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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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依舊是大雪紛揚, 然而對周晏城來說,就算天上下的是原子.彈, 也阻止不了他和沿沿的約會。
他提前半個小時就到了樓下,然而何沿已經站在花圃邊上,他撐著傘,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傘麵上的雪花已積了厚厚一層。
何沿穿著銀灰色的羽絨服,衣服帽子周邊有一圈白色的絨毛,襯得他麵如冠玉,他微微側首看過來時,周晏城隻覺得自己的心像是歡呼著的小鳥要跳出來。
看了何沿那麽多年, 每多看他一眼, 周晏城依然會覺得心跳失速。
“沿沿,”周晏城跑過去,“你怎麽這麽早就到了,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他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像是要把這漫天飛雪都融化開一般。
何沿凝視了他一會,把手舉高, 傘遮在周晏城頭頂。
周晏城受寵若驚,甚至忘記了把傘接過來,欣喜萬分地癡看著何沿。
何沿淡聲道:“別叫司機了, 今天我來開車。”
周晏城巴不得隻有他們兩個獨處:“路上有雪,還是我來開吧。”
何沿笑了笑,目光看著周晏城, 又像是放空出去什麽都沒看:“沒關係,我會開得很慢,不用怕。”
周晏城想反正自己也在車上,不會有什麽危險,他心裏實在喜悅,腳步踩在積雪裏,都像是在踏著舞步,又輕盈又雀躍。
周晏城的聲音都透著輕快:“那我們去哪裏?”
“先去食堂吃點早飯。”
“好!”周晏城笑意盈盈,這才發現何沿一直高舉著手,他把傘接過來,“我來打傘!”
醫院食堂裏,兩人吃著清粥小菜,周晏城吃一口看一眼何沿,又傻兮兮地笑。
何沿抬眼看他:“吃得慣嗎?”
周晏城連連點頭:“吃得慣吃得慣!”他邊說邊往嘴裏又塞了一筷子土豆絲,“這個挺好吃的!”
周晏城喜滋滋:“沿沿你看,我們現在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吧!”
何沿扯了扯嘴角,撇過了目光。
“你覺得這場雪會下多久?”兩人簡單填了肚子,坐進車裏,何沿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問。
“有得下呢,不過這是京都,雪很快就會被清理,也沒什麽不方便,咱們該去哪還是去哪,不影響的!”周晏城歡天喜地地看著何沿,眼睛裏都是小星星一般璀璨的光,他那副模樣倒像是小學生跟著老師去春遊,在得知目的地之前極度興奮,“我們現在去哪裏?”
何沿目視前方:“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周晏城也不在意去哪裏,他凝視著何沿,眸光閃動,神采飛揚,他被滿滿的喜悅和甜蜜包圍著,以至於他根本沒有發現何沿的表情淡然中帶著決絕。
雪路難行,平時十分鍾不到的路程何沿開了近一個小時,當汽車停在一家會所門前時,周晏城疑惑地看著何沿:“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
何沿看著窗外,他的目光有些迷蒙,神情是周晏城無法揣摩的莫測。
“沿沿?”周晏城忽然心裏突突跳,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接下來的事可能是他無法麵對的,他驟然心慌起來,語無倫次道,“沿沿……我、我還有工作,我、我要回公司……”
何沿看著他,那目光深幽,像是極致深海,又像是要把他卷進去的漩渦,周晏城隻覺得心驚肉跳,他瑟縮著,恐懼著,他拚命去按車鎖,他想要下車,但是何沿在他身後幽幽一歎:
“周晏城啊,其實你一直都不了解我,今天我就讓你知道,我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周晏城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此刻猶如置身在恐怖電影的密閉空間裏,他最喜愛的沿沿像是化身成空間裏的幽靈,向他張牙舞爪撲麵而來。
“不不不,”周晏城拚命搖頭,身子本能地往汽車最角落的地方蜷縮去,毛骨悚然的寒意一下子凍凝他的血液,他說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們不是出來約會嗎?為什麽……你為什麽……不不不……別這樣沿沿……我不想聽……”
“你認識這個地方嗎?你來過這個地方嗎?”何沿轉過頭,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周晏城幾近崩潰的祈求,他勾起一個朦朧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無奈。那笑意在周晏城看來卻無比猙獰而殘忍,好似要將他吞噬下去的怪物張開巨口。
周晏城腦子裏嗡嗡響,何沿的話撕扯著他的神經,恐懼的感覺從每個毛細孔裏滲透出來,向外蔓延,他覺得何沿銀灰色的身影在他麵前飄忽碎裂,像是整個世界在他眼前崩解。
他抱著最後的僥幸,力持鎮定,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我……我不認識……我不認識這裏……”
何沿輕輕吐出一句話,這句話如同霹靂閃電,將周晏城的身體神智靈魂生生劈裂成無數碎片!
