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奶奶一整天都坐在家中，自然是聽到了婦女主任的通知, 她知道今天村上會有電影放映。
    姚奶奶估摸著蘇柳應該是想去看那電影的, 姚奶奶怕她吃飯吃得慢了耽誤了蘇柳的時間，便吃得飛快, 弄得姚鄆給她夾菜的手都有些停不下來。
    蘇柳起先還以為是姚奶奶餓了, 後來猜到了可能是她的原因，她勸道：“奶奶, 沒關係，您可以吃慢一點, 我不急著看那場電影的。”
    姚奶奶以為蘇柳是在安慰她, 她幾口將口中的玉米餅子嚼碎咽下，放下了碗筷：“我吃完了, 蘇知青, 今天你就不用陪我散步了，你是城裏來的女學生，估計電影那玩意兒你們以前也看得不少，我們這窮鄉僻壤的, 現在好不容易有這次機會, 你可不能錯過咯，你也趕緊吃, 看能不能占個好座位。鄆兒也是, 去湊湊熱鬧, 回來再洗碗吧。”
    蘇柳將姚奶奶的碗拿過來, 慢慢地給她盛了一碗土豆湯, 頗為無奈地開口：“奶奶，我沒騙你，我是真的不急。正如您老說的，電影我以前也看得不少，早就沒了那股新鮮感，這看不看的，我也不那麽在意的。”
    蘇柳將湯送到姚奶奶手上：“奶奶，你先將這碗湯喝了，你剛才吃那麽急，小心噎著。”
    姚奶奶半信半疑地，她雙手摸著那隻裝了土豆湯的碗：“孩子，你可別安慰我啊。”
    蘇柳明知道姚奶奶看不見，但還是不自覺地狠狠搖了兩下頭，像是在增加自己說的話的可信度似的：“沒騙你，奶奶，真沒騙你。”
    一旁的姚鄆也開口了：“奶奶，你慢點吃吧，把湯喝完再吃點菜吧，我也不急。”
    姚鄆的這番話，姚奶奶是信的。她明白孫子是個不愛看熱鬧的人，這點像極了他爸。以前村裏也有過看電影的時候，其他人都興奮得跟過年似的，風風火火地一家老小出門往榕樹下那塊大坪趕，歡呼聲大得連她坐在屋子裏都能聽見，偏偏她家鄆兒倒沒什麽動靜，慢慢悠悠地伺候著她吃飯，洗著碗，她想著孫子平日操勞，想讓他也放鬆放鬆，便催促著他快走，可往往鄆兒都是嘴上應和著馬上走，手上的活兒絲毫不落下，非要她趕著才出門。
    姚奶奶喝了一口土豆湯，她剛才是真有些吃得急了，導致現在有點口幹，心裏也有點堵，姚奶奶連著喝了好幾口湯，才舒服了些，她將碗從嘴邊放下，歎了一口氣，說道：
    “哎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們兩個跟沒事人一樣，我這邊倒是急得飯都吃不好了。”說著說著，姚奶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你們兩個倒真的配到一起去了。”
    蘇柳的手僵了一下，聽了姚奶奶這話，驚得她筷子都差點從手裏掉下去，不過她也知道，姚奶奶就那麽順口一說，她老人家的意思，跟自己想的那個“配到一起”絕對不是一個意思，可是蘇柳乍一聽姚鄆的奶奶這麽說她們兩個般配，心裏實在是抑製不住的爽啊！
    蘇柳偏過頭，笑得牙不見眼地，看著什麽都沒意識到正平靜地喝著湯的姚奶奶說：
    “奶奶，我覺得你說得對。”
    “咳咳咳！”
    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傳來，姚鄆拿著飯碗，咳得像要閉過氣一般。
    蘇柳裝模作樣地開口：“姚大哥，你怎麽了？被玉米麵餅嗆著啦？”
    坐在姚鄆對麵的姚奶奶也關切地問候：“鄆兒，趕緊喝口湯，你也真是，多大的孩子了，吃飯還能被嗆著，這說出去也不怕別人笑話。”
    姚鄆心裏實在委屈，他平時吃個飯哪裏會嗆著呢？他十分想和笑話他的奶奶說：奶奶，不是我有意要嗆著的，實在是您老講話太嚇人了。
    姚鄆咳了一頓，仍舊喉嚨發癢。他掙紮著開口，盡量說些簡單的句子，斷句斷得多一點，防止說到一半又咳起來：“沒事，不小心，沒注意，現在好了。”
    蘇柳卻是一把將他的陶瓷碗拿過去：“姚大哥，你看我跟你那麽像，都一樣對電影不感興趣，說來也是巧了，我給你盛碗湯，就當是紀念紀念咋倆這難得的緣分吧。”
    姚奶奶在一旁聽著，她總覺得蘇柳這話說得有一點奇怪，但她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哪裏奇怪，姚奶奶也沒空細想，她趕緊對姚鄆說：“趕緊把這土豆湯喝了，潤潤喉。”
    姚鄆的臉現在已經是通紅的了，一方麵是咳的，另一方麵是羞的，他雙手接過蘇柳手中的土豆湯，逼著自己不去注意蘇柳那含著笑意的眼神，將湯幾口飲盡。
