齡人打鬧,總是盯著天空的一角怔怔出神——
    如果以上都可以粗暴地歸因於性格孤僻,那這孩子對於“生命”這個概念不經意間展現出的某些態度,簡直稱得上讓成年人都遍體生寒。
    老師隻是察覺櫛名琥珀從不靠近撫摸班級集體飼養的兔子,簡單地給他打上了“不喜歡小動物”的標簽,而作為母親的櫛名穗波看到的更多、更加本質,那份寒意也愈發深入骨髓,從每個毛孔中幽幽地滲透出來。
    早在三歲的時候,櫛名琥珀就早早展露出了遠超年紀的攻擊性和強大的破壞力。如果不是他從來不和同齡的小孩子一起玩,櫛名穗波估計早就收到了其他家長的如潮控訴。
    但光是這樣也很令人苦惱,在媽媽的反複強調下,年幼的櫛名琥珀總算記住了要有所收斂。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兄長那裏會得到誇獎的舉動,總是令母親露出不安的慌張表情,但既然被如此叮囑了,那就算了吧。
    稍微安下心來之後,櫛名穗波也會在周末閑暇時帶他去家附近的公園和商場轉轉,努力增加櫛名琥珀和外界的接觸。
    本以為後者的性格會伴隨著年齡成長一天天好轉,直到借助某個契機,真正察覺到那份……令人不寒而栗的漠然本性。
    那是在某次外出之後,孤身一人還帶著孩子的櫛名穗波恰巧被路過的醉漢騷擾,不得不掏出手機威脅對方“我要報警了”,未能得手的邋遢男人這才惡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搖搖擺擺地扭頭走了。
    終於擺脫危機的櫛名穗波鬆了口氣,剛準備安慰身邊的孩子不要害怕,就看見後者寶石般澄澈的紅色眼睛圓圓睜著,正仰起臉來,以遇上了什麽難懂問題的費解表情看著自己。
    “媽媽,”白發紅眼的孩子輕聲發問,“為什麽不殺了他?”
    …………什麽?
    剛要被對方那副蹙起眉頭來的樣子逗笑的櫛名穗波僵住了,一瞬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換了同齡的其他孩童來說這句話,她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估計是最近又看了什麽動畫片,那種打打殺殺的東西對小孩子的大腦發育不好……但她自己的孩子,她最為了解。
    他是從心底裏這麽疑惑著,也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問出了口。
    勉強穩住身形,櫛名穗波用克製不住顫抖的手捧住孩子的麵頰,隻覺得喉嚨幹澀得發痛,幾乎擠不出聲音來。
    “這種話……你怎麽會、怎麽會這麽想?”
    “因為他讓你不開心了啊。”
    年幼的櫛名琥珀以理所當然的態度,複述著被負責教導自己的伊爾迷灌輸過來的想法,“被那樣挑釁,會做出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吧。再說了,把這種程度的家夥清理掉根本不用費什麽力氣——”
    “不是這樣的!!!”
    意識到什麽東西正在失控的櫛名穗波跪在地上,激動地緊緊攥住了孩童單薄的肩膀。
    “生命是可貴的東西,根本不能用你說的那種邏輯簡單地衡量。”她以近乎祈求的態度訴說著,滿懷悲哀地凝視對方滿是無措的雙眸,“琥珀,你看著媽媽,看著媽媽的眼睛……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如果不是自身的生命遭受威脅,絕對、絕對不可以去主動傷害他人。聽清楚了嗎?”
    ……不對。
    不該是這樣。
    但是哥哥明明說——
    心生猶豫、躊躇著無法做出決定的櫛名琥珀在注意到母親臉頰上大顆大顆滾落的淚珠之後,連忙抬起手來將其拭去,隨即匆忙點了點頭。
    “我記住了。”
    “……總之情況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了。雖然很同情,但您作為家長總要去麵對的……女士,櫛名女士?您在聽嗎?”