“我曾經在這個地方,遇見過一個人。”
何沿語音輕緩,然而那聲音裏飽含著濃重複雜的情緒,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根鋼釘,將周晏城牢牢釘上十字架,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利刃,將周晏城的體膚寸寸淩遲。
“就像你知道的那樣,來到這裏的人,尋求一個刺激的晚上,第二天他們可能分道揚鑣,從此在這個城市老死不相往來,也有可能藕斷絲連,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扯不開剪不斷。”
何沿扯了扯嘴角,眸光蕭瑟,神情空茫:“我跟……他,就屬於後一種。”
何沿沉沉歎息,他一貫清冷的聲音此時卻如暮鼓晨鍾一般厚重,敲擊著周晏城的耳膜,把周晏城震得神魂俱顫:“這裏,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天空飄著雪,但是之前的天色一直都很明亮,然而就在何沿說出這句話之後,四周就暗沉下來,一瞬間狂風大作,如同鬼哭神嚎,像是天地同悲。
路上的汽車都打開了車燈,周晏城卻隻覺得世界空茫一片,全是漫無邊際的灰白。有那麽一刻,他甚至覺得身體一空,像是靈魂都飄離出體外。
何沿並不看向周晏城,他又發動起汽車。
何沿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世界傳來:“你看,你以為幹淨美好的何沿,從來都不存在。”
汽車緩慢行駛在街道上,每到一個何沿和周晏城曾經去過的地方,何沿都會停一停,他們一起吃飯的餐館,他們去過的電影院,他們逛過的商場,他們行走過的街道,他們在路邊爭吵過,他們在眾目睽睽下動手過。
那條長街上,周晏城追著他跑了一路,最後把他扛在肩膀上,無視繽紛異常的各路眼光,狠狠拍打他的屁股。
那座天橋下,何沿甩開周晏城的手,周晏城不管不顧抱他吻他,最後再得逞地扣住他的手。
那間冷飲店靠窗的第三個位子他們一起坐過,隔壁賣章魚小丸子的小攤前何沿排著隊,周晏城一臉不耐煩,再走幾步有個手機店,何沿在那裏買充值卡,出來不見周晏城,他竟然跑到隔壁彩票點玩起了刮刮樂。
一幅幅一幕幕,如同幻燈片,又如同無聲的黑白電影同時在兩人麵前閃現,車子裏寂靜得連兩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不,隻有何沿的呼吸聲,周晏城甚至連呼吸都凝滯了。
何沿顫抖的聲音壓抑著,低低地繼續傳來:
“我本來以為那不過是露水情緣,離開那間會所我們誰也不認識誰,事實也是如此,當時我們連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可是世事總是這麽難料,他出現在我的學校裏,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這一過,就是四年……”
“我們相處得不算很好,經常爭吵,時不時動手,幾乎沒有一天能太平過日子——”
“兩個男人在一起……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們其實有共識,我們的關係,”何沿咬了咬舌尖,嘲諷地牽起嘴角,“如果要有一個定義的話,那大概就是‘炮友’吧……”
周晏城猛然打了個寒顫,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卻被這一個寒顫生生震醒,原來他還有知覺,還能覺得冷麽?
