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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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冷的山穀中,霧流浮動,快要進入中央地段時,方隊前傳來蒙將軍的詢問聲,有序推進的隊伍隨之停了下來。
    盜蹠飛快地進入馬車,背起被折磨得迷迷糊糊的阿忠,飛走的時候還抽空回看了幾眼,蓋聶那個王 八蛋迎風而立,從馬上飛下,從容避開星魂氣刃的攻擊,正在給他爭取時間。
    哼~劍聖了不起啊?
    山穀中的迷霧越來越大,在沒有摸清狀況的前提下,蒙恬沒有讓軍隊繼續前進,黃金火騎兵震懾天下,可劍聖也是威名遠播,兵家常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貿然前進不是明智之舉。
    將軍府
    此次帶路的犯人被墨家劫走,黃金火騎兵被迫收隊回營,雖然沒有找到叛逆分子的老巢,卻也收獲了很多訊息,扶蘇公子斥責了蒙恬幾句,分派了新的任務。
    羅網一向是配合行動,自然也做了些部署調整。
    從李斯處回來,亥時過半,如影隨形的六劍奴各自去休息了,一個沒有充分體力的殺手,如同剛硬過頭的兵器,終有一日會折斷。
    端起杯涼透了的茶喝下,趙高獨自坐在房中,屋子裏暗暗的,他不喜歡點燈,因為無論多微弱的光芒,他都覺得很刺眼,是了,什麽樣的光芒他都覺得刺眼。
    茶有提神的作用,所以在睡覺之前,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喝茶,可他,喜歡,喜歡每時每刻清醒著,也許......這樣就不會錯過一些事情了。
    指腹觸摸磨砂的杯體,杯中已沒有茶水,往下看去,杯裏一團白色,漸漸地浮現過往。
    哭聲,淒厲地叫喊聲充斥著邯鄲每一處,不,是趙國每一寸土地,每一方空氣,甚至每一次呼吸。
    那場葬送了趙國舉國男子的長平之戰的陰影還沒有褪去,新的災難又來了。
    長平之戰時,趙高還沒有出生,聽長輩們說,許多宗族在這場大戰中亡去過半,其中包括他的祖父,叔伯,兩位兄長。
    此刻,是秦國再一次攻打趙國,父親死了,很多人都死了,靈堂設在平日迎客的主廳,滿目的黑色白色,捂住耳朵也聽得見清晰無比的哭聲,他家的,或者是別家的。
    隻記得,那時自己很年幼。
    趙家是宗室支脈,雖然不像丞相的家族那般得寵,日子倒也過的輕鬆,可如今,無論是哪一家貴族豪強,都倒了。
    滿堂婦孺的哭聲,沒有人勸解,沒有人理會,更沒有人來吊唁。
    趙高扶著門框站在門口,街上的行人很少很少,每戶門前飄著悠悠蕩蕩的白布,天空死寂一般沉默。
    “你過來”聽了主母的吩咐,家老過來牽著趙高朝說話的女人過去,她,沈姓,這個家的主母,如今,家中唯一的支柱。
    女人蹲下來,雙手扶在趙高肩上,這是她第一次以這樣的姿態和自己說話。
    她整個人似乎都要倒過來一樣,一雙眼中全是血絲,頭發也白了好多,白色,又是白色,他討厭這樣的白色!
    沈趙氏嘴唇顫抖著,趙高挺直腰杆,用全部的力量支撐著,這女人並不喜歡他,可現在他願意聽她說......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的聲音,“記住,你的仇人是秦人,你,一定要,一定要替他們報仇!”
    望著沈趙氏蒼白的一張臉,被她身形遮住一半的靈棺,良久,趙高什麽也沒回答。
    血紅色的雙目緊盯著趙高,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沈趙氏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你啞巴嗎?!你說話啊,那些混蛋殺了你父親族人,你就一點也不恨?!”
    自趙國軍隊連連失利的消息傳回來,沈趙氏為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沒日沒夜的熬命也要自己堅持著做完所有的事情,畢竟她出身名門,從小的教育讓她不得不這樣做。
    可她很不喜歡趙高這個孩子,他生母早亡後,趙高很得夫君寵愛是一個原因,更多的是因為趙高話太少,明明小小年紀,看起來卻很陰冷。
    然而現在,趙氏這一脈就剩下他和另一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即便再不喜歡,她希望趙高能守住這個家。
    年幼的趙高依舊沒有一點反應。
    “啪”沈趙氏一耳光打過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趙高被打趴在地上,推開過來抱他的家老,慢慢爬起來,走到沈趙氏跟前,靜靜地站著。
    沈趙氏顫抖地指著靈棺,雙眼已經沒有眼淚可流,“長平之戰,趙國男兒被活埋四十萬,裏麵隻有他們的遺物......他們,他們死了連屍體都無法收斂,現在你的父親、親族又......你給我說,你給我說!你恨他們,你恨他們!!”
    “......”
    “啪”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趙高倒下,又站起來,嘴裏溢滿濃烈的血腥味,整張臉浮腫,依舊一聲不吭走地走過去......
