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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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飛靈離開小區的時候, 問過門口還在聊的阿姨。
    “你們知道桂...阿姨進了哪家醫院嗎?”
    “就隔壁的小診所啊,她節省了一輩子, 連大醫院都不敢去。”
    葛飛靈垂眸, 道了謝, 那一刻她就做好了決定。
    診所關閉得很早,她是第二天才去探望的。
    她起得很早,七點在診所外等到八點,然後拎著一袋水果進去。
    “阿姨,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這腰,轉去大醫院比較好,唉……”
    葛飛靈推開半新不舊的門, 病房裏擁擠得很,多是小孩哭鬧著,白衣護士嗓門大,站在角落的病床前勸。
    她看見鬢邊白了大半的中年女人乖乖地聽訓,點點頭又搖頭。
    “小姑娘,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的。”她頗為歉意地笑,為自己麻煩別人而不好意思。
    護士歎了口氣:“你的家人也是, 出了車禍沒一個人來探望你,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孤寡老人……”
    “媽。”葛飛靈慢慢開口。
    桂美娣霎時怔愣,有點不敢置信地抬頭。
    護士也跟著轉過身,看見一個模樣姣好、打扮簡樸的年輕女生, 馬上反應過來。
    “說曹操曹操到,你是阿姨的女兒吧?小沒良心的,可算是知道來探望……”
    桂美娣忙打斷護士:“別,別責怪她,她在外地念大學,不知道我的事。”
    護士輕輕掩嘴,臉有點紅,小聲說了句對不起,便馬上去檢查另一張病床上病人的情況。
    葛飛靈抿著唇,將塑料袋裏的水果放到一旁,拉了一張椅子。
    “飛靈……”桂美娣眼內含淚,瘦弱的肩膀抖動。
    “是媽對不起你,逼得你出走,我想過偷偷給你寄學費,可是你爸死活不讓,後來還動手打我…”
    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女兒走了,他下一個撒氣的對象肯定就是妻子。
    葛飛靈想著,終是把話咽回喉嚨。
    “你對我也不好,但是我覺得,這片土地上,人可以不婚不育,但是不能不孝。”葛飛靈輕輕呼吸,低聲說出這句。
    景浣曾旁敲側擊過她的家事,她閉口不談。
    他握住她的手,耐心地給她講道理。
    ——你恨他們是嗎?
    ——但我認為,最合適的狀態是跟他們和解,也是跟自己和解。
    ——飛靈,避而不談解決不了問題。
    那逃一輩子呢,一輩子就夠了。
    她雖然嘴上不肯妥協,但心裏已經鬆動。
    他真傻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要和解,並不是簡單談一下心就可以了,和解背後,是等著她擔負一輩子的重任。
    她勢必第一個拋開的,就是他。
    葛飛靈一直明白這點,她日複一日地催眠自私才能過好,可是她喜歡的人非要她諒解。
    或許是他說話的語氣太溫柔,或許是他的懷抱太溫暖,她終究意誌不堅定。
    好吧。
    “飛靈,你瘦了好多,在學校吃得不好嗎?那、那個男孩子呢?”
    桂美娣心生愧疚,她以前膽小,遵循爸媽的話,不敢忤逆丈夫,結果害了自己的女兒。
    她的女兒出落得如此漂亮,本來應該擁有美好的人生。
    葛飛靈沉默地替她削著蘋果,不作答。
    桂美娣越發擔心,想直起身抱一下她,然而一使勁,腰後的傷口扯得生疼。
    葛飛靈發現了,起身幫她墊好枕頭,說:“我問過醫生了,你走在路上被一輛貨車撞到腰,然後司機逃逸,你自己忍著疼來的診所……我明天幫你轉醫院,錢你不用擔心。”
    桂美娣感動又難過,哽咽著:“司機不是逃逸,是我說沒事,讓他走的,他家欠了外債,上有老下有小,負擔不起我的醫藥費,他還嚷著送我去醫院,唉,每個人都不容易。”
    葛飛靈頓了頓,沒說什麽,“嗯”了一聲。
    她都明白的。葛宏康和葛嶺遲遲不來探望她,就是怕沾上桂美娣昂貴的醫藥費。
    “飛靈……媽對這腰不抱希望了,我偷偷給你留了一筆錢,你拿去用吧,別管我這老人家了。”
