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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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霽進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太子。
    太子讀書時喜靜,所以沒有宮女在旁邊伺候,整個文心閣裏窗明幾淨,外麵陽光正好,照得他一身白色錦袍溫潤如玉,太子的外祖父年初去世,現在正在熱孝中,但是聖上身體向來不好,避諱這個,況且也沒有君王家反為臣子守孝的道理,所以隻是私下穿得素淨點罷了。
    就是這樣,下麵的大臣已經感激涕零了,整天說什麽太子孝悌可動天地,堪為天下表率。
    沒辦法,天下人都知道,慶德帝的皇子雖多,都是庶出,而且教養得也不太好,這其中,皇後嫡出的景衍太子可以說是鶴立雞群。而且慶德帝和皇後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皇後娘家又是書香世家,隻有清名,沒有權勢,連外戚這一點也不用擔心了。
    所以傳位太子,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其餘皇子都收起野心,一心當個安樂王爺。朝堂上自然是一片叫好了。
    慶德帝也是真心器重太子,親手教養啟蒙,過問功課,這兩年身體實在差了,才不得不丟開手,選了當朝幾位重臣,入東宮講學,連已經告老還鄉的老丞相都掛了個太師的職,可以說是傾舉國之力在培養一位優秀的繼承人了。
    太子的老師厲害,伴讀自然也不會差,可以說是整個大周朝最優秀的年輕人,都是名門之後,未來的文臣武將,慶德帝親自為太子挑選的班底,每個人都是麵過聖的,比殿試三甲還看重些。如今四五年下來,一個個不說驚才絕豔,至少稱得上棟梁之才了。
    敖霽便是其中一位,淩煙閣十八將,他家先祖是第七位,他少時也是天賦卓絕的,心高氣傲,對於入宮做伴讀是頗有微詞的,一心要靠自己考個狀元,不想因為祖上的功勞占什麽便宜。結果進了宮之後,才知道什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景衍太子那一撥伴讀,個個都是人中龍鳳自不必說,最打擊人的,其實是太子本人。
    大周皇族傳承百年,百年的龍氣,鍾於蕭景衍一人。
    他們不得不服氣。
    說起來,敖霽也是京城的世家子弟裏極優秀的了,容貌,文才武藝,心性氣度,都已經是人中龍鳳,但即使是這樣,他仍然偶爾會在看見太子時,心中忍不住感慨。
    就比如此刻。
    這種感慨不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而是像紅拂傳中,那個一時豪傑的虯髯客看到李世民之後,自愧不如的那種慨歎。又有點像陳三武當年在老君山上當山大王當得好好的,結果見到大周太宗後,納頭就拜,甘為驅馳。
    然後他轉過一架書,看見了那個趴在榻邊的家夥。
    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仍然是少年的身量,瘦得背脊上的線條都直棱出來,隻有這個年紀有一折就斷的脆弱感,偏偏又生氣蓬勃,像一棵還沒長成的樹,不過這人可比樹鬧騰多了,好好地抄著書,桌子也不用,椅子也不用,就趴在榻邊,旁邊紙墨筆硯一字排開,抓著本《周禮》埋頭苦抄。抄就算了,偏偏字也醜,太子用的澄心紙是貢品中的貢品,民間傳言,一寸澄心一寸金,他拿了一遝,寫出一堆狗爬般的字來。
    敖霽這樣一擲千金散漫慣了的人,看了都覺得心疼紙。
    太子倒淡定,安靜坐在榻上,看他的書,他是真不在意東西,時不時抬起眼睛,嘴角還帶著點隱約笑意。
    那少年抄完一頁,豪邁地一甩筆,甩出一溜墨點,旁邊那扇玉屏風頓時遭了秧,眼看他還要抄下去,敖霽隻覺得眼前發黑 ,連忙走了過去。
    “番邦進京朝賀的日子定下來了,就在八月初三。”他先把正事說了。
    他是太子近臣,這樣的交談語氣,在外人看來,已經大大的僭越了。換種說法,叫做恩寵。
    “知道了。”太子眼睛也不抬。
    那抄書的少年抬起眼睛來瞟了他一眼,仍然是烏溜溜的眼珠,正是前幾天在書房外罰跪的那少年,他的眼睛和他這個人一樣,總是異常直白,不管什麽人來,他先打量一眼再說。換句話說,這叫放肆。
    他顯然也認出敖霽了,也不說話,又低下頭去抄書了。偏偏學問差得很,一抄,皺起眉頭來,舉起書來問太子:“這個叫什麽字?”
    如果敖霽那語氣叫僭越,這樣使喚一國儲君,說是造反也不為過。
    偏偏太子還真就湊了過去。
    陽光明亮,照得太子麵容如玉,眼睛上的睫毛灰撲撲的,看起來倒真是溫柔,看了一眼,笑起來。
    “凡殺人而義者,不同國,令勿讎,讎之則死。”他真就耐心給這少年解釋起來:“這個字是用在這裏,是複仇的意思。是講見義勇為的人不算犯法,更不允許對方家人對其複仇,否則處死。”
    言君玉的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
    “假的。”敖霽忍不住插話:“現在的刑名都是主張嚴刑峻法的,你可別出去充什麽荊軻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