    他不記得當時被打了多少個巴掌,隻記得,那一天之後沈趙氏沒有再和他說過一個字,卻用上所有的積蓄錢財給他請了最好的老師,禮樂射禦書數無一不是。
    除了在弟弟麵前,趙高依舊沉默寡言,六藝卻出奇的好。
    也許是因為這樣,沈趙氏從不為難他,偶爾犯一次錯,也是被沈趙氏拉到宗祠裏跪一天,不變的是,不再打他,不再和他說話。
    直到數年後,趙國真正滅亡的那天。
    長平之戰,趙國生機已失,苟延殘喘的幾年也是因為秦國需要時間來恢複元氣,一鼓作氣,並吞天下。
    坐以待斃,說的便是他們山東六國。
    六國之謀士,六國之兵甲,於秦國何止十倍,可秦人那份錚錚血脈,大爭之心確實天下獨有。
    六國之間相互猜忌,國強,尚不能製,何況日落傾頹之時?
    趙國,繼那個不中用的韓國之後,第二個被秦勢如破竹攻滅的國家。
    李牧,那位後廚打雜都知道,沈趙氏這眼高於頂的女子提起都一臉崇敬之情,趙國無人不知,軍中人人愛戴的戰神,被趙王遷親自設下圈套捕殺後,僅過了三個月,趙國便亡了。
    那一夜,趙高吹滅了屋裏的燭火,望著房梁上隱隱約約的朱紅,整整一晚無眠......
    淩晨寅時,換好了家老準備的葛布衣服,一身暗灰色,出門卻見到了風中飄揚著花白長發的沈趙氏。
    天蒙蒙亮,一轉頭,她對他笑了,燦爛如初升紅日,纖塵不染。
    這笑容太過美麗絢爛,竟讓趙高一時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孩子,我們走吧”沈趙氏走過來牽起趙高的手,暖暖的像是一股溫泉,流入趙高眼裏心裏。
    看了看滿院的仆人奴婢,沈趙氏微微說一句,“都離開吧”而後牽著他和弟弟,一身白衣,沒有任何佩飾。
    向門口走去時,家老推開大門,大哭了起來,“夫人啊!”身後的哭聲越來越大,等距離遠了,便聽不見了。
    路上,沈趙氏一直微笑著,溫柔和藹,和趙高曾經幻想中的母親形象一模一樣。
    幼弟搖搖沈趙氏的手,問她要去哪裏,她說,“去一個可以活著的地方。”
    “孩子,恨我嗎?”
    趙高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沈趙氏亦搖了搖頭,早已習慣了這孩子不愛說話的脾性。
    “......阿姆,這些年很苦”沈趙氏頓住,看著篤定的趙高,心中一片酸楚感動。
    “阿姆,我們走吧......”
    沈趙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握了握手,牽緊了他,繼續往前走。
    趙國邯鄲
    城門大開,沈趙氏三人排在隊伍的中央,最前麵,一身華服的是他們高高在上,親手斷送李牧性命,下令全城投降的王,遷。
    城門前黑壓壓一片,旌旗飛舞,旗幟上的是秦小篆,王翦。
    年少的趙高露出一絲冷笑,身旁的沈趙氏淡然地看著他,仿佛怕其他人聽見,用很低的聲音說,“其實,阿姆和你一樣,更恨趙人。”
    恨嗎?一年前加入羅網的時候,問過自己,這是為了恨?這沒有答案。
    這一年,趙高十三歲,默默地站在隊伍裏,等著秦軍一一盤點過來,不悲,不喜。
    後來,在秦國的日子,他就不大記得了,隻清楚在任中車府令的前夕,喝下沈趙氏親自熬的,比他小五歲的弟弟親自盛的一碗湯,不消一刻,腹部便劇烈絞痛起來,全身的內力如決堤的洪水一般,頃然流逝......
    原來,殺人並不需要凶器......
    房屋被大火順著風勢席卷,木頭‘呲咧’地響著,火焰終究爬上了房中地上...沈趙氏和弟弟的屍體,深不見底的雙眸裏,熊熊火光變得和剛才牽過的手一樣,冰冷了。
    一列巡邏部隊打從趙高住所前經過,自扶蘇公子來到桑海,將軍府的巡邏防衛就更加嚴密,高度警備,日夜不斷。
    千夫長謹慎迅速的清點了一遍將軍府內院的崗哨人數,才讓數量相當的士兵換崗,秦法嚴厲,秦軍軍法更甚,莫說是公子殿下和相國大人在此,就是蒙大將軍那個說一不二的脾氣,出了岔子也是禍己及人。
    作為進攻,蒙恬調整了抓捕叛逆的布局,戒嚴令延長了一個時辰,重點搜查的範圍也比原先縮小了一半,這就等於,現在的蒙將軍有更多更好的兵源。
    因此,作為防備,趙高新添了無形的網,不管是對於帝國的敵人,還是......自己的,多一分訊息,多一分籌碼,便多一分牢固。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卻有意料之外的人心。
    一隻蜘蛛沿著桌角爬了過來,順著趙高的指尖爬上去,八足來回環繞的細微走動,即便是武功高強的人也很難察覺掌握。
    這些生物,自然之中無處不有,且相比人更加忠誠可信,用來傳遞某些信息最合適不過,就和白鳳的蝶翅鳥一樣,是經悉心培養的工具。
    不過,這一點上,子文倒是讓他頗為意外,明明沒有精湛武藝、超群膽識,卻能有效避開它的追蹤,不能完全掌控她的動向。
    嗬,所以,動物的本能再好,也有局限,而缺少動物本能的人類,往往可以彌補這樣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