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守護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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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不停。
    宋元亭彎腰,清理墓碑前方的空地,將他們帶來的花束擺到了墓碑前。
    謝逸年插不上手,走到了姚容身邊,陪她一塊兒站著。
    宋語彤的墓接近山頂,從這裏往山下眺望,朦朧雨霧間,一座座墳墓靜立。
    “收拾好了。”宋元亭說。
    謝逸年和姚容都過去祭拜。
    謝逸年從懷裏取出蘇幼雙寫的信,蹲在傘下,用特意帶來的打火機燒掉。
    宋語彤故去幾十年,應該早就投胎轉世開啟下一輩子了,但人的理智知道宋語彤收不到這封信,情感上還是忍不住將這封信燒給她,以寄哀思。
    祭拜完之後,謝逸年瞟了眼撐著傘一動不動的蘇幼雙,提議道:“雨天下山路滑,我們等雨停了再下山吧。”
    他想,蘇幼雙應該很想多陪宋語彤一會兒。
    陪到這場春雨停歇。
    宋老爺子拄著拐杖,走到謝逸年身邊。
    謝逸年連忙給宋老爺子撐傘,又用另一隻手扶住宋老爺子:“宋爺爺,您累了嗎”
    宋老爺子笑:“沒事,我平時也喜歡約老友爬山釣魚,身子骨健朗著呢。”
    “昨天太晚了,都沒來得及跟你聊聊,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啊你姓謝,是蘇阿姨的曾外孫嗎”
    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圓回來,還好謝逸年早有準備,昨晚就已經編好了,但在宋老爺子的連連詢問下,他還是緊張得出了許多冷汗。
    及至下午,雨水停歇,陽光從雲層中鑽了出來。
    蘇幼雙緩緩收傘:“宋語彤小姐,我走了。”
    宋老爺子也道:“我們下山吧。”
    謝逸年悄悄鬆了口氣。
    回到宋家,宋老爺子先上樓休息,宋元亭邀請謝逸年和姚容去吃午飯。
    謝逸年:“我有些累了,能讓傭人把我們的飯送到房間去嗎”
    宋元亭:“當然沒問題。那你們回客房休息,我去跟傭人說一聲。”
    廚房早就備好了宋元亭幾人的飯菜,不到十分鍾,就有傭人敲響了姚容的房門,送來豐盛又熱乎的飯菜。
    傭人前腳剛走,謝逸年後腳就端著他的飯菜過來了。
    他坐在窗邊,先把自己那份飯菜吃了一大半,摸了摸肚子,伸手去拿姚容那份飯菜,努力將姚容那份也吃了一小半。
    姚容給他倒了杯水:“你慢點吃。就算被宋家人發現我的異常也沒什麽。”
    謝逸年喝了一大口水,不小心嗆進氣管裏,捂著胸口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好一會兒才平複:“沒事,反正也就是比平時多吃幾口飯。宋家廚子做的菜味道很好。”
    在謝逸年的掩飾下,宋家人倒是沒發現姚容是鬼,但還是很容易發現姚容的不對勁。
    宋元亭私底下就對宋老爺子說:“那位姚姑娘的氣勢,比爺爺你的氣勢都要強。也不知道她和謝逸年是怎麽認識的。”
    宋老爺子瞪他一眼,宋元亭連忙舉手告饒:“爺爺,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和你嘀咕嘀咕。”
    “以後別跟我說這些話,我不愛聽。”宋老爺子哼了一聲,又道,“不管她是什麽人,隻要她對我們宋家沒有惡意,都跟我們沒有關係。”
    老爺子活得久了,沒有年輕人那種旺盛好奇心,他看得很透徹。
    宋元亭心下一歎,他什麽時候才能有爺爺這份克製啊。
    祭拜完宋語彤,謝逸年提出搬出宋家。
    “安心在家裏住著。你是第一次來蘇州,我上了年紀,懶得動彈,元亭比你略大幾歲,讓他開車帶你在蘇州附近轉轉,蘇州的風景還是很不錯的。”
    宋老爺子盛情難卻,謝逸年隻好作罷。
    連著在蘇州玩了幾天,這天晚上,謝逸年召喚出蘇幼雙,問:“這把油紙傘,你打算留給宋家人嗎”
    雖然傘是他買的,但一來花的錢不多,二來宋家人看在蘇幼雙的麵子上對他很好,如果蘇幼雙想把傘留給宋家人,他沒有意見。
