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上目光的那一刹那,赫墨拉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祂的直覺告訴祂，自己在暗中幫助簡的這件事絕對不能讓簡知道，所以祂身為創世神卻躲躲藏藏,還嚴禁這些種族對簡透露出自己的信息。
    但是祂萬萬沒想到，簡居然會這麽快就召喚審判！
    這讓祂措手不及,甚至來不及隱藏身形,在這一瞬簡碰觸到了簡的眼神,讓祂霎時露出駭然的神色。
    祂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心中會充滿不安與忐忑，但是祂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該馬上到達簡的身邊,不管要做什麽，祂都必須馬上過去！
    於是赫墨拉一言不發,甚至巨龍王都沒有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就見眼前光芒一閃,創世神已經不見了蹤影。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赫墨拉的注意力也全都放在了簡的身上，但祂還是認了出來,簡所在的地方正是托月森林,審判法陣的啟動處。
    赫墨拉穿越大陸之用了不到一個眨眼的時間，祂正正降臨在法陣之上，簡麵前的聯絡魔法還沒有完全消失。
    他知道赫墨拉來了，但他並沒有回頭，也沒有動作。
    開啟魔法的諸種族都看到了正要被審判的創世神到來的一幕,所有人霎時噤聲,這片森林荒蕪死寂，隻有法陣的光芒在緩緩流轉，映照在創世神的眼底,落下一片明暗交雜。
    看到簡靜靜地站在那裏，赫墨拉先是鬆一口氣，隨即蔓延上來的，是濃鬱的惶恐。
    祂輕輕地上前一步，試探地出聲：“簡……？”
    簡還是沒有出聲，但法陣已經啟動，魔力不斷地從他身上溢出，充盈到法陣之中，距離審判到來的時間越來越近。
    赫墨拉的目光在法陣上一頓，露出些許焦急：“簡，魔力已經充滿了，快收回去，一下子消耗太多，你會承受不了。”
    簡仍然沒有動作，聯絡魔法中顯示的其他人更加不敢有動作，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簡身上流出的魔力從耀眼到黯淡，顯然已經接近了他的承受極限。
    赫墨拉再也忍耐不住，祂剛要上前幫助簡收回魔力，卻見簡終於有了動作。
    他沒有管那些溢出的魔力，而是一揮手，將所有的聯絡全部切斷了。
    接著他直接關掉了法陣。
    托月森林立刻變回一片死寂漆黑。
    赫墨拉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口，祂隱隱感到有些不對，目光不斷地在簡的身上掃視，幾個來回之後，祂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周圍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光源……包括簡身上本該擁有的，精靈族天生的微光。
    精靈身上自帶的光芒是創世神的恩賜，他們的光芒即使在黑夜中也永不熄滅，那是精靈的身份與力量的象征。
    而一旦這種光芒的消失，則意味著精靈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甚至……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赫墨拉一想到這種可能，腦中好像炸開了一樣，祂瞬間出現在簡的麵前，張口欲言。
    ……卻在看到簡的麵容之後，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嗓口。
    祂無法形容自己看到的是怎樣一副表情，或者說因為難以將簡和這種表情聯係在一起，而讓祂升出了一種不願相信的割裂感。
    簡的臉色很白，不是那種健康瑩潤的白，而是仿佛在冰雪中跋涉了許久，等終於見到了豐饒的綠洲，卻發現隻是在夢中見到的幻境。
    “簡。”赫墨拉低低地喚著他的名字，許久沒有這樣站在麵前凝視他的麵容，祂有些癡了，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摸上他的臉頰。
