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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度足夠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照出一條條從眼角延至下巴的淤痕,雪白的膚色讓紅腫泛青的傷疤暴露得更徹底。
    葛飛靈心裏默念幾秒,確保自己的傷被看得一清二楚後,她才慌張地側過頭,手腕扭著想掙脫。
    他陷入異常的安靜。
    “把口罩還給我……”葛飛靈被他的視線緊盯,十分不自然,別扭地將手掌反剪到背後,腦袋仍舊低著。
    “誰打的?”景浣問她。
    葛飛靈已經掙開了他的手,按照劇本沉默不語。
    過了幾秒,她的指尖微動,後麵的右手遲遲碰不到口罩,她慢慢抬頭轉向他那邊。
    景浣平靜地看著她,將她的口罩隨手放到腰後,跟她談條件:
    “想要回去的話,先告訴我你的傷怎麽來的。”
    葛飛靈緘默地搖頭,伸出胳膊想繼續搶回口罩。
    心裏的目標在一步步點亮、通關。
    她明白自己賭對了。對方的反應說明起了憐憫之心。
    無聲的爭奪中,葛飛靈讓校服袖子往上收縮,動作放慢一拍。
    景浣果然注意到她的雙手也不太自然。
    他驀地拉住她的右手腕,把袖子往上一擼。
    比臉頰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鮮紅傷痕赫然堆滿整隻胳膊。
    “你有男朋友麽?”景浣還沒揣測到家庭問題,而是問了這一句。
    葛飛靈垂下眼瞼,微顫的睫毛如孱弱掙紮的蝶。
    無聲勝有聲。
    “你不說話我沒辦法幫你。”他的嗓音平穩中透著一絲無奈。
    眼前已然全被他看穿的女生拚命想遮掩,想把袖子拉直放下去。他不準,她就將臉默默轉到一邊,不讓他看。
    景浣握著她比上次似乎更纖細的手臂。
    腕骨和細嫩的皮膚,緊緊貼合他的掌心,仿佛脆弱得不堪一擊。
    景浣稍微一用力,她整個人被迫轉回來,無法逃避地麵對他。
    “你真的什麽都不肯說?”
    其實他並沒有把握撬開她的口,她不吭聲,他確實沒轍。
    女生卻在這時候揪住他的校服袖子,眼睛紅彤彤,鼻尖透著粉,淚水在眼內打轉,“你可不可以把口罩還給我?”
    景浣怔了一怔,她便趁他不注意將口罩奪回去。
    明明是她搶贏了,但是眼淚像開了閘的水龍頭,一滴滴往外掉。
    景浣看著她,伸臂摸了口袋,一直隨身帶的紙巾偏偏沒帶。
    他知道這個時候保持安靜最好,因為對方明顯不想跟他談及原因,而且情緒太激動的話,他再戳火上澆油也不好。
    景浣坐在椅子上,打算靜靜地陪她一會兒。
    不料,下一秒女生居然把頭靠到他的肩胛骨處。
    校服單薄的料子立刻被溫熱的液體一點點浸潤。
    他僵硬了一瞬,隨即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她靠得太近了,以至於超過了人與人之間恰當的親疏線。
    景浣抬起手,想推開她,葛飛靈啜泣著,哭聲壓抑到隻有他能聽見的動靜。
    終究沒有推開。
    他又將手垂下去,她哭得很傷心,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推開她。
    另一邊,葛飛靈克製自己的心理抵觸,主動靠向他那兒。
    整個過程很費心力,她現在隻能訓練做到隻有眼部和額頭枕著他肩膀,再多的,她也不行了。
    靠了之後,她發現他的骨架挺結實的,肩膀也算得上溫暖。
    葛飛靈一邊亂想一邊趕走內心深處恐懼的影響。
    她遲早得克服這個毛病。強大的人不應該有任何缺點。
    在十幾分鍾的沉默氛圍內,景浣默許了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哭的行為。
    她真的很能哭。
    景浣哭笑不得地想,就這樣挨著他的肩膀默默流著淚,還很持久。
    “你是小龍女麽,都快哭出一片海了。”他輕聲調侃。