    蘇幼雙卻沒有這個打算:“要不是有大人和少爺幫忙,我的願望根本實現不了。我一縷孤魂,身無長物,沒什麽可以報答大人和少爺的,隻望這把傘能夠對大人和少爺有些用處。”
    謝逸年道:“我不瞞你,一開始買這把傘,是因為我知道它是一件防禦法器。但……無論是我還是姚女士,都不太方便用大紅色的油紙傘啊。”
    “這麽好看的傘,讓我拿去以物易物,我也有些舍不得。”
    突然,謝逸年靈光一閃:“不然這樣吧,我把它捐給蘇州油紙傘紀念館,再把這背後的故事寫成信,告訴紀念館的工作人員。以後紀念館可以展出這把傘,讓更多人知道曾經有一位出色的製傘匠人,不僅做出了最美的油紙傘,還擁有最可敬的人品。”
    蘇幼雙被謝逸年誇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對謝逸年的提議十分心動,隻是這樣一來……謝逸年就更加吃虧了。
    蘇幼雙猶豫之際,一旁的姚容突然道:“如果你覺得逸年吃了虧,不如把你那滴血淚送給他吧。”
    蘇幼雙一怔,連忙從油紙傘裏取出那滴凝固的血淚。
    謝逸年用一個小玻璃罐子接住血淚,問出蘇幼雙的疑惑:“這滴淚有什麽用”
    姚容:“鬼淚極稀少,在製作法器時加入一滴鬼淚,可以增加法器對鬼怪的傷害效果。算是一種煉器材料吧。”
    原來是這樣。謝逸年合上罐蓋,對蘇幼雙說:“你執念消散,隨時都可以去投胎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去。”
    “等你去投胎了,我再將這把油紙傘送到紀念館。”
    蘇幼雙悵然道:“隨時都可以。”
    姚容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常:“你在想什麽,不妨說一說。”
    都幫到這一步了,如果蘇幼雙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姚容也不介意順手幫她實現。
    蘇幼雙躊躇片刻,還是坦白:“我想做一把油紙傘再去投胎。”
    “原來是這個啊。”謝逸年突然想起一事,眉開眼笑道,“你能不能做一把送給姚女士”
    他在古董街瞧見紅色油紙傘時,就覺得它格外精致漂亮。
    蘇幼雙欣喜道:“當然沒問題,不過需要準備一些材料。”
    謝逸年點點頭,又問她還記得自己葬在哪裏嗎:“來都來了,正好去給你掃個墓。”
    蘇幼雙臉上露出燦爛的笑意,卻道:“少爺,不用麻煩了,我的靈魂在此處,掃不掃墓又有什麽區別。”
    “那我們明天就回d市。”
    當晚,謝逸年向宋老爺子辭行。
    宋老爺子沒有再挽留,但給他準備了很多禮物:“長者賜不可辭,你要是不收下,就是沒拿我當長輩看。”
    宋老爺子話都說到這一步了,謝逸年不好再推辭,心裏想著,等過段時間給宋老爺子寄一些符籙和陣盤。
    這一趟旅程,前前後後隻花了一周時間,對謝逸年的影響卻很深遠。
    也許是因為有希希和蘇幼雙的存在,謝逸年對鬼怪滯留人間的原因產生了一絲好奇。
    在一次打鬥結束後,謝逸年向與他過招的鬼怪打聽起來。
    鬼怪們圍著謝逸年,七嘴八舌。
    “我有個談了四年的初戀,後來因為一點小事鬧了脾氣,和他提了分手。過了一段時間,我想要去挽回,就給他打了個電話,約他去我們最常去的那家咖啡館。結果,我在路上出了車禍,那句挽回的話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他。”
    “我最擔心的是我女兒。離開人世的時候,我都沒有好好跟她道個別,而她還在因為我不允許她和男朋友結婚的事情和我鬧別扭。我怕她自責,又怕她真的沒有聽我的勸阻。”
    “我之前做生意破產了,欠了幾十萬的債,當時絕望得都想要輕生了。
    在那個時候,是我最好的兄弟從其它城市飛了過來,陪我喝了一夜的酒,勸住了我,離開前還借了我二十萬,幫助我度過難關。
    他家裏也沒什麽錢,這二十萬不知道攢了多久才攢到的。我一直想著要把錢還給他,要好好報答他的情誼,但我還沒來得及把錢還給他,我就去世了……
    唉,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會不會後悔當初借那二十萬給我……”
    也許是太久沒有說過這些事情了,起初,這些鬼都在爭搶著誰先說誰後說,但慢慢地,他們都安靜下來。
    在一隻鬼訴說時,其他鬼都默默坐著傾聽。
