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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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皓回到東宮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
    胡人雖然不如漢人文雅,也不是傻子,好好的踐行宴上,忽然唱起昭君出塞來,早有人看出異樣來,至於西戎那個赫連,自然是看出來了,容皓在使館跟眾人作別時,他就在旁邊,麵具也不戴了,似笑非笑地看著。
    容皓回來隻覺得身心俱疲,在門口下了馬,剛要進去,隻見一行人遠遠地過來了,提的是東宮的燈籠,近了一看,原來是雲嵐。
    他知道雲嵐是從哪回來,她其實是太子左膀右臂,伴讀都是男子,在宮中行走多有不便,她是女官,身份方便,雖說後宮不得幹政,但這宮中暗潮洶湧,別的不說,皇後那裏,就是權力中心之一。
    他和雲嵐向來不太對付,正要進去,隻聽見後麵雲嵐叫他:“是容公子嗎,請略站一站。”
    隨從都機靈,見雲嵐擺手,都下去了,隻剩他們兩人站在東宮門口,侍衛都不敢過來。容皓雖然不願聽她刺耳的話,但也知道她不是無事生非的人,所以也就安靜站著,等她開口。
    雲嵐卻道:“今晚月色卻好,容公子陪我賞賞月吧。”
    其實二十七哪有什麽月亮,不過天邊一勾殘影,看也看不真切,容皓知道她有話要說,跟著她進了東宮,花園裏桂花正開,香味膩死人,倒是滿塘荷葉殘了大半,意境不錯。
    雲嵐走了一段,在柳樹下停了下來。
    “我幼時最喜歡兩句詩,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她看著池中一點月影,笑了起來:“小孩子隻喜歡淺近溫柔的,現在想想,覺得好笑。”
    容皓知道她是讀過書的,隻是平時不露功底,但是比伴讀也不差。他們這幾個伴讀在明,她在暗,平時偶爾也有合作的時候,也對彼此實力有了解。但一則男女有別,二則她向來深沉,所以表麵常戲謔玩笑,實則不曾有過真正交心的時候。
    “宜春宮倒是有好梨花。”容皓也淡淡道。
    雲嵐笑了起來。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向容皓,因為要見皇後,她今日是帶了妝的,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宮裝,梳的遠山髻,真是如同堆雲一般,偏偏人生得極溫婉嫋娜,整個人弱不勝衣,眉目如同秋水一般,容皓也怔了怔。
    但她說的話卻讓人旖念盡消。
    “容皓,你很舍不得酈道永吧?”
    容皓心神一凜,所以越要從容,笑道:“這又從何說起?我今日才第二次見他。”
    “但凡文章做得好的人,總是惺惺相惜的。古時高山流水,也不用見第二麵。你看過他的文章,難免惜才。”雲嵐淡淡道:“若他見過你的詩詞,也要敬服的。這又沒什麽……他死的時候,你送送他就行了。”
    容皓背後寒意頓生,他知道詔獄的手段,酈道永這樣進去,少不了折磨。但麵上仍笑道:“不是才送進去,這就打死了?”
    雲嵐也不知道看沒看出他的情緒,麵上仍是淡淡的,道:“打死倒不至於,皇上不發話,誰敢動他,不過是折磨一頓罷了,先殺殺他的銳氣,看是看不出有傷的,不過是那些手段罷了。話說回來,他總歸是死路一條,不過是憑皇上發落罷了。”
    容皓聽得遍體生寒,到底是王侯脾氣,忍不住笑道:“他的方法雖直,到底是為了不要和親,算是給我們幫了忙,你何必這樣奚落他。”
    雲嵐抬眼看了他一眼,笑了。
    “我有時,真不知道如何說你才好……”她歎了口氣,道:“你我都知道,他這舉動,除了激怒那一位外,別無作用。那一位的脾氣,你不清楚?”
    她但凡私下提起慶德帝,總是不肯規規矩矩叫聖上,容皓一直不知道原因。好在東宮是一個眼線沒有的,連慶德帝的耳目都進不來,所以沒人聽見。
    “察言觀色,我不如你。”容皓忍不住道:“都說你學的是儒,我竟不知道儒學還有逢迎上意這一門學問。你既這麽努力揣度聖上的脾氣,如何又不肯恭恭敬敬叫一聲聖上呢?”
    他這話說出,就做好了雲嵐生氣的準備,誰知道雲嵐並未發怒,隻是頓了頓,忽然笑了起來。
    她生得極美,這笑按理說也是應該讓人傾心的,但容皓隻覺得這一笑極其悲涼,如同繁花落盡,隻剩一片雪原。
    “都說容公子博古通今,消息靈通。那容公子知不知道,二十年前,也有一個像酈道永這樣的千古忠臣。好好的巡撫不當,為了黃河決口一事,上了一道奏章,痛陳聖上數年來為了平衡朝中派係,工部用的江南派係,當地官員卻用山西派係,所以官員互相推諉,害了沿岸數百萬百姓。你說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聰明人,隻憑隻字片語,就猜出聖上的權衡之術,真是狀元之才,除了他,這天下人,誰能直戳聖上的軟肋?”
    容皓臉色蒼白,他年紀輕,但也隱約想起當年有一道這樣石破天驚的疏,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聖上自然是寬宏大量地原諒他了,這道疏還被傳到外麵,也是士林稱頌,捧得他比天還高。聖上也換了治河的方案,皆大歡喜。”雲嵐漫不經心地玩著手上柳條:“這人也有意思,雖是世代簪纓,卻安守清貧,又不與人結交,所以沒什麽把柄可抓。等了七八年,終於有一日,這人的一位最看重的弟子早逝了,留下孤兒寡母,無米下鍋。所以他在一個雨夜,送了一千兩銀