“他是我唯一的‘炮友’,而我是他無數‘炮友’中的一個,你敢相信嗎?何沿這樣一個人,居然甘於維持這樣一段關係,你說他圖什麽呢?我其實真的不知道,他圖什麽啊……”
何沿的思緒混亂,連稱謂都模糊不清起來,周晏城甚至聽不懂,何沿想表達的,究竟是何沿圖什麽,還是他周晏城圖什麽。
汽車停在遠洲百貨前,那裏懸掛著許多國際品牌的代言人的巨幅海報,何沿看過去:
“那個人叫孟修明,他是我很喜歡的一個電影演員,我曾經以為他離我很遙遠,如同星辰在九天,十分美好又觸不可及,可是當有一天我們睡了同樣的男人,你能想象到……”何沿再也說不下去,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迸起,淡粉色的指甲片片泛起青白色,“我羞於啟齒,也無言以對,但我又抽身不得,繼續蠅營狗苟……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四年……”
轉向燈亮起,車子切入另一條路,街邊路燈漸次亮起,雪花飛舞在暈黃的燈光下,綿綿密密,如沙如鹽。雪落無聲,大地是死一般的沉寂,唯有何沿的聲音一直在娓娓持續。
“後來他結婚了,”何沿把車停在離摩天輪廣場不遠的地方,手往前指了指,“看見那個ed屏了嗎?全京都最高最大的屏幕,那天二十四小時播放他結婚的訊息,這個城市裏幾乎無人不知。”
何沿露出一個近似於慘淡的笑:“可是我們居然沒有分開……我這個人啊,從小到大,連一根針都沒有偷過別人,但是我居然偷了一個女人的丈夫。那段時間,每次走在路上,我都覺得自己沒有穿衣服,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小偷,我外出的時候常常左顧右盼,生怕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聽到她的名字,我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這樣心虛過,隨時隨地防備著有人跳出來,甩給我一巴掌,或者兜頭潑給我一杯咖啡……”
“一個規行矩步了許多年的人,一朝走岔路,跌的就是最重最狠的一跤……”
何沿的雙掌捂住臉:“周晏城,你知道何沿其實是這樣一種人嗎?他會輕易屈從於欲望,又不敢直麵自己應該收到的撻伐,他就這樣每天活得戰戰兢兢,僥幸地得過且過——”
“我其實,原本是一個並不缺太多東西的人啊……”
“我其實,原本也是一個並不十分貪心的人啊……”
“我其實,原本也是一個可以讓自己過好的人啊……”
何沿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他的聲音顫抖破碎,似乎在壓抑著極大的苦悶和痛楚:“我父親窮盡心血養育我,不是為了教我介入別人的婚姻當第三者……”
“我是一個男人,接受最高等的教育,不是為了躲在暗地裏,背負著見不得人的身份,過著最苟且的生活……”
“我後悔過,真的後悔過,我想過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會不會走進那間會所,時光真的會倒流,我真的沒有再去那間會所——”
何沿驟然發出一聲堪稱淒厲的笑聲,他喃喃著:“時光倒流……時光倒流……”
周晏城沒有半點反應,他的側臉刀削斧鑿,原本是極為俊美的,然而此刻那完美的弧線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全無人氣的冰雕,他連眼睫毛都許久沒有眨動。
如果有人這個時候輕輕推一推他,隻怕他全身的骨節都會像碎冰一樣一塊塊掉下來,隻等著慢慢融化。
何沿狠狠咬住舌尖,他的臉龐此刻有微微的扭曲,眼神渙散迷離卻隱現一絲決絕:“四年……四年……我這一生,所有的荒唐乖張逾矩叛逆都留在了那四年,我為我的反骨付出了所能付出的最大代價……”
何沿垂下眼睫,鴉翅一般的睫毛在他的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仿佛這樣就能夠遮住他真實的情緒:“夠了……真的夠了……”
汽車發動起,何沿帶著周晏城前往此次最後的目的地。
京大門前的那條路。
何沿的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無波無瀾,像是宣告一個事實:
“這裏,是一切結束的地方。”
何沿推開車門,不知何時席卷而上的狂風呼嘯著裹挾著雪花而來,撲在他的臉上,迅速被他溫熱的氣息融化成水,晶瑩地掛在他密長的睫毛上,好像點點淚花閃爍。
何沿的聲音輕得像是囈語:“就讓一切,依然在這裏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