    這時簡的眸光一動，墨色的眼睛盯著了祂。
    赫墨拉伸出去的手一僵，下意識地不敢碰到他了。
    “是你去找到的他們，對不對？”簡問。
    赫墨拉猶豫了一下，祂直覺不應該讓簡知道這件事，但是如今事實已經擺在眼前，祂也不想說謊騙他。
    是祂不夠謹慎，以為簡回到光明神殿之後會修整一段時間，這才莽撞地在巨龍王那裏現了身。
    在簡的麵前，祂似乎總是做出錯誤的判斷。
    赫墨拉還是決定坦誠：“是。”
    以簡的聰明，既然已經確定了事實，那繼續隱瞞就沒有了意義。
    簡的眼波輕輕晃動了一下，如同一顆石子拋入了平靜的湖水中，泛起了很柔的波。
    最初的驚愕已經過去了，即使親耳聽到了這個答案，他發現自己竟然也沒有什麽更強烈的波動了。
    原本他就覺得那些種族麵對這種事同意得太過輕易，隻是強烈的決心和執著，以及緊迫的時間讓他沒有精力考慮那麽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朝著目標堅定地走去，沒有喘息的時間。
    現在看來，應該是他的潛意識在保護他。
    捫心自問，如果真的認真思考，他會一點都猜不到這後麵有赫墨拉的影子麽？
    隻是他不想，也不敢去思考罷了。
    “原來……如此啊。”簡輕輕地說。
    赫墨拉已經做了準備麵對簡的怒火了，祂知道簡一向外柔內剛，從不曾真正地對祂們這些神明低頭，並且極為驕傲，祂這樣自作主張，簡一定會生氣的。
    祂想著，祂一定要坦誠相對，隻要能讓簡不生氣，讓祂做什麽都可以。
    隻是沒想到，簡不但沒有生氣的跡象，反而表現得十分平靜，這讓祂做好的準備沒有了用，祂有些不敢說話。
    “我隻是……想幫助你做你想做的事。”祂語氣猶疑，夾雜著淺淺的不安，“你……不要生氣。”
    “生氣？”簡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仿佛不認識似的。
    赫墨拉低聲說：“我向你道歉，我不該參與這件事……”
    “創世神大人在說什麽呢，我怎麽聽不太懂。”簡說，“你是創世神，在這個你親手創造的世界上，你做什麽不可以？何必向我這個普通的生靈道歉，倒是折煞了你自己。”
    赫墨拉有些失語：“……簡，不要對我說這種氣話。”
    “這不是氣話，隻是我終於才明白的道理。”簡閉了下眼睛，再張開的時候，聲音驀然變得喑啞，“是我癡心妄想，居然想要反抗創世神……真是太可笑了，我配麽？我怎麽敢反抗你的？”
    “簡……”赫墨拉惶恐起來，祂伸手想要握住精靈的手，“你生氣的話就對我宣泄出來，我知道自己做錯了，我不應該插手你的事，是我錯了，你可以教訓我，別這麽說……”
    簡冷漠地後退一步，避開了祂的手：“別碰我。”赫墨拉定了定神：“簡，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好，別自己生氣，我心疼。”
    簡心中冒出啼笑皆非的情緒，他動了下唇角，想要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但他發現隻是這麽微弱的一個動作，他都已經沒有力氣了。
    “生氣……我也許是在生氣吧，隻是不在氣你，是在氣我自己。”簡慢慢地移動目光，看向赫墨拉的臉。
    這是那個冷酷傲慢的神明，卻又不是那個神明，祂的臉上此時隻有不安與驚惶，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哪裏還有神明一絲一毫的影子。
    但是簡已經無從分辨了，他太累了，隻是看到這張臉，就有窒息般的絕望和疲憊湧上來，讓他沒有精力去分析其它。
    赫墨似乎不太明白，但是祂看出簡的情緒不對，連問都不敢問，就這麽小心地望著他。
    簡望著祂，說：“赫墨拉，謝謝你讓我終於明白，人是無法反抗命運的。”
    赫墨拉心中咯噔一聲，祂想要握住簡的手腕，卻再次被他躲了過去。
    “求你了，別碰我，這是卑微的我對偉大神明的祈求。”簡的眼中還是流露出幾分激烈的情緒，隻是不是悲傷，而是濃重的厭惡。
    他用最濃烈的厭恨，說著最卑微的祈求，讓赫墨拉麵露痛苦，輕輕叫出他的名字。
    “簡……”
    他從來沒有對神明有過任何祈求，第一次對祂說出祈求，竟然是求祂不要碰祂，這讓祂痛苦，讓祂想要破壞，卻又因為麵前站著的人是簡，祂又深深壓下了這種想要發泄痛苦而滋生的殘暴的欲望。
    簡定定地望著祂，忽然眸色一暗，吐出了一口血。