    葛飛靈抬頭,掛著晶瑩的淚珠看他,沒接他的梗。
    景浣也不芥蒂,她的眼淚總算停歇了。他拿起桌上的藥和一杯水,哄她吃。
    望著哭得半張臉泛紅的女生,景浣鬆了鬆肩膀,溫熱的眼淚覆蓋著,鎖骨領口的布料濕得不成樣子,風稍稍吹過,一股冷意便盤旋在濕透的衣服,像著涼似的。
    這種感覺在出了醫務室之後,更為強烈。
    “飛靈她怎麽樣……”
    毛巧貞和柴佳還在門外等著,景浣微微皺眉,覺得兩人沒必要浪費晚修的學習時間白白守在這裏。
    葛飛靈低頭,趁景浣先走在前麵的時候,摘了口罩讓她們看清自己的傷。
    兩個人皆是一驚,正要驚呼,葛飛靈伸出食指抵著唇,暗示地望一眼景浣的背影,輕輕噓了聲。
    她不想景浣知道。
    毛巧貞和柴佳準確接收到這個信息後,馬上收斂了表情。
    葛飛靈重新戴回口罩。
    隻要將自己身上的傷給她們看,任她們心眼一樣多也不會料到她傷成這樣還想吊凱子。正好消除了她們等太久的埋怨和懷疑。
    “醫生怎麽說啊,她沒事吧?”景浣回到教室,晚修已經過去了一半。同桌火急火燎地詢問葛飛靈的情況。
    “沒吃夠飯導致的低血糖。”
    “啊?她想減肥嗎?”卓星宇第一反應是這個。
    景浣沒否認。
    “她的體質好像很弱……”卓星宇不由開始盤算幫人補充營養的計劃。
    景浣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圖,“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暫時別打擾人家了。”
    “……哦。”卓星宇被識破心思後無地自容。
    景浣見他嚴肅的神情,嘴角掛上笑意,開導他,“以後總會有機會的,現在學業為重。”
    “話是這麽說沒錯……”
    可是每次一看見心上人,怦然心動哪能頂得住啊。
    “班長,去演戲吧,我會買票去看的。”景浣聽完他的真心話,揶揄。
    卓星宇有點惱凶成怒,“你學壞了我告訴你,你自從把班長的職位推給我就變了,忘了過去端莊穩重的形象!”
    “我哪有變過,”時間剩餘不多了,景浣沒再逗對方,“明天還得測理綜卷,不鬧了。”
    卓星宇立馬正襟危坐。景浣見此笑了笑,他彎頭去尋桌洞的書時,領口那兒還有點濕,裏麵的短袖校服順著未幹的水漬貼上他的皮膚。
    景浣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擋住了他的眼神內容。
    當晚,兩塊石頭心軟又心疼。
    “打你的人也太過分……”回頭再看,柴佳仍然對她滿臉的傷痕吃驚,醫務室的意外早拋諸腦後。
    “天呐,怎麽會被打成這樣……”毛巧貞原本還耿耿於懷她和景浣單獨相處的二十多分鍾,現在已經無暇顧及。
    “其實早就不疼了。”葛飛靈故作堅強地賣慘。
    她發現這招對所有人都通吃管用。
    “不行,飛靈你長得這麽漂亮,萬一以後留疤了怎麽辦,我家裏有很管用的祛疤藥,你等著,我下周回家給你拿。”
    葛飛靈微點頭,繼續裝出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
    毛巧貞果然中計了,擔憂地握住她的手背,“飛靈,你這段時間就好好養傷,別操心我和景浣的事了。”
    “嗯,我最後再說一件,教室角落的書櫃是不是經常裝著各種期刊和雜誌?”
    毛巧貞點點頭。
    “景浣似乎挺喜歡看電影雜誌的,班裏大部分電影期刊也是他買的,我注意到他對一部電影很上心,那天剛好看到他用鉛筆圈起來了。”
    “哪一部?我沒關注這個點哎,畢竟我也約不到他出來看電影。”
    葛飛靈吐出四個字。
    毛巧貞略有耳聞,“我好像聽過這部電影,算是老電影了吧。”
    葛飛靈:“你可以跟他找這方麵的話題聊,或許會有新突破。”
    毛巧貞忽然抱住她,激動感動得不行,“飛靈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謝謝你這麽幫我出主意,到時候我們真成了我一定要好好答謝你!”