    蘇柳和姚鄆走在去放電影的那塊大坪的路上，姚奶奶嘴上說是不催他們了，但她和姚鄆剛吃完飯，一放下碗筷就被姚奶奶趕出了門：
    “趕緊去，趕緊去，飯都吃完了還在家裏耽擱些什麽呢，這碗回來不能洗？”
    蘇柳和姚鄆拗不過她老人家，隻得聽話地出門，蘇柳臨走的時候還問了句姚奶奶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去，姚奶奶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一副及其不願意的樣子。
    “奶奶為什麽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啊？”蘇柳在路邊采了四根狗尾巴草，一邊走一邊玩著，同身邊的姚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姚鄆從她的手裏接過兩根，也編著玩兒：“不是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奶奶本來就不想去。她以前也去過，人實在太多了，擠得難受，而且奶奶眼睛看不見，耳朵也不怎麽好，到了那裏也看不了個什麽名堂，倒是要擠出一身臭汗，奶奶愛幹淨，受不了這個，所以來過一次之後就打死也不想來了。”
    “那你到底是不是她的親孫子啊？”蘇柳一臉壞笑地看著姚鄆：“若說是親生的吧，可姚奶奶自己不願意來，卻偏偏催促著你來，剛才姚奶奶就差拿掃帚把咱倆趕出門了吧。”
    “可又若說不是親生的吧，那你和姚奶奶這如出一轍的對著電影不感興趣，可真的是難得啊。”
    姚鄆手上動作沒有停，那兩條狗尾巴草在他手裏不斷翻轉，彎折，他的手看上去很有章法的樣子，不像蘇柳在隨便亂玩，那兩根本來在路邊茁壯生長的草被她玩得蔫了吧唧的，難看得很。
    他聽了蘇柳的話，心裏也表示深有同感：“可能奶奶看著大家都喜歡看電影，便認為我也喜歡吧。”
    蘇柳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她上輩子就一直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上輩子她也問過姚鄆，但姚鄆怎麽也不肯說：“那你到底為什麽不喜歡看電影啊？你可不像奶奶那樣的，你的眼睛和耳朵都是好的，你又”蘇柳本來想說你又沒潔癖，話到了嘴邊想起姚鄆現在應該不知道什麽叫潔癖，便改了口：
    “你又不怕擠。”
    姚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說出來，你可別笑話我。”
    蘇柳無比期待地看著姚鄆，她終於要解開這個疑問了嗎？還是年輕時候的姚鄆靠譜啊，她這樣一問就能問出答案來，不像上輩子似的老油條一根，彎彎繞繞地和她打著太極，就是不說原因。
    蘇柳眼睛恐怕能真誠得發光，她斬釘截鐵地說：“不會，我對天發誓，絕對不會笑話你，隻要你願意跟我說原因，我願意拿我的身價性命作……”
    “可以了，可以了。”姚鄆趕緊止住蘇柳的話，姚鄆實在是怕了她了，實在不知道從她口裏還能講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出來，還拿身家性命做擔保，不就是個不看電影原因嘛，蘇柳想知道他告訴她就是了：
    “趕緊呸呸呸，瞎說什麽呢，我隻是希望你不要笑，但你如果真忍不住想笑，我又不介意，你話說得這麽重幹嘛？趕緊呸兩下，把那些話呸出來。”
    蘇柳心裏跟有千萬隻螞蟻在撓著似的，姚鄆怎麽會知道她對這個答案有多好奇？上輩子蘇柳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也沒能撬開姚鄆的嘴啊，沒想到這輩子答案來得這樣輕鬆。
    蘇柳配合地呸了兩下，然後馬上對姚鄆說：“怎麽樣，現在可以講了吧？”
    姚鄆覺得有些無奈又有點好笑，蘇柳怎麽對這件事熱情那麽高呢？姚鄆隻能認命地開口，娓娓道來：
    “迄今為止，我一共看過三場電影，第一次是在我五歲的時候，我和奶奶一起去看的，我年紀小，奶奶眼睛不方便。所以是張慶強他們家帶著我和奶奶一起去看的。去看電影的頭一天晚上奶奶給我講了個嚇人的故事，大體內容我現在都還記得，講的是一個狐狸精將人殺了吸取精氣的故事。”