    赫墨拉愣住了，祂周身剛剛升起的殘暴氣勢倏然消失，麵上流露出急切的擔憂。
    但是簡對他自己的身體狀況毫不擔憂，他吐出這口血之後就像開啟了什麽，神色倏然萎靡下去，甚至身形開始搖搖欲墜。
    然而無論他多麽虛弱，都堅決地拒絕赫墨拉的靠近，讓赫墨拉金眸中情緒翻湧，卻又舍不得說一句重話，隻是急切地說：“簡，讓我看看你！”
    “不牢費心了。”簡用手指擦過自己的唇邊，感受著體內迅速流失的生命，終於勉強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我從一出生就在反抗命運，母親告訴我精靈是神拋棄的種族，她和我都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不相信，所以我活了下來，即使使用禁術對抗這個世界的規則，我也要活下來。”
    “我今年四百八十七歲，母親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四百八十七年了，這四百多年，我沒有一日不是活在痛苦與恐懼之中，隻是我不信命運，神要我死，我偏偏不想死，隻要我還活著，精靈族就不算徹底的滅絕，我以為隻要我足夠謹慎和小心，我就能反抗命運。”
    赫墨拉沉默地聽著，四百多年對精靈來說甚至還沒有進入青年期，他們的力量和體質都還沒有進入最鼎盛的時期，而在這個時候，祂的精靈就已經開始了流浪。
    祂和黑暗神都調查過簡從前的事，在他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他甚至隻有十歲。
    那麽小的一隻精靈，對抗著全世界的惡意勉強地讓自己活下來，會吃多少苦頭，祂不敢去想。
    如今親耳聽到簡說起他的過去，還是無法抑製心中上湧的震撼與心疼。
    與此同時，還有另一種微妙的感情在注入赫墨拉的心口。
    簡從來不曾對祂袒露過真實的想法和感情，雖然現在時刻不對，但的確是祂第一次聽到簡的真心。
    這讓祂感到心中無比柔軟，心疼的感覺愈加濃鬱。
    “你的確活下來了，簡，我看到了你的努力。”赫墨拉啞聲說，“你的努力都是有回報的，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沒有人會成為你的阻礙。”
    祂說得無比真心，但是簡聽到這句話，就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驀地笑了出來。
    他的笑從來都是溫柔的，聖潔的，此時帶著強烈的諷刺，讓他顯示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豔麗與近乎破碎的脆弱，就像玫瑰長出了尖銳的刺，讓人越渴望越紮出血來。
    “是我太自大了，我所謂的努力，在你們神的眼裏，根本不值一提。”那雙美麗的黑眸中有一滴晶瑩滴落下去，“世界是你創造的，生殺奪予都在你一念之間，有誰能反抗你呢？你給我的施舍，讓我看透了自己的愚蠢和可憐……”
    他心緒激蕩，又吐出一口血來，赫墨拉再也聽不下去，祂眼睛一下子變紅，不顧簡微弱的拒絕，直接將他抱入懷中，一縷柔和的神力探進他的體內。
    片刻之後，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震痛地望向簡蒼白的臉，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怎麽會……之前明明都已經將他給救回來了，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簡確實已經沒有力氣推開祂了，他口中不斷地吐出鮮血，眼神黯淡無光。
    一直以來支撐他活下去的目標和執念都消失了，他突然間找不到再勉強自己支撐下去的理由。
    母親說得沒錯，他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違背了神的意願生出了他，隻會讓他受到痛苦和懲罰。
    這就是他的懲罰了吧。
    汲汲營營五百年，卻敗給了一朝出現的創世神。
    簡咽下喉間的一絲啞笑，黑眸中的光芒徹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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