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去不去看

字數:6681   加入書籤

A+A-


    【一項技藝,隻有在快絕種的時候,才會被列入非遺。】
    多麽現實,又多麽殘酷。
    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作為中國橋梁建築技術的活化石。
    代表著我國古代木構橋梁的最高技術水平。
    凝結著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
    用這項技術營造的橋梁,全世界僅存在於中國閩浙兩省交界大概方圓200多公裏的區域。
    聶廣義高考的那一年,浙江的泰順、慶元、景寧三個縣,和福建的壽寧、周寧、屏南、政和四個縣共同為這項技藝申遺。
    當時一共打包了22座閩浙木拱廊橋,萬安橋是其中之一。
    萬安橋所在屏南縣的縣誌上,有關於這座橋前世今生的記載。
    宋時建,壘石為墩五,構亭於上,戌子被盜焚毀,僅存一板。1708年)
    乾隆七年重建。1742年)
    乾隆三十三年又遭盜焚,架木代渡。1768年)
    道光二十五年複建。1845年)
    世紀初又遭火燒,1932年再次重建。
    年西北端被大水衝毀兩個拱架,1954年重修。
    對於不在這個地方生長的人來說,如果不是今天的這場大火,萬安橋這個名字,根本就無從聽說。
    別說其他地方的人不清楚,哪怕是閩浙兩省的原住民,多半也沒有聽說過。
    即便聽說了,附近的縣市。也還有其他叫的橋梁叫這個名字。
    文物保護這四個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從來都隻是一個非常不接地氣的概念。
    然而,對於長橋村的村民來說,萬安橋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個地方的見證。
    從出生到垂暮,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萬安橋原本就是極漂亮且兼容並蓄的一座木拱廊橋。
    開間、用柱156根,總長度98.2米。
    這座橋采用不等跨設計。
    最長的拱跨15.2米,最短的10.6米。
    橋墩是舟形的。
    重簷橋亭、青瓦雙坡頂。
    穿鬥式木構梁架飛簷走梭。
    米寬的橋麵兩側,是一氣嗬成的長凳,俗稱“美人靠”。
    春夏秋冬,無論哪個季節從橋上經過,都會看到很多人在橋上。
    老人在上麵聊天,小孩子在上麵玩耍。
    夏日的夜晚,橋上涼風習習,最是讓人不忍離去。
    走上這座橋,就像走進了一段曆史。
    長橋村的人到了這裏,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宣適跟著聶廣義來到長橋村,首先見到的,是很多人坐在溪邊,默默流淚的場景。
    “怎麽這麽多人坐在這兒哭?你爺爺奶奶在村裏,這麽有影響力的嗎?”宣適對此很是有些不解。
    因為一個老人的離去,嚎啕大哭,不見得是真的傷心,但默默流淚肯定是。
    一個人,需要德高望重到什麽程度,才能讓整個村的人,在他即將離去的時候,無聲哭泣。
    “你想多了,他們是在哭這座橋,而不是哭我爺爺奶奶,或者別的什麽人。”聶廣義答疑解惑。
    “哭這座橋?”宣適更不能理解了。
    “你剛剛一直在開車,萬安橋失火的視頻,陸陸續續有很多人開始上傳。”聶廣義指了指手機,說道:“隨便點開幾個,就會發現很多人是一邊拍視頻一邊哭的。”
    宣適想了想,說道:“村裏人,應該是把這座橋,當成自己的家裏的一個部分了。”
    “或許吧。”
    聶廣義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是一個什麽樣的心情。
    更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情才是對的。
    假如,心情也分對錯的話。
    他應該和村裏人一樣傷心,還是應該小小的幸災樂禍?
    或許,毫無波瀾,才是最正確的對待方式。
    “那你爺爺對這座橋的感情,就可以理解了。”
    “是可以理解。”聶廣義苦笑道,“我爺爺可是這座橋的祥瑞之源和命名由來。”
    “你是不是很介意這件事情?”宣適問。
    “我不介意啊,有個非遺傳承人爺爺,有什麽好介意的。”
    “所以啊,廣義,被遺棄這件事情,如果要生氣,應該生氣的也是你爸爸,對吧?聶教授自己都不介意被拋棄的事實,你就不要生你爺爺的氣了。”
    聶廣義直截了當道:“我不生我爺爺的氣啊。”
    “那你就沒必要對古典過敏了吧?”宣適說,“就像我對咖啡,隻要把誤會解開了,就不存在過敏源了。”
    “你怎麽還不明白,從頭到尾,我氣的都隻是我爸爸。”
