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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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的元旦, 華夏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災,何沿在雪災降臨之前送走了何瑾洺和沈長庚, 父子兩在機場告別的時候,何瑾洺欲言又止。
    “爸爸,你放心, 我會處理好,不會再讓周晏城和沈群起衝突了。”
    何瑾洺點點頭,先去了檢票口。
    沈長庚輕輕歎了口氣,這位把何沿同樣當做親生兒子的長輩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過年回來,讓你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何沿重重點頭, 在沈長庚轉身的那一瞬卻咬住了舌尖, 這個世上對何沿掏心挖肺的人並不算多,沈家就占了三個,即使是前世他和沈群分手,每年回浯河,他都還是要到沈家去,逢年過節給他的那份紅包從來都是跟沈群一樣的。
    那樣一個溫暖健全的家庭, 不就是何沿一直渴盼的麽,他曾經與這樣的溫暖失之交臂,天可憐見他再度伸手可得, 何沿想,這樣的福氣再一再二不會有再三,他理當惜福。
    周晏城和沈群各自安分地養傷, 他們兩個隻要不碰麵,整個世界就和平了。
    元旦那天,暴雪如期而至。
    某政府大院,周宅。
    書房裏,周晏城立在書桌旁,正低頭看著他的爺爺周振山寫一幅字。
    “臉怎麽了?”周振山頭都不抬。
    “跟人打架。”周晏城據實已告。
    周振山哼笑,似乎覺得有趣:“能打到你的臉,也是難得。”
    “爺爺怎麽一點也不心疼我。”
    “皮糙肉厚,打不壞。”
    周振山擱下筆,周晏城跨前一步,把墨寶拿起來細細端詳,筆酣墨飽的四個字“慈不掌兵”剛猛遒勁,王者之氣撲麵而來。
    “別看了,就你那滿眼銅臭,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周振山在藤椅上坐下,端起手中的茶杯,掀開茶蓋,馥鬱茶香四溢,蒸騰的霧氣繚繞開來。
    周晏城眼睛一亮:“‘武夷之王’!”
    周振山撩起眼皮:“怎麽?你什麽時候也懂茶了?”
    以前的周晏城的確是不懂茶的,但是四年後的周晏城窮盡心力搜尋天下名茶,因為何沿喜歡喝。
    周晏城腆著臉涎笑:“爺爺,這茶還有沒?”
    老人家幾乎冷笑起來:“你什麽好東西沒有?連我這點茶都惦記!”
    “這九龍窠大紅袍樹如今隻存四株,每年產茶不足十兩,也隻有爺爺您這才能有這國中至寶。”周晏城一雙賊眼在書桌旁邊的櫃子上幾個抽屜溜來溜去,忖度著這茶葉會藏在哪個抽屜裏。
    “哼,”老爺子慢條斯理捋著茶蓋,“人長得漂亮不如話說得漂亮,話說得漂亮不如事辦得漂亮,這任何好東西啊,都不是憑空得來的。”
    周晏城心領神會:“爺爺放心,孫子總不會丟了您的臉。”
    “我老頭子的臉不過一張褶皮,沒什麽好丟不丟,”老人家站起身,走到牆壁上掛著的世界地圖麵前,駐足凝望著,“隻是最近常夢見你太爺爺,他老人家不是很高興,總跟我抱怨呐。”
    “太爺爺有什麽不順心的事?這都是我們晚輩的錯。”周晏城恭恭敬敬地低著頭。
    這時敲門聲響起,周振山點了點頭,周晏城走過去開門,他的父親周光瓚走了進來。
    周振山淡淡掃了兒子一眼,並未被阻住話頭,繼續道:
    “你太爺爺一生有三大恨,一恨你曾太爺爺病床無孝子,二恨你太奶奶至死未還鄉,這前兩條,我做兒子你們做孫子曾孫子的都已無能為力——”周振山輕輕搖首,一聲歎息。
    周氏父子雙雙跪了下去:
    “兒子無用。”
    “孫子無能。”
    周振山的聲音暮鼓晨鍾一般沉緩而起:“這第三恨,便是金島群英魂不歸呐!”
    周晏城心間一震。
    他的太爺爺當年領兵攻打金島,功敗垂成,無數英烈殉國孤島,至今屍骨都未送回華夏。
    打金島不難,難的是同支持金島與華夏對抗的西洲各國對峙。
    說白了,當今世界,金元是殺傷力遠勝於導.彈核.武的武器。
    周振山轉身:“都跪著幹嘛,起來。”
    周晏城先伸手扶了他老爸,自己再站起來。
    “知道今天把你叫過來做什麽嗎?”周振山捧著茶杯,慢條斯理地在兒子和孫子身邊踱著步子。
    “知道。”周晏城低聲回答,“爺爺安心就好,沒有十足把握的事,孫子不敢造次。”
    “凡事有十足把握才去做,那這世間就沒什麽事能做成了。”周振山一雙矍鑠異常的眼睛定定看著周晏城,“既然已有十足把握,那萬萬不可失手了。”
    “是。”周晏城頷首,眸中精光閃了閃,“不過爺爺,若是孫子做成了,爺爺要怎麽獎賞我?”
    “哼!”周振山哼笑,“你不是看中我這‘武夷之王’了麽?”
    周晏城笑道:“爺爺當年領兵,難道不知道賞不當功是兵家大忌?”