    他們已經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友人,獨自遊離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不是當真有執念未了,誰希望成為一隻鬼呢。
    在謝逸年與鬼怪交談時,蘇幼雙正在做油紙傘。
    她要的材料已經置辦妥當,當蘇幼雙握上竹子那一刻,她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就算八十年沒有再碰過這些東西,刻入靈魂的技巧還是讓她遊刃有餘,每一個動作都富有奇妙的韻味。
    尤其是她處理材料的節奏,不疾不徐,給人以一種成竹在胸的感覺。
    姚容特意去旁觀了。
    在以前做任務時,姚容也學過如何製作油紙傘,但僅僅是懂得大致流程,她做出來的油紙傘,是遠遠沒辦法與蘇幼雙這樣沉浸此道的天才相比。
    不是她不如蘇幼雙。
    而是蘇幼雙一輩子,隻專注做一件事情。
    那個古董店老板胡說八道了一堆,但有一句話沒說錯,蘇幼雙是一名真真正正的紙傘匠人,她享受著做紙傘這件事情。
    於是連帶著姚容看她做紙傘,也覺得很享受。
    蘇幼雙見到姚容來了,有些慌張,下意識停了手裏的動作。
    “別緊張。”姚容微微一笑,“我閑著也是閑著,想在旁邊看看你是怎麽做的,順便跟你學點東西。你介意教教我嗎”
    蘇幼雙愣了,緊張地擦了擦手:“大人要是願意學,我肯定傾囊相授。”
    為了讓她做紙傘,這位大人可是給她輸了一大團陰氣,讓她能凝聚實體。
    做鬼幾十年,她知道陰氣有多珍貴。
    姚容搬來一張小板凳,坐在蘇幼雙身邊,默默旁觀她的動作,偶爾還幫蘇幼雙搭把手。
    如果遇到自己不太了解的地方,就暫時記下,等蘇幼雙空閑了再拿去請教蘇幼雙。
    係統疑惑:【你怎麽突然學起製傘了】
    姚容說:“有機會學,為什麽不學。”
    【可是,在以後的任務裏,你用到這門手藝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對任務者來說,他們想賺錢,想賺取名聲,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如果任務者學的所有東西,都隻是為了做任務,那是不是太功利了”
    【功利】
    “這也許就是人類與科技的區別,人類總喜歡把很多時間都花在一些無意義卻能取悅自己的事情上。”
    她擁有漫長歲月。
    那些該積累的技能,她都在漫長歲月裏積累得差不多了。
    如果她依舊為了任務而活,那她終有一日,會在一次次穿梭時空中忘記來處。
    “係統,你以為我對逸年他們的疼愛,隻是完全出於任務嗎。”
    “一開始可能是,但在與他們相處之後,這份疼愛就完全無關任務。”姚容走到窗台邊,垂眸往下看,凝視著被鬼怪們圍在中間的謝逸年,眼神不自覺柔和下來,“我繼承了原主的感情,但是……就算沒有原主的感情,我也視逸年為我的孩子。”
    “他給我提供了情緒價值,他是我生命的延續,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因為他的存在,我不再是遊離於世界的任務者,而是在這個世界尋到了一個落腳點——心靈的落腳點。”
    她曾經經曆過很多很多個世界,強大到無數次站在頂點俯瞰山河。
    係統和她說,生活的寧靜美好,以及她日複一日的言傳身教,拯救了她的孩子。
    可被生活的寧靜美好拯救的,還有她。
    生活是那麽細碎,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可是她就是憑空生出一種幸福感。
    所有的孤獨,以及偶爾的彷徨,都被這份細碎又帶著人間煙火氣息的幸福填滿。
    他需要她。
    他依賴她。
    她希望他擁有一顆強者之心,希望他變得無堅不摧,卻也喜歡被他需要、被他依賴。
    這比拯救了世界還要讓她充滿成就感。
    這個世界永遠不缺力挽狂瀾的英雄,她的孩子卻隻有她。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盤腿坐著的謝逸年突然抬頭,精準捕捉到了姚容的視線,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他手一揮,那些鬼怪就全部離開了。
    謝逸年起身上樓,來到屋子裏,問姚容怎麽過來看蘇幼雙做傘。
