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弦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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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走出第一步,意味以後必須一直走下去,與其回頭帶來更大的損失,還不如拚死前進,無論勝敗,不去回頭。
再精密的謀劃也會有破綻,之前小心維係著與反秦聯盟的關係,幾乎讓子文心力交瘁,而現在她倒是很隨意了,隻要不被發現她與羅網的聯係,其他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張良覺得自從子文打開心扉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不再逃避問題,不再避諱反秦事宜,對事情的看法見解獨特,心思聰慧得脫胎換骨一樣。
小聖賢莊某屋舍的後廊上,顏路陪著張良吹著海風,說著心事,相比伏念子房,顏路更為寬容平和。
“子文常常說自己識字不多,沒怎麽念過書,可就憑這幾次的接觸,並不......如此”顏路溫和地停頓了一下,又覺得找不到更合適的形容詞。
“嗯,我有時候甚至覺得,她讀的書,懂的道理是我們任何人都不知道的。”
顏路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師弟的心思,轉過頭看著張良的眼睛,“子房覺得子文是個什麽樣的人?”
張良自認對子文,他還是有些了解的,“......”
膽怯,懦弱還是疑心重,不易與人深交?還是幽默聰明,知進退;或者有私心卻保留著美好
善良的一麵......換作以前,張良會說出一堆,可剛剛一開口,他竟找不到半個字來形容子文的為人。
“師兄,我......不知道。”
顏路溫潤地笑笑,像是對待比天明年紀還小的孩子一樣,“你心中是否認為子文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嗎?”
“不是。”
“是個背信棄義、見利忘義、唯利是圖之人?”
“不是。”
“那......是貪婪好色,欺淩弱小,氣量狹小的善妒之人?”
張良搖搖頭,“都不是。”
顏路平靜地望向落下的日頭,“那他便是值得信賴之人。”
對呀,隻要值得信賴就可以了,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張良一下覺得了不了解一個人並不那麽重要了,轉過來對顏路作揖,“多謝師兄。”
如果子文聽到顏路和張良的對話,一定會笑抽過去,靠,這不就是我嘛!
羅網收到子文最新的情報,東郡熒惑石下墜附近,那些原本要被處死的百姓被鍾離昧放了,由高漸離龍且等人安置。
“墨家?”趙高狹長的雙眸似深秋寒夜。
小斯,“根據欽原的情報,的確如此。”
“傳令暗中在小聖賢莊行動的人,每天監視儒家的時間減少三個時辰”按照進度,欽原差不多能找到機會去小聖賢莊了,若監視的目光過多,不免惹出更多的麻煩,可將人員貿然調離,她就會受到懷疑。
“遵令”......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準備了這麽長時間,終於迎來再次出入小聖賢莊的機會代表墨家等去和荀況交流心得。
再次從小聖賢莊的小門進去的時候,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真不知道該憂傷自己智商不夠用,還是哈哈大笑達到了真實目的,剛開始......我單純的以為真的僅僅是來做學術研討的。
咬牙切齒!
可等背著一籮筐吃的用的上來了,才知道被坑了,一路上差點沒被越背越重的雜物給累死,虧得路上沒有河流,不然我一定學‘那匹過河的小馬’倒在水裏不起來算了。
去找荀況探討完有關事宜及端木蓉的病情,我都準備要走了,老頭突然心情很好的留我吃飯。
子文審視‘貌似年高德劭又一本正經的荀況’中......
“哈哈,還是算了吧,在下就不打擾荀夫子的清靜了!”轉身欲走。
叫住,“無妨,時間還早,請子文小友留下用完飯食再走吧。”
“咕咕,咕咕......”荀況話音剛落,屋外就傳來貓頭鷹地叫聲。
顏路黑線,子文噤聲,張良想笑又被依舊一本正經的荀況寄過來的眼刀弄得不敢笑,憋得臉都紅了。
我......起身一拜,“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吩咐好小童後,荀況覺得興致不錯,“飯食還有一會兒,這樣枯坐也是無趣,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子文小友認為如何?”