    “嗯哼!”周光瓚出聲警告兒子不要蹬鼻子上臉。
    “你想要什麽?”周振山饒有趣味地問,有什麽是這個孫子還弄不到手的東西?
    “我想要爺爺給我一張空白聖旨,什麽時候我有需要了,爺爺必須無條件答應我一件事。”周晏城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笑,掌心裏卻沁出了汗,他連番綢繆,縱有野心和大義,然而促使他立下決心成就此等霸業的源頭卻是為了這周氏族長的一個承諾。
    “胡鬧!”周光瓚板起臉。
    “你這猢猻!”周振山笑罵,“這要求我不能答應,趕明兒你想把京都的天捅個窟窿出來,我也得依著你?”
    “那哪能呢!我讓爺爺答應的事,隻會與我自己息息相關,絕不涉及到家國道義!”周晏城舉起手掌信誓旦旦。
    周振山深思地看著這個孫子。
    百年世家從風雨飄搖中走來,到了周晏城這一代隻得了這麽一個男苗,全家族都在努力把擔子往他身上過渡,他也的確不負眾望。
    窮盡三代人心血培養出的菁英孩子,外人讚他天賦絕倫,也歎他性情乖戾,然而隻有周家人知道,這孩子是完全按照家族利益長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他必須兼具手段與才能,摒棄慈義與同理心,大惡不為小善不存,視家族利益高於一切,生在這樣家庭的孩子自小得到的比別人多,失去的也多。
    他還是個同性戀,連正常人的人倫情理都不具備,周振山對這唯一的孫兒,不是不心疼,不是不歉疚的。
    剛得知周晏城的計劃,便是泰山崩於前都能麵不改色的首長也不由失態變色,沒人敢想周晏城打的是這樣的主意,等到他和周光瓚想阻止,周晏城人已經到了東洲。
    周光瓚連下敕令不許他胡鬧,然而周晏城卻堅持“將在外君命不授”,他鐵了心要先斬後奏,而且羽翼已豐,周振山竟拿這個猖狂得無法無天的孫子無可奈何。
    周振山沉吟半晌:“便是論功行賞,也得你勝利班師再說!”
    周晏城幾乎是雀躍地蹦著離開了書房,周光瓚擔憂道:“父親,狙擊西洲貨幣這件事,是否應該跟首腦府再商量——”
    周振山抬手示意兒子收聲,老人矍鑠的目光複雜,當中閃過萬千情緒,最後隻沉聲歎道:“這孩子天生梟雄,野心勃勃至此,成則是周家之幸,華夏之幸,不成則己身囹圄,背負千古罵名。木已成舟,箭在弦上,唯有拚盡人事。光瓚啊,我一生三子二女,竟唯有這個孫子,像足了我,便是他將天地捅了窟窿出來,也是我老周家的錚錚好男兒!”
    ————
    白雪皚皚的十裏長街,汽車緩慢行駛著。
    周晏城再一次催促老秦:“再開快點!”
    老秦苦著臉:“老板,這麽大的雪,開快不安全啊!”
    “馬上十二點了,這新年第一天,我必須要見到沿沿!”
    “安全第一——”
    “少廢話!”
    汽車油門轟然作響,載著周晏城一顆長了翅膀的心,向著醫院飛馳而去。
    何沿正和沈群在醫院樓下堆雪人。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何沿和沈群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站在住院部的樓下,路燈映照著他們的身影,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快樂的笑容。
    雪地靴踩在新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沈群最喜歡這種聲音,來回踩踏了好幾遍,直到何沿笑罵:“你這大豬蹄子還有沒有點公德心了?好好的雪賞心悅目的,全被你糟蹋了!”
    沈群哈哈笑,團起了兩個大雪團,喊道:“小沿,你團兩個腦袋,其他的都交給我!”
    何沿便團了兩個小雪球,抱著其中一個站在沈群旁邊,等著把小雪球堆到大雪球的上方去。
    周晏城就是這個時候下了車。
    雪白的天地像是炫目的白光飛快流轉,晃花了周晏城的眼,比白光更刺目的,是何沿對著沈群笑得如同春暖花開。
    “小沿,你去采幾個蒼耳來,最好再找幾個胡蘿卜!”
    “我去哪裏找胡蘿卜?!”何沿一邊往遠處跑一邊吼著問。
    “沒有胡蘿卜那就找樹枝!”沈群大吼,“別跑摔著——”
    “你以為我是你啊——”何沿的聲音遠遠傳來。
    周晏城不知道為什麽,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忽然倉皇地轉身,拉開車門又坐了進去,或者說,躲了進去。
    老秦無奈地歎息一聲。
    周晏城透過窗玻璃貪婪地看著何沿飛奔回來,懷裏抱著一摞枯樹枝,他把蒼耳黏在自己衣服上,沈群一顆顆給他摘下來,兩人把蒼耳粘在雪人上做眼睛,用樹枝做鼻子,最後解下各自的圍巾給雪人圍好。
    兩個又白又胖的雪人親密依偎,何沿和沈群各自叉腰看著,笑得無比開懷。
    周晏城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著,何沿在他身邊有這樣開心的時刻嗎?有這樣放縱地笑過嗎?
    他不是怕了沈群,他隻是想讓何沿的笑容保持得久一些,他知道自己一旦出現,隻會和沈群形成掎角之勢,最後疲憊無奈的隻會是何沿。
    能讓何沿多開心一刻,總歸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