    從回憶中掙脫出來的櫛名穗波下意識挺直了脊背,為自己的片刻走神連連道歉,老師歎了口氣,善意地擺了擺手表示理解。
    躲在樓梯拐角陰影處偷聽的櫛名琥珀意識到談話即將結束,悄無聲息地提前一步離開,走到樓下找了最顯眼的一處秋千坐上,假裝自己一直都待在這裏。
    大概又過了兩三分鍾,一頭海藻般的及腰長發披散在背後的櫛名穗波出現在樓梯口,環視一圈之後,走過來牽住了他的手。
    溫暖又柔軟的觸覺,讓人有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走吧,琥珀。”媽媽低頭跟他說話的時候,滑落下來的發絲拂在櫛名琥珀臉上,帶來一縷縷酥麻的癢意,“該回家啦。”
    他“嗯”了一聲,從秋千上跳下來,牽著那隻手走上了再熟悉不過的道路。
    家裏並沒有人。
    被稱為“父親”的角色,早在櫛名琥珀的異常表現日益明顯的時候消失不見了。
    他在保育園裏已經吃過晚餐,而身心俱疲的櫛名穗波實在沒有什麽用餐的興致,草草洗漱過便一頭栽倒在床上睡著了。
    被換上了睡衣的櫛名琥珀蜷縮在暖洋洋的被窩裏,身上搭著媽媽的一條胳膊,眼皮逐漸沉重了起來。
    雖然還不到九點,不過現在睡著也沒有關係吧……?
    就在他即將陷入夢鄉的時候,耳邊傳來了異樣的、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
    櫛名琥珀警醒地睜開雙眼,花了幾秒鍾確認這聲音的源頭,意識到似乎是從客廳門外傳來的。就在他凝神分辨的空隙裏,那邊又響起一聲機簧彈開的沉悶低音——
    半夜偷偷摸摸上門的家夥,已經熟練地把鎖撬開了!
    現在不過八點半左右,平常這個時間,櫛名穗波一般還沒有回家,而是帶著櫛名琥珀在附近餐館隨便吃點什麽打發腸胃。
    對方顯然提前做好了踩點工作,知道這戶人家隻有一位帶著小孩的成年女性,甚至連二人的日程安排都摸得一清二楚,才會特意趕在櫛名穗波帶著九點準時入睡的琥珀回家之前上門。
    但不湊巧的是,今天的櫛名穗波疲憊到想要提前休息,省略了外出就餐環節、已經早一步回家了。
    櫛名琥珀沉下臉來,用力推了推身邊沉睡的媽媽,努力了好半天,才終於對上一雙悠悠睜開的惺忪睡眼。
    【有人。】
    他以口型示意對方,而清醒過來的櫛名穗波也捕捉到了客廳裏毫不掩飾的翻箱倒櫃的動靜,神情頓時凝重起來。
    小心翼翼地摸過床頭的手機,她迅速撥通了報警電話,向著對麵接線的警官小姐飛速報出自家的地址和現在的情況,得到會立即出警的回答之後,才感覺稍微安心了些。
    電話那端的警官提醒她先不要掛斷,就在這時,外麵搜索財物的嘈雜動靜停了下來。
    ……是搜刮完東西離開了嗎?
    櫛名穗波不安地坐起身子,猶豫要不要出去看看。而就在她的注視之中,臥室的房門被從外麵緩緩推開,逐漸敞開的門縫裏,出現了一雙瘋狂意味畢露的、狼一般的眼睛。
    他看見了床上臉色蒼白、神色驚恐的櫛名穗波,也看見了她手中還在通話中的手機。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男人的神色迅速變得更加猙獰,低吼著衝後者飛撲過來——!
    或許是因為罪行敗露而感到驚恐,慌亂之下采取了最具攻擊性的行為;或許隻是想要把手機搶過來掛斷電話,阻止麵前的女主人報警,但不假思索衝上前去的蟊賊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是自己此生之中最後一個舉動。
    ——胸腔似乎被什麽東西洞穿了,力氣和生命從那處空洞之中不斷流失。
    及時阻止了這個家夥傷害身後瑟瑟發抖的母親,櫛名琥珀將變形呈貓爪狀的右手從男人胸膛中拔出,任由逐漸冷卻的屍體“噗通”一聲跌倒在地。
    從揍敵客家學來的頂尖暗殺技,在這一刻展現了它收割生命的高效與殘酷。
    並不覺得這幅場景有哪裏不對的櫛名琥珀將掏出的心髒隨手扔在一旁,漫不經心地甩了甩指間的血液,這才轉過身來,平靜地看向依舊蜷縮在床上的櫛名穗波。
    “解決了。”
    他這麽說的時候,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孩子做出突出成績時向父母邀功的炫耀態度。
    ——然而對上的卻是櫛名穗波比先前更加恐懼,近乎歇斯底裏的扭曲神情。
    “不要,不要過來……”
    她抱著被子瑟瑟發抖,看向麵前這個自己的親生孩子時,仿佛注視著什麽形容可怖的洪水猛獸,連那份曾經閃爍的母愛光輝都黯然失色,被各種破碎激蕩的負麵情緒徹底掩去了。
    “你這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