    姚容:“想學些手藝。”
    謝逸年特別高興:“我總怕您無聊,學些東西是好事啊。”
    這話連蘇幼雙都忍不住笑了。
    謝逸年拉住姚容的胳膊:“我有事情找您說。”
    “在這裏說不行嗎”
    “也行啊。”謝逸年撓撓頭,“我剛剛在樓底下,問了鬼怪們的執念是什麽。我想著,他們天天陪我練習,也算幫了我大忙,等以後我有空閑了,就一一幫他們完成執念。”
    姚容眼眸含笑,嘴上卻說:“沒有必要吧。”
    “為了讓這些鬼老老實實給你當陪練,我給他們都注入了陰氣。他們已經拿過報酬了。”
    謝逸年急了:“可是……”
    一抬頭,瞧見姚容眼裏漫出的笑意,他也笑了:“也不隻是出於好心。”
    “身為一名天師,驅邪抓鬼天經地義。隻是其他天師在遇到鬼怪時,直接將鬼怪抓起來,免得他們作亂。我幫他們完成執念,再送他們去投胎,也能防止他們作亂。”
    “這都是一名天師該做的。”
    姚容點了點頭:“你心裏有了成算,想做就做吧。隻是不能耽誤了修煉。”
    “那當然。”謝逸年連忙保證。
    接下來幾天時間,蘇幼雙從早到晚都待在房間裏做油紙傘。
    這天早上,姚容走下樓,就看到蘇幼雙站在樓梯口等著她,手裏握著一把竹青色的油紙傘。
    蘇幼雙笑著將傘遞給她。
    溫潤質樸的竹柄入手,姚容輕輕推開傘麵。
    竹青色的傘麵上,數枝桃花橫生,潔白蝴蝶在花間翩飛,一瓣桃花攜清晨雨露滴落而下。
    綠底桃花,既溫婉柔美,也野趣盎然。
    “多謝,我很喜歡。”
    “大人喜歡就好。很多年不做,技藝都有些生疏了。”
    “怎麽會呢。除了那把紅色油紙傘,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把。”
    一名紙傘匠人,在輪回前做的最後一把傘,怎麽可能不美。
    她必將窮盡所有精力。
    因為這是她留給人間的最後一個作品。
    “這把傘是做給大人的,本應選更適合大人的藍色,但我實在太喜歡春天了。我曾在春天失去父母,被親人驅逐,可我也是在春天遇見宋語彤小姐,遇見大人和少爺。”
    所以在繪製傘麵時,她決定畫下她眼中的春天。
    姚容莞爾:“為什麽覺得我更適合藍色”
    “我與大人相處不多,卻覺大人擁有大海般不動聲色的包容。”
    “過譽了。”
    等謝逸年睡醒,見到了這把油紙傘,頓時激動地哇哇出聲:“以後我和姚女士出門,我就給她撐這把。”
    蘇幼雙不由一笑,為這份難得的赤子之心:“少爺,要麻煩你送我去投胎了。”
    謝逸年一愣,很快點頭:“好,就明晚吧。”
    第二天下午,謝逸年拉著姚容去了趟花店。
    “你要買什麽花”姚容奇怪。
    “我是想給蘇幼雙買。”謝逸年解釋道,“我們每次去掃墓,都會帶上花。我就想著,以後送鬼去投胎前,也給他們送上一捧花。”
    姚容微愣,片刻,輕笑道:“這個想法不錯。”
    “是吧,我也覺得很不錯。”
    謝逸年自誇,繞著花店轉了一圈:“我對花沒什麽研究,您幫我挑挑看”
    姚容學著他轉了一圈,指著牆角的風信子道:“你覺得它怎麽樣”
    謝逸年問:“有什麽講究嗎”
    “一株風信子,隻能開一次花。隻有將原來開過花的枝條剪去,它才能第二次開花。所以這種花被視為涅槃重生,收獲新生之花。”姚容拿起一捧桃紅色的風信子,“而桃花色風信子的花語是:熱情,對生活與未來永遠充滿期待。”
    謝逸年眼前一亮,豎起大拇指:“就它了。您懂得可真多。”
    “是啊,我喜歡種花。”
    “可能您前世是個花匠。”
    姚容莞爾,在謝逸年結賬時,她還順便買了包風信子的種子:“我不僅前世是個花匠,這輩子也是個花匠。最大的愛好就是養花了。”
    謝逸年哈哈大笑:“我就開個玩笑。”
    走出花店,姚容說:“別墅花園沒什麽花,買回去撒在花園裏,以後你要是想送給哪隻鬼,直接就能從花園裏摘,免得還要多跑一趟。”
    將近零點,謝逸年將一支香燭插到了風信子上。
    香燭點燃,風信子出現在了蘇幼雙的懷裏。
    她抱著風信子,輕笑了下,在零點鍾聲敲響時,朝姚容和謝逸年瀟灑地揮揮手,投入輪回通道裏。
    那把紅色油紙傘,在失去了主人之後,光澤變得黯淡了些許。
    謝逸年撿起紅色油紙傘,妥善包裝好,連同信一起寄去了蘇州油紙傘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