子文看看老態龍鍾的荀況,心想,不會想玩......老鷹捉小雞吧?
額......我在想什麽,“好,都聽荀夫子的”四個大老爺們兒幹坐在一起,確實無聊,玩玩也無妨,反正你又不會潛.規.則.我。
然後我馬上就後悔了......荀況的小童把茶具撤到一邊,端上黑白棋子,換上棋盤。
趁著荀況低頭整理,子文繼而惡狠狠地盯著張良,用眼神呐喊,這不坑我嘛!我怎麽會下棋?!我寧願玩老鷹捉小雞!
張良則是一副‘你又沒有告訴過我的’神情,怡然自得地端起一杯茶。
顏路看看子文再看看張良,三人眼神交匯,思索片刻,眼中隨即閃過一絲驚異:你不會下棋?!
聽到顏路心聲的子文,苦逼臉地點點頭。
荀況抬起頭,子文馬上一臉正經直視,“小友,你的棋藝如何?”看子文的樣子比子明大不了多少,上次雖然隻是簡單交談了幾句,也覺得獲益匪淺,想必棋藝也是不差,可不能在子房、子路這兩個小子麵前輸的太差了。
內心兩個小人已經倒地不起,子文強裝鎮定,“回夫子,從未輸過。”
荀況捋捋胡子,給予讚賞的目光,想不到又是一個天才,看來要加倍集中精神才行,於是乎,“子房,子路你們兩個再坐遠些,一會我和子文小友下棋的時候,不許說話。”
顏路遲疑道,“這......”
荀況,“嗯?”
張良暗暗拉拉顏路的袖子,顏路一臉歉意地看了看我:子文,對不起,不能幫你了。
子文心聲:不客氣......
顏路張良坐到離棋盤更遠的位置,外麵的貓頭鷹也被荀況吩咐小童趕走了,屋裏靜地呼吸聲都清晰無比。
娘親的,緊張中......
開弓沒有回頭箭,兩方坐定,子文再不想也隻得硬著頭皮上了,“‘堯造圍棋,丹朱善之’,對弈之術到如今已有兩千多年,然而這世間並沒有一塵不變的事物,荀夫子,今日我們換一種下法,如何?”
世間沒有一塵不變的事物,難道他是在暗示儒家一直墨守陳規、因循守舊,不懂得變通?“喔,老夫研習圍棋多年,還從未聽過有其他下法,子文小友且說來聽聽。”
絕對不能說五子棋,以前在家裏的時候,連隔壁賣油條他十歲的女兒都沒有下贏過,荀況那麽聰明,不能自取其辱,嗯~
“好,這種棋名叫‘六子棋’,棋盤為三乘以三的方格,交戰雙方均為六子,擺在棋盤兩頭,棋子信手拿來,互相區分即可。”
荀況將手放於膝上,“也就是說一開始雙方實力相當,地位公平?”
“是”無論是圍棋還是五子棋,先走的那一個都會占得一些優勢,尤其是五子棋,以前就是因為剪刀石頭布老輸,才導致總是別人先走一步。
“嗯,這倒避免了圍棋‘先手占優勢的缺點’,雙方處於一個更加公平的境地,更能看出彼此的棋藝究竟如何,不錯不錯”荀況點點頭,臉色露出欣喜之情。
荀況好麵子,誇他總是沒錯的,“夫子真是洞如觀火,下麵講一下規則,行棋時,在同一條橫直線或豎直線上,一方若將自己的兩顆棋子移至一起,且一頭挨著對方的一顆棋時,則可吃對方該子;當一方的棋子被對方圍困到無法行棋或者被吃到少於兩顆棋子時,就被判為輸棋。”
三人正聽得津津有味,卻發現子文突然停下,“就這麽簡單?”