    桂美娣是真的想補償從小虧欠的女兒,事到如今,女兒還肯來探望她,她已十分感激。
    葛飛靈淡淡說:“我來這兒之前,已經做好決定了,你的錢就用你自己身上。”
    桂美娣有些不安:“…飛靈,你別嚇媽,你做好什麽決定?對了你的男朋友,帶過來讓媽看一眼好不好,然後你們好好過……”
    “我們分手了,三觀不合。”她打斷,言簡意賅。
    “怎麽會……”桂美娣霎時眼淚就掉下來,不知所措,“我聽徐柔說,那是個很好的男孩子,能給你帶來幸福——”
    葛飛靈:“沒,我們不太合適,他脾氣挺臭的。”
    “飛靈,你老實告訴媽,是不是回過家被你爸……”
    葛飛靈搖頭,平靜地說:“我現在隻想好好念書,賺錢養你,感情的事,等以後再說。”
    桂美娣可惜地看著她,後悔莫及:“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聽你爸胡說八道,後來想跟他離婚他也不肯……”
    “過去了。”
    葛飛靈神色淺淡,有點像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你現在認清了不晚,以後別再回去伺候他們了。”
    “好好好……”桂美娣熱淚盈眶,忙不迭答應女兒,“媽什麽都答應你,都聽你的。”
    從來隻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貴。
    她已經錯過了許多,隻想用餘生來補償大女兒。
    葛飛靈很快辦好了轉院手術,桂美娣一過去,就被告知得做手術。
    “病人傷情拖了很久,越來越嚴重了,最好盡快做手術,費用三十萬,交了再做。”
    她說好,深夜坐在醫院外的長椅上,看著空蕩蕩的聯係人名單,撥通了地上撿的賣腎的電話。
    電話那頭說一個二十萬。
    葛飛靈問:“還能賣其他的器官嗎?”
    “你長得漂亮不,漂亮的話賣身唄,或者去幹夜場,能喝的話也不用出台。”
    葛飛靈沉默,幾秒後才問了下短時間能籌多少錢。
    半響,她回:“太慢了,我等不了,我再看看吧。”
    最後她找了很多途徑,還是借了高利貸。
    ……
    三天後,桂美娣如願進了手術台,腰後斷掉的骨頭用人工骨代接。
    葛飛靈帶著口罩在門外等,她把能賣的東西基本都賣了,電腦、衣服等,然後東拚西湊了二十五萬,剩下五萬她向醫院求情才能先做了手術。
    她晚上得去會所上班,一天大概幾千,再加上白天的兩份工作,她應該寒假就能賺夠。
    這些都是快錢,以及短時間內必須還上,她明白,等到桂美娣出院了,她就不幹了。
    手術室的燈閃爍著,她盯著有點走神。
    ——飛靈,以後如果你有什麽困難,一定一定要告訴我。
    景浣抱著她,不自覺說出真心話。
    ——我知道你很要強,可是再要強……
    ——別說了。我是我,你是你,都是獨立的人,你為什麽非得要當冤大頭?
    他笑笑,無怨無悔的樣子。
    ——因為我願意啊,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你肯定不開心。
    ——我確實不高興,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她沉著臉,覺得景浣像在侮辱她。
    她不是無能,自己的事能自己承擔,無需他人來扶貧。
    事情總有解決辦法的。她已經解決一半了。
    手術結束。
    葛飛靈餓著肚子等到了好消息,醫生如釋重負地告訴她,手術很成功,再住一個月就能出院了。
    她微笑,向醫生道謝。
    醫生點頭離開,而後她才發現自己戴著口罩,對方看不見她僵硬的笑。
    葛飛靈揉了揉眼角,起身去看桂美娣的情況。
    手術翌日,桂美娣就醒了。
    “飛靈……”她睜開第一眼看見的是女兒,難以描繪的欣慰和感動。
    “嗯,我在。”葛飛靈替她倒了半杯熱水,煮了一點粥帶過來。
    “你怎麽戴著口罩,是感冒了嗎?”
    葛飛靈本來搖頭否認,後來轉了幾個念頭,承認了:“嗯,感冒和鼻炎。”
    “那你得多注意休息啊。”桂美娣趁葛飛靈給她蓋被子,心疼地摸了摸女兒骨瘦如柴的手腕,細得可怕。
    “好,會的。”葛飛靈應,表麵功夫做得極好。
    盡管她每天的睡眠不超三小時。
    上班的時候,累到極致仿佛一閉眼就能睡著。
    奶茶店的茗曉薇聯係過她,問她最近的情況。
    葛飛靈反過來問她能不能介紹薪水高的工作。
    “嗯?”對方顯然很詫異,“你不是跟有錢帥哥在一起了?你還差錢?”