    葛飛靈唇角揚起微小的弧度。
    你現在就在報答我啊,小石頭。
    從前天發現景浣的這一點有利可圖起,她正愁找不到人來突顯她的悲慘。
    苦肉計的賣慘最好由外人來幫她完成這一步,自己說出來則過於刻意了。
    葛飛靈時刻記住讓自己看上去處於被動情況,這樣最顯無辜,並且將主動權交到景浣身上,由此對方的每一次選擇她都能研究得更清晰。
    周三下午,葛飛靈找徐柔幫她打印一張劇照。
    許久沒回到十九班了,葛飛靈象征性地環視一周。
    以前最難纏的追求者時至今天也沒死心,見到她又屁顛屁顛地過來。
    “飛靈靈,你是不是想念我啦所以回來探望我,我早跟你講實驗班的辛苦程度不是人呆的地方……”
    頂著錫紙燙的男生貪婪地從頭到腳掃視她,即使她還戴著口罩。
    葛飛靈深知對方的死性不改,也沒給他留麵子,“滾,我跟你沒那麽熟。”
    “好久沒聽到你罵我了,好懷念,你還不承認你對我有感覺,不然怎麽隻罵我一個人?”
    “因為你像狗皮膏藥啊煩不煩,姚狗滾。”
    徐柔過來救駕了,怒嘲這個死皮賴臉的賤人。
    “關你毛事啊靠。”錫紙燙馬上唰地變臉,“以前怎麽不見你這騷貨行俠仗義?”
    “操你媽,管得著麽你。”
    “那你現在多管閑事幹屁啊!”
    兩座火山旁若無人地互撕起來。
    正好中和了,合她意。
    葛飛靈從徐柔手裏接過劇照,趁著兩人吵得火熱,匆匆下樓。
    她一點也不想再沾上以前班的人際關係,實驗班雖然累但起碼每天都很充實,以前的差班隻會讓她成為眾矢之的。
    太多人追她以至於她被“蕩婦羞辱”,這段記憶想忘都難。
    回到二樓的實驗班,葛飛靈算準時間,等到最後一節自習結束,拎著練習冊過去找他。
    毛巧貞今晚大概會跟他聊電影,她得趕在之前先把鉤子放了。
    今天主要目的不是接近來了解他,而是反過來,她要乘著那身傷疤的順風車再騙一把狠的。
    核心關鍵詞,賣慘。以及通過別人揭示自己的慘。
    醫務室那天她壓著什麽都不講,就是為了現在找到一個好理由進行下一步。
    “嗯,這道題。”葛飛靈問他題目的次數多了,神態和動作處理得愈發自然。
    找他請教是最光明正大也不容易落人把柄的一個途徑。
    反正每天問他的人多不勝數。
    “這道是麽?”景浣也被人問慣了,不管對方是誰,他都一視同仁,耐心講解。
    “嗯,還有後麵那道。”葛飛靈點頭,預計這次的時間不長,幹脆站在他身旁的過道。
    景浣簡單地掃過一遍題目,根據對方的理解程度大概猜到講的時間,他抽出草稿本,正要開口讓她先坐,順手翻到下一頁的題目。
    一張印刷清晰的人物肖像照片夾在其中,景浣的動作一頓。
    照片上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中年男人的半身照,典型的偏韓長相,留著一頭邋遢的短發。
    昏暗特調的光線有些眼熟。
    停留幾秒就夠了,足夠讓他記住,葛飛靈默念著,然後伸臂從練習冊掀走那張照片,“抱歉,我沒收好照片。”
    “這是?”景浣抬眸望她,顯然對她驚慌失措的舉動有些意外。
    葛飛靈醞釀感情,低聲回:“我爸。”
    “是嗎,你們倒是長得不太像。”景浣重新埋頭看題,沒過多停留在不相關的話題。
    盡管他覺得這人有似曾相識的錯覺。
    她忽然又將聯係冊也抽回去,隨口找了個借口,“我、我突然想起來有事,先不問了。”
    葛飛靈不等他應道,緊緊抱著練習冊離開。
    一旁視奸已久的卓星宇還沒盯夠美貌,下意識將直觀感受說出來,“好像被發現了見不得人的秘密一樣……”
    景浣的指尖微動,練習冊被抽走的時候擦過他的手,那觸覺一時還殘留在掌心上。
    “可能觸犯到她的隱私了。”景浣繼續做自己的練習,並未計較這種小細節。
    管太多是一個容易讓人生厭的缺點。
    然而,同一天晚上,便有人幫他解答了這個疑惑。
    毛巧貞跟他閑聊空隙談到一部韓國老電影,《漢江怪物》。
    幾乎是對方說起的一瞬間,景浣終於對上了記憶中的演員。
    她練習冊裏的照片正是那部電影的主角。
    不是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