當然啦,複雜的我不懂嘛,“是,就這麽簡單,荀夫子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
“明白了,開始吧”荀況躍躍欲試,看到一邊的顏路張良,又老持穩重下來。
用筆在圍棋棋盤基礎上畫一個三乘以三的方格,各自擺好棋子,又交代了一石二鳥的吃法,開始下棋,“荀夫子請”見荀況略有遲疑,子文微笑著補充,“夫子剛才也說了,這個不存在先手占優勢的說法,所以您先走一步沒有任何問題。”
“好,那老夫就不客氣了”......
一開始我自己送吃一子,荀況又吃我兩子,眼看他的六子就要包圍我剩下的三子了......
荀夫子的兩子被子文的三子逼到角落,坦然地捋捋胡須,“罷了,老夫輸了,輸的心服口服。”
見顏路欲言,子文立即兩手抱掌前推,身子略彎,“夫子過謙了,您是第一次下‘六子棋’,在下隻不過是多下了幾次而已。”
說完瞥了一眼顏路,他平放於腿部的右手豎起大拇指,嘿嘿~我聰明吧,就知道你要說這個。
荀況一眼望過去,顏路立馬埋頭作禮,“這與下沒有下過沒有關係,是小友棋藝精湛,尤其是在失掉三子之後,臨危不亂,可見你心境沉穩;兩次一石二鳥,一口氣打掉四子,之後更是步步緊逼,僅用了老夫吃掉你三子三分之一的時間就反敗為勝,老夫實在是佩服之至。”
“夫子繆讚了,其實下這六子棋,要想穩定局麵,失掉兩子最為恰當,否則棋盤上沒有足夠的空間,無法施展所長。”
“喔?請子文小友賜教”荀況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樣。
咳咳,那我就簡單說幾句?
“賜教不敢當,子文就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好了,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主動示弱,引敵方深入,留予足夠的空間與其周旋,分散敵人的力量和注意力,再逐個拿下。”
喝一點水,張良顏路也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不過怎麽感覺張良的眼神有點晦暗不明?
荀況不再那麽拘謹,將手扶在棋盤上,“嗯,在力量相當的情況下,絕大多數人會采取‘敵不動我不動’保守方式,小友連失三子,看似凶險,實則暗藏玄機,瞬間扭轉局勢,但恕老朽愚鈍,小友最後明明可以將棋子都吃掉,可為何隻是將我的最後兩子圍困?”
繼續吹,“常言道,困獸猶鬥,萬不可為求勝利而冒進,孤身追擊剩餘的敵人,而應該與自己的朋友匯合,把力量聚在一起剿滅最後的敵人,以策萬全,還有......得饒人處且饒人,既然已經贏得勝利,何必趕盡殺絕?”
想不到子文年紀輕輕,竟能想到這一步,看來儒家真該多接觸一下外麵的環境了,“誘敵深入,各個擊破;穩中求勝,不忘寬恕;小友德才兼備,心地仁慈,將來定大有作為。”
子文略臉紅,這說的完全就是理想主義者心中的‘救世主’,哪是她啊~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失掉兩子,精力集中少分心,自然破綻就少,相反想要顧全的東西太多,反而會瞻前顧後,錯過取勝時機,那就要全盤皆輸了。”
顏路聽到這裏不淡定了,轉頭對旁邊的張良說,“子文這是說‘成大事者當適時取舍’?”
明明是在問我,眼神卻看著自家師弟,這明明是專門說給張良聽的,“顏先生說的極是,凡成大事必有犧牲,隻要有價值......什麽樣犧牲都值得”這也是子文說給自己聽的,有些取舍是必然的。
“想不到這小小的九方格、六子對弈,竟如臨沙場,令人心神不覺融入天下戰局,看似規則簡單,實則成敗異變,暗藏詭譎,如同乾坤就在這十二子當中。”
“嗯,荀夫子深諳勝負之理,子文拜服。”
顏路在一邊滴汗,子文誇起人來和師叔有一拚......
“隻是......”荀況略有猶疑,子文也不急,而是耐心等待長者開口......“老朽冒昧,小友談吐舉止有禮,為何你的相貌......”