    “分了,我拉黑他了。”
    茗曉薇感到匪夷所思:“你騙誰呢,我看得出來,你挺喜歡他的。”
    “處不來,就分了……”
    “小妹妹,都說你騙不了我,這話能唬唬你身邊的人,可瞞不過我,說實話吧。”
    葛飛靈不吭聲,她又拋誘餌:“乖乖說實話,我就給你介紹好兼職。”
    “……我不想拖累他。”
    “這個理由就像話多了,也挺符合你的性格。”
    對方還算仗義,給她介紹了隔壁超市的銷售,隻要勤奮,能賺得不少。
    “飛靈,這個粥太多了,你也吃點……”
    桂美娣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葛飛靈抬眸,沒動,眉眼舒展下來:“我不餓,你吃。”
    這隻是最便宜的糙米,她隨便煮了煮,但媽媽高興得像在吃饕鬄大餐。
    “不餓也要吃啊,你看你瘦成什麽樣了。”桂美娣堅持著,自己也沒吃幾口,一心惦記著女兒的健康。
    葛飛靈往後退了退,又怕她扯到傷口,推辭:“我剛來的時候吃了饅頭,撐得很。”
    其實她精神非常疲倦,眼睛酸痛,沒什麽食欲。
    桂美娣信了,微微歎息著,隻好將女兒煮的粥一滴不剩地喝完。
    清晨還早,周圍的病人還未醒,隻有她們母女不時細微的談話聲。
    準確地來說,應該是桂美娣單方麵的話癆叮囑。
    “飛靈,你在大學過得怎麽樣?”
    “飛靈,沒錢跟媽說,媽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飛靈,冬天記得多添點衣服,你穿得太少了。”
    ……
    期間她一直點著頭,桂美娣漸漸發現不對勁。
    飛靈盯著某處發呆,眼神無光。
    黑眼圈也很重,非常疲倦的模樣。
    “……飛靈?你是不是在想那個男孩子?”桂美娣試探地問。
    葛飛靈驀地回過神,微蹙眉,否認:“媽,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今天起太早了,有點困。”
    “真的嗎?飛靈你不要硬撐。”桂美娣擔憂著,半信半疑。
    “我處理得還行。”葛飛靈再次搬出這個理由,“我不是說了,手術費用是他給我的,我挺感激,打算以後賺了錢按照銀行利息還給他,我現在兼職先賺一點。”
    桂美娣曾經對這個理由深信不疑,可是看著女兒一天比一天清瘦,臉色極差,像是一盞快枯竭的油燈,她開始忐忑不安。
    葛飛靈怕她還不信,主動摘了口罩。
    “我這幾天都在上夜班,作息日夜顛倒,氣色不好也是正常的,你也知道我愛美,戴著口罩一是感冒,二是遮醜。”
    “好的好的,飛靈你還是要注意勞逸結合啊。”桂美娣認真看了一遍她的臉色,除了唇瓣蒼白和黑眼圈,還好還好。
    桂美娣放下心。
    二月中旬,鵝毛大雪持續了兩三天,很快偃旗息鼓。
    葛飛靈去夜場幹了半個月,得益於她的外貌,她賺得比同場的女孩子都要多。
    不過她喝得比任何人都要狠。
    借的錢很快還上了,她一達成這個目標,辭掉了這份工作,回去休息了三天。
    簡陋的出租房裏,這是她睡得最香甜的一覺。
    之後,她好好打扮了一番,做了簡單的飯菜,去醫院探望桂美娣。
    媽媽也快出院了。一切終於步入正軌。
    “美娣,你真有福氣,養了這麽漂亮的好女兒。”隔壁病床的阿姨投來羨慕的目光。
    葛飛靈隻喂了一口飯菜,之後她怎麽都不肯讓她喂了。
    “哪有哪有。”桂美娣心係女兒,一邊謙虛一邊讓女兒好好歇著,“不用的飛靈,媽自己能吃。”
    “好吧。”葛飛靈沒勉強,瞄了眼時間,離超市的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她找了張椅子坐下,在手機記賬本上記錄這些日子的開銷。
    “媽媽,我要去便便——”鄰床響起小女孩清亮的嗓音。
    那位阿姨馬上應:“好好,媽媽陪圓圓去廁所,圓圓要乖哦。”
    “好的媽媽——”
    等母女倆走後,先前跟桂美娣聊天的陪床阿姨歎息了一聲。
    “唉,我聽說,三床的女孩是領養的,可惜他們夫婦倆……”
    葛飛靈睫毛微顫,稍微抬起頭,注意地捕捉對方的聲音。
    “白天老婆過來照顧,晚上就到圓圓她爸拎著零食過來,他們夫妻關係真的好,隻是這個女孩不漂亮,又是領養的,他們家庭條件不錯的啊……”
    桂美娣不太信,疑惑地問:“可是他們很寵圓圓啊,你怎麽確定圓圓是領養的?”
