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子晏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一切本就是因他而起,如果沒有他的出現，江知雋還是那個六根清淨的佛子，他慧根通透,往那一站就是清規戒律,是佛門給予厚望的未來方丈，前途無量。
    可是因為他的出現，江知雋死了。
    如果江知雋沒有死，也就不有如今的這諸多事端。
    陸無風傷害過他,他痛嗎？痛,受到那些對待的時候,他痛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但那又何嚐不是他自己的錯。
    隻是錯誤已經釀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彌補錯誤,讓魔尊華池消失，還陸無風一命,然後走向他既定的命運。
    也是他最後的價值。
    三人都能看到這具孱弱身軀裏流露出的某種決心,不約而同地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阿晏,不要這麽說，你沒有殺死我。”陸無風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撫上他放在自己臉上的手，眼淚流進兩人手掌貼合的縫隙中，“你救了我啊。”
    “若是沒有我，你會活得好好的,根本就不會流下這些淚水。”簡子晏心疼地用指尖去抹陸無風的眼角，“你天資卓絕,仙路坦途,你的命盤上,本就不該出現我的名字。”
    “可若是沒有你，也就沒有陸無風了。”
    陸無風不知該怎樣消弭簡子晏將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而產生的愧疚，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主動動了心，是他一次次地想要抓住簡子晏，也是他一廂情願地做出那些傷害的舉動。
    他寧願簡子晏沒有這麽善良，也好過如今受盡了苦楚還要露出笑容，告訴所有人這是他應得的。
    怎麽會是他應得的？
    陸無風努力地想要解釋，可是張開口，卻有一股深切的無力湧上。
    “……江知雋違背戒律，動了凡心，那不是你的錯，是他自己的錯；陸無風不問緣由，隻相信表象，傷害了他相愛至深的愛人，也是他自己的傲慢和愚蠢。”
    他挖開自己的傷口，正視曾經的這些悲劇，隻為了讓簡子晏認識到——
    “阿晏，美麗無錯，錯的是踐踏美麗的人，是我。”
    他說得如此真摯，如今他失去丹元，臉色也顯得素然憔悴了幾分，他流著淚水說出這番話，讓人覺得確實可憐。
    簡子晏望著他，看著從前世到今生都那樣驕傲的愛人如今泣不成聲，姿態卑微，心中不但沒有得到安慰，反而更加沉悶地痛起來。
    “無風，你不必安慰我。”他含著淚笑了一下，聲音輕柔地道，“是我隱瞞了你啊，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你我是個孽畜，你根本就不會對我動心。”
    孽畜。
    這個似曾相識的詞匯一傳入陸無風的耳中，就如同吞下了千萬根毒針，臉上露出恐懼駭然的神色。
    這是……從他自己口中說出來的……輕辱簡子晏的詞。
    從未有過如此一刻，讓他清晰地認識到什麽是覆水難收。
    簡子晏為了救他損失的精血，丹元，壽命，他都可以渡給他，但是這些精神上的□□與輕賤，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彌補。
    可是簡子晏毫無怨恨，即使說起這個詞，也隻是用著輕柔舒緩的語調，就像是……像是已經認同了他的存在就是如此，認同了之前所有的辱罵。
    而這認同，是他帶給他的……
    突如其來的痛苦是那樣強烈，陸無風甚至一時甚至忘記了呼吸，他臉色蒼白地定在那裏，如同一座風雪所塑的假人，沒有一絲人氣。
    浩初和楚夜殊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麽，浩初深吸口氣，壓下驟然上湧的憤怒，以及當場將陸無風大卸八塊的邪念，陸無風如何他並不在意，但他不想讓簡子晏心懷這種認同。
    “子晏，如果你隻是一隻動物，那全天下的人，則是連動物都不如。”浩初努力平複語氣，“你是什麽，不取決於你的身份，而是你做了什麽。你沒有害過人，反而救了天下之人，無論你是如何想的，這就是事實。”
    然而簡子晏輕輕搖了搖頭。
    “我並非是天生良善。”在三人驚訝的眼神中，他眸光晃動了一下，變得朦朧悠遠，“當年我還未能化形，心中也並無善惡的觀念，所以當我因為偷吃而被人毒打時，我是真的想殺了他們的。”
    他望向陸無風的眼睛，輕聲道：“我是真的想把他們都殺了，但是這時候你出現了，你說‘萬物有靈，既我有緣，則分它一分善念’，從此給我種下了一顆善的種子。是你告訴我，殺生是不好的，我喜歡你，所以我想信你。”
    楚夜殊恍惚地想著，自己也是在偷吃時被師兄救了下來，那時他隻覺得師兄的眸光十分悠長，就像是在透著他，而看向另外的什麽人。