是想問我為啥相貌醜陋?子文摸摸自己臉上的疤痕,自信道,“是真英雄何必受困於形體?”
“嗯,小友不拘小節,隨性不羈,倒是跟老夫的弟子......”
想當年韓非在小聖賢莊遊學的時候,也是這般隨性而為,可惜......荀況定定心神,不再去想韓非,“小友說的有理,可世人往往注重外貌,倘若他日你名出天下,你這疤痕怕是會為你招來詬病......你我有緣,不如老夫想法子幫你除去這疤痕。”
子文聽完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差點沒有跳起來大叫‘好呀好呀!’轉念一想,這樣似乎不太好,畢竟做為有疤痕的刺客,看起來更有殺氣和成熟,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羅網武功。
“多謝荀夫子,然子文一直相信皮相隻是一種附加價值,有固然是好,沒有也不需要強求,真正有學識的人看重心思遠勝容貌,有涵養的人終究會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
“啪啪啪”荀夫子拍手稱好,高興得眉毛都飛起來了,“小友高見,今日一敘,荀況收獲良多。”
本來欲走,荀況又留,吃飯欲走,告知夜深路滑,留宿小聖賢莊。
毫不費力就得到的食物,不是陷阱就是毒藥。
隨張良去睡覺的地方,子文心裏加倍謹慎,雖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可就這麽輕而易舉留宿在了儒家,總感覺有什麽陰謀。
張良提燈走在前麵,走過一條又一條青石小路,一句話也不說,“張良先生有心事?”
“張良先生......”這種距離下,張良不可能聽不見,不理人有他不理人的原因,子文索性靜靜跟在後麵。
小聖賢莊子文不是第一次來,印象中,客房或者雜役睡覺的地方沒那麽遠,張良......要帶她去別處。
紗燈的光暈柔柔軟軟,那麽不堪一擊卻又提在張良手中照亮了漆黑前路,飛蛾不斷往紗燈的罩麵撲騰,螢火蟲圍著它舞蹈。
一路從小路繞道,剛到小聖賢莊後山,紗燈裏的蠟燭燒完,望著模糊不清的下山路程,子文沉住氣看張良到底想做什麽。
前麵的人停下來,子文也跟著停下來,一刻過後,張良說話了,聲音聽起來,似乎心頭壓了一塊巨石,“子文,你回頭幫子房看看,是否還能見到小聖賢莊?”
小聖賢莊不是子文的家,她也從來沒有把小聖賢莊放在心上過,並不能理解張良這句話裏的含義,回頭望去,這樣沉寂的黑夜裏,伸手不見五指,怎麽會看得見小聖賢莊,“看不到。”
張良緊緊抓住燈杆,壓抑不住的情緒波動,連子文都感覺出來了,低聲重複又像是在確認,“看不到了麽......”
難道是小聖賢莊要出事?不會,她沒有收到取消或者改變行動的命令,現在時機也還不對,帝國要對儒家動手,還需要導火索。
黑夜中,張良將紗燈放在路邊,背對著子文問,“現在前路後路都一樣黑暗,兩者不能兼得,如果是你,是會選擇繼續下山,還是回頭去找回家的路?”
如果可以,我真想跳起來一腳把你丫的踹下山去......覺得不方便不想留我就直說嘛,又不是我要住小聖賢莊的,深更半夜領我出來站在十字路口吹冷風,還給我做選擇題?!
可真那樣做,一溜煙,不對,一抹黑滾下山去的一定是我自己。
“河流不停奔騰流淌,是因它一早從源頭出來就做了選擇,隻能一直往前,往前,往前!它若停下隻會變成一灘死水,哪裏還有什麽回頭的選擇?張良先生的聰明才智世間少有,明明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又何必固執?說句俗氣的話,熊掌顯然比魚更珍貴更有價值。”
張良微微一笑,心間泛起無盡苦楚,他何嚐不知道熊掌比魚更有價值更珍貴,可在他心中,魚和熊掌是一樣的,“走吧。”
他已不能停下,隻可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