    “我聽圓圓她媽說的,我有一次奇怪圓圓長得不像他們倆,圓圓她媽就告訴我了。”
    那位阿姨一臉百思不得其解,說:“這對夫婦年輕又般配,偏偏要領養一個有病的孩子,幹嘛不自己生呢……”
    “會不會是女方生不出來……”
    桂美娣趕緊打斷:“可別亂說,人家的家事千萬不能亂揣測。”
    陪床阿姨這才住了嘴。
    葛飛靈望著隔壁女孩空蕩蕩的床位,陷入回憶。
    大概是高三畢業的暑假。
    有一次看完電影出來,景浣問她為什麽又哭。
    她嘴硬,說自己沒哭,死不承認丟臉的事。
    景浣好笑地盯著她,指腹揩著她的眼角,說:“小哭包,你忘了我是福爾摩斯景嗎?”
    “……我看動畫片能哭什麽??”
    她抓住一個有力的證明,辯道。
    “所以我才問你啊。”景浣掏出紙巾,替她擦拭。
    葛飛靈一邊別扭她淚痕都幹了,一邊轉過頭不讓他擦。
    景浣望著這樣的她,眉梢流淌著滿溢的寵溺,她總是很要麵子又很愛哭,矛盾的結合體。
    如果哭隻是她的工具,她會毫不猶豫地承認。
    可如果反過來,她偏偏這時要起麵子來。
    “剛才動畫片小孩子看得哈哈大笑哎,小哭包居然看喜劇片掉眼淚了。”他強調重複。
    葛飛靈瞪他,揮開他的紙巾。
    “好啦。”景浣逗她的程度很克製,怕惹惱這個好不容易討來的女朋友。
    “我知道的。”他輕聲說,牽住她白皙的手,“你肯定想起了童年的一點傷心事,動畫片有你沒有的東西,所以你觸景生情了吧。”
    “不,是。”她想也不想地否認。
    景浣笑一下,絲毫不介意,仍沉浸在自己的設想中:
    “飛靈,如果你實在怕疼,那我們領養一個小孩好了,最好是女孩,我會把她寵上天,讓她填補你童年時候的所有空缺。”
    “她就算長得不好看,也是我們眼裏的仙女,她就算不聰明,也是我們眼裏的小天才,她就算脾氣不好,也是我們家裏心底最善良的雷鋒。”
    “雖然你總是不提家裏的事,但我們以後組建的家庭,肯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葛飛靈當時覺得他異想天開,並且在無形綁架孩子的人生,她說:“……先不說你這個計劃和父母衝不衝突的問題,就拿孩子來講吧,你照這種想法養出來的孩子,等於在溺愛她,而且。”
    她壓抑著沙啞的聲線:“而且我也不想把過多想法加注在她身上,憑什麽我過得不好她就得要圓滿我的遺憾,人生是她自己的,由她自己來決定。”
    “飛靈,你承認自己過得不好了嗎?”他忽然說,話鋒轉得像暗算她已久。
    葛飛靈:“……”
    景浣稍微抓緊她的手腕,一字一頓:“我當然明白你的擔心,放心,剛才說的隻是一方麵,你說的另一方麵我也會注意。我知道怎麽養好一個孩子,正如我知道怎麽愛你一樣。”
    他信手拈來的情話強得旁人難以招架。
    葛飛靈不想跟他聊這個話題,正要轉移話茬,他又撫上她眉心,講:“不說了,你看你又要哭成小龍女了。”
    她氣得推開他,然後碰自己的眼窩,消滅證據。
    “飛靈。”景浣忙穩住她的身子,俯頭吹了吹她的眼眸,“我是說真的,我很認真地想跟你過好這一生,讓那個孩子來治愈你小時候的不幸福,當然,我的意思是那孩子的主要人生是她自己選擇,但側麵的輔助作用同時也能幫助你。”
    “你是不信我能為了你養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還是不信我過不了家裏那關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的愛毫無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