    原來，師兄是想到了當年的那一幕麽？
    那師兄救下他，是因為純粹可憐他，還是從他身上看到了當年那隻小狐狸的影子？
    陸無風怔怔地聽著，他從未想過，自己隻是隨手的一個善舉，居然會換來一顆如此剔透無暇的真心。
    他更沒有想到，隻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居然會讓簡子晏銘記千年，並奉為圭臬。
    他當年隨手分出的善念，一隻本是凶星的小狐狸如獲至寶地接收到了，從此世間沒有了太歲緋，而多出了一個用生命愛著他的人。
    隻是現在，他為這份愛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陸無風急促地呼吸了一下，過多的痛苦積鬱在他的心間，令他不顧其他人的目光，嘶啞地哭嚎出聲。
    他嘶喊得那樣用力，仿佛要將心肝脾肺全部都生嘔出來，然而卻仍然無法發泄出他心中的痛，他跪伏下身，臉貼著地麵上簡子晏的袍角，聲音似乎要斷過氣去。
    “你打我吧，你罵我吧，我對不起你，阿晏，求求你懲罰我吧，無論用多殘酷的懲罰都可以，都是我活該，求求你……”
    簡子晏渾身顫了一下，他垂眸看向陸無風，啞聲說：“無風，我不怪你。”
    “你怎麽能不怪我？阿晏，你怪我啊，你恨我啊，求你不要這樣對待自己……”陸無風抬起通紅的眼睛，裏麵全是無力的憤怒和悲傷，隻是這份憤怒是針對他自己。
    簡子晏又搖搖頭。
    無論是江知雋還是陸無風，之前都沒有教過他該如何恨人，後來陸無風恨他了，但那也是他應得的，他怎麽忍心將那些殘忍的手段一點點地返還給他愛的人。
    他沒有說話，隻是他的眼睛如此幹淨，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他的意思。
    陸無風看到了，他低啞地輕咳一聲，慢慢垂下頭來，發出慘烈的笑。
    連一隻狐狸都明白，那些手段不能對愛人用出來。
    但他當時將那些手段一樣一樣地用在簡子晏身上，看到他痛到極致，還猶覺得不夠。
    他怎麽會如此可怕，可怕得他都不敢認識自己。
    他的阿晏說對了，他早就不是陸無風了，而是一隻惡鬼，他毫無憐憫，不通人性，他才是自己口中的“孽畜”。
    在他的眸中，本來已經被壓下去的紅光再次沸騰起來，隻是他垂著頭，沒有人看到他的眼睛。
    他沒有執著於之前的問題，隻是低啞地問：“阿晏打算如何對付華池？”
    “隻要找到他逃出去的神識，我自然會有……”
    簡子晏說到一半，忽然熟悉的痛苦從靈魂深處奔湧而來，他急促地喘息一下，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發出痛苦的喊叫。
    “不好！”
    浩初立刻催動兩儀鎖魂鈴，一看之下，就發現了問題。
    之前用上的星隕晶石消耗完畢，單憑兩儀鎖魂鈴無法鎮壓住封魂釘的威力。
    他臉色極為難看，星隕晶石也是一項極為珍貴的材料，隻是他沒有用處，得來的全都放在了歸元山莊中，他身上沒有。
    這時剛才還呈現崩潰之狀的陸無風伸手將簡子晏抱入他的懷中，並從納戒中取出新的星隕晶石，填充到鎖魂鈴中。
    他的動作十分冷靜，每一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完全看不出方才的癲狂之態。
    在他的動作下，簡子晏的嘶喊聲漸漸弱了下去，隻是仍然因疼痛而發著抖。
    浩初的心先是提了起來，然後又緩緩放下，他眸光深沉，終是無法再伸手去奪簡子晏。
    他不得不承認，即使陸無風混賬之極，他也仍然是簡子晏唯一傾心之人，他們之間有超脫生與死的羈絆，沒有任何人插手的空間。
    “我回歸元山莊去取星隕晶石。”浩初低聲道。
    陸無風穩住簡子晏的痛苦，並未作出反對。
    他們知道，封魂釘已經無法取出，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鎖魂鈴與星隕晶石強行對抗封魂釘，以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但是這種方法，所需要的星隕晶石會是一種恐怖的消耗量，他們隻會嫌少，不會覺多。
    浩初又看了他們一眼，抿起唇角幹脆地轉身離開。
    剩下一個傻在原地的楚夜殊，愣愣地看著陸無風與簡子晏，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好在這時陸無風出聲了。
    “夜殊，既然你如今已是知情人，就來為我護法吧。”
    “是，師兄。”楚夜殊下意識地答應，又反應過來，怔愣地望向陸無風，“師兄要……做什麽？”
    陸無風打橫抱著簡子晏站起了身，兩人一黑一白的衣袍交相糾纏，透出一股帶血的纏綿之意。
    “我要取出自己的心頭精血換給阿晏。”他平靜地道，“到時我靈力減弱，無法維護靈昭峰的禁製，你要保證任何人都不許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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