    聶廣義略顯嚴肅地問:“聶教授你行為你也可以理解嗎?他可是被這個地方拋棄的不祥之人誒。他如果沒有一門心思要給這裏申遺,我又何至於此?”
    年,剛過而立之年的邱富顏——聶廣義的爺爺,一門心思撲到了拱架的重修上去。
    他廢寢忘食,甚至不記得自己還有個不到三歲的兒子,恨不得直接住橋上。
    聶廣義的奶奶邱慶雲,既要照顧聶廣義的爸爸。
    又要每天擔心邱富顏會不會又一次從八米多高的地方掉下來。
    在邱奶奶看來,有過一次幸運,並不代表會永久幸運。
    邱爺爺卻不怎麽想。
    每天趕工到天黑。
    哪裏危險去哪裏。
    再加上有聶廣義的爸爸是“不祥之人”的言論,邱奶奶可謂寢食難安。
    許是出於迷信,也可能是真的照顧不過來。
    聶廣義的爸爸就這麽被送給了上海一戶姓聶的人家。
    聶廣義出生的時候,聶爺爺已經離世。
    所以,對於聶廣義來說,雖然姓不同,但他從來就隻有一個爺爺。
    他小的時候,還很喜歡寒暑假的時候,到長橋村小住。
    說起來,聶廣義的二胡,還是邱老爺子教的。
    “聶教授是怎麽和你說的?”
    “他什麽也沒有說,但我媽一直都非常反感長橋村,每次我爸讓我過去,我媽就會氣得好幾天不和我說話。”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就高考改誌願那件事情,讓我爸和我媽的矛盾徹底爆發。”
    沒等宣適問,聶廣義就像打開了水龍頭似的,自己一股腦兒全說了:
    “我爸在長橋村,有五個哥哥,都是我爺爺奶奶生的。”
    “這五個哥哥,一共生了十二個小孩,全都是我爸在供讀書。”
    “我爸許諾,從他們小學,一直供到大學畢業。”
    “像他這麽重的負擔,在上海根本找不到好的對象。”
    “後來他遇到了我媽。”
    “我媽說,結婚前她可以不管,結婚後,收入就是兩個人共同財產。”
    “應該先緊著自己的小家,而不是那個不要他的家。”
    “再加上我的那些伯伯們,條件漸漸也好起來了,完全有能力自己供小孩念書。”
    “但我爸就是不聽。”
    “我媽對這件事情一直都非常有意見。”
    “我爸現在是不差錢,可往回倒退個二三十年,誰能一下子供十幾個小孩?”
    “我媽比較能忍,從來沒有當著我的麵和我爸爸吵架。”
    “高考通知書下來的那一天,我媽氣得直接和我爸離了婚。”
    宣適見聶廣義停了下來,趕緊又開始進入提問模式。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開始對古典過敏?”
    “我過你個大頭敏。”
    故事聽到這兒,宣適差不多已經可以勾勒出來聶廣義過敏的真實原因。
    ……
    夢心之洗完澡出來,看到程諾在樓梯的拐角站著。
    “程諾姐,怎麽我洗個澡的功夫你就不見了?你不是說要在我房間裏麵找書看的嗎?”
    “臨時發生了點事情,我這會兒,看不下去書。”
    “怎麽了?”夢心之關心道。
    “我男朋友剛剛走了。”
    “你們兩個除了什麽事嗎?”
    “沒有,說是他兄弟家裏出了點事情,要馬上趕過去。”
    “程諾姐,是覺得被忽略了,所以不高興?”
    “我是不知道什麽事,能讓他著急成那樣。”
    “沒問問?”
    “沒來得及,他說等會兒給我電話。”
    “那既然這樣的話,程諾姐就先把心放肚子裏去。”
    夢心之挽著程諾的手,從樓上下來。
    看到宗極和宗意湊在一起專心致誌地刷視頻。
    人都走到跟前了,這一大一小的兩個人,都還沒有察覺。
    “什麽視頻這麽好看?”夢心之問宗意。
    “不好看啊,我的姐姐誒,我看視頻裏麵說的,就是有一座古橋被燒了。”
    聽到古橋被毀,夢心之就沒辦法置身事外了。
    “哪座橋啊?”夢心之也順勢湊了過去。
    宗極調整了一下手機屏幕的位置,好讓兩個女兒都能正對著屏幕。
    “視頻裏麵說這座橋叫萬安橋。然後義叔叔的爺爺,因為這件事情中風了,適哥哥就和他一起回老家了。”
    宗意有點委屈地找夢心之抱怨:“我的姐姐誒,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沒有和義叔叔說,必須得拉完兩首二胡再走。”
    “嗯,小意做的對。”夢心之下意識地表揚自己的妹妹。
    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宗極手機裏正在播放的視頻。
    得了姐姐誇獎的宗意,興奮出了口頭禪:“姐姐姐姐姐,我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條件反射——標準回答加摸頭殺。
    “新聞裏麵說這座橋是文物,這樣的話,姐姐有沒有夢到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