    “當然，奶奶當時講得恐怖多了，要不我也不會整整一個月晚上嚇得不敢去茅房尿尿，偏偏那部電影又有些不□□生的鏡頭，嚇得我夠嗆。當時奶奶是坐在第一排，有人讓了座位給她，我跟在張慶強他們家後頭，當時人擠人的就把我給擠散了，我嚇得不行，準備找個熟悉的人找點心理安慰的時候，才發現當時身邊全是別的村的趕過來看電影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當時年紀小，很怕陌生人，再加上奶奶的鬼故事配上嚇人的電影，那效果可想而知，我感覺看那一場電影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時間，我找不到奶奶，可我又不敢哭，我怕打擾到別人，別人會罵我。我怕得要死，卻要故作鎮定，因為身邊沒有人會安慰我。”
    蘇柳聽得有些心塞，她原本以為是一個特別搞笑的理由呢，現在這樣一聽，哪裏搞笑了，簡直催淚值拉滿啊。
    姚鄆見蘇柳臉色有些淒婉，趕緊將這次經曆帶過：
    “哎，我這還想讓你別取笑我呢，現在怎麽感覺你要哭了一樣，你這樣弄得我都不敢再往下講了。”
    千載難逢的機會，蘇柳才不會放過他呢：“誰說我要哭了，我是剛才眼睛裏進了沙子，你繼續講啊，停什麽。”
    姚鄆見蘇柳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了，便接著開口：
    “第二次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那時候真的很不想去，可是奶奶非逼著我去，甚至還找了人照顧我，若是我躲著不去的話奶奶肯定會知道。”
    “我沒辦法，奶奶也是為了我好，我不能拂了她老人家一片心意，就隻能過去。可是由於我在家裏拖遝了太長的時間，等我去的時候早就沒有位置了，不是沒有座位，就是連站的位置都快沒有了。還好我很瘦，跟一根柴火棍似的，費了很大的力氣倒也擠進了人群之中，可是我一看那塊放映布，我就會想起第一次的那種恐懼。”
    “我咬著牙，試著看了兩次，可根本沒用，我完全克服不了。到後來，我從頭到尾都是低著頭看腳，不敢抬頭。當時的人又擠得不行，我難受得要命。”
    “至於第三次，就是在去年，我實在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麽會有人怕電影呢，這說出去恐怕能把人的大牙笑掉，我自己也覺得丟人，便不死心地想挑戰自己。”
    “那天我特意早早地去占了一個好位子，看看換個環境能不能破除我的心魔，或許我那麽怕電影，一半是因為奶奶的那個故事，一半或許怕的是幽暗擁擠的環境，可是你知道嗎，當我離那塊電影布那麽近的時候，還好我是坐著的，要是站著的話，恐怕我會直接摔到地上，那種電影就在麵前播放的感覺，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就是那種心跳都要停止的感覺。”
    ……
    姚鄆已經講完了，蘇柳愣了很久的神才反應過來，她根據他的解釋，開口問道：“所以你是，怕電影本身，不是環境？”
    姚鄆覺得很丟臉，他萬分不想承認，但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我想是這樣的。”
    蘇柳恍然大悟，難怪上輩子的姚鄆怎麽也不肯說呢，他那樣要臉的人，怎麽可能把這麽丟人的理由告訴她？
    不過蘇柳完全不想笑話他，而是滿滿的心疼。心疼他是那樣的不容易，連看個電影都能帶著心理陰影，上輩子姚鄆之所以那樣不透風地瞞著她，估計也怕她心疼。
    他從來都是那樣隻想疼她，不願讓她心疼。
    蘇柳停下腳步，望著姚鄆，笑著開口：“你既然那麽不喜歡電影，那你還陪我去幹嘛？“
    姚鄆撓了撓頭發，笑得老實憨厚，人畜無害：“我怕你想去，而且，我可以去了那裏就閉上眼睛，聽聽聲音的話，我估計影響還是沒那麽大的，我想我應該能扛過去。”
    蘇柳差點就罵出一句你是不是個傻子，誰讓你犧牲自己陪我去看什麽電影。
    她看著姚鄆，對姚鄆說；“你說咱倆這是不是傻，你不想看電影，我也對那電影沒多大興趣，那裏還人擠人的，那我們去幹嘛？”
    姚鄆一想也有道理，蘇柳不想去，那他就完全沒必要去了，他問蘇柳：“那我們去哪裏？”
    “我對大莊村又沒有你熟。”蘇柳對著姚鄆笑得眼睛都不見了：“這個問題不應該我問你嗎？”
    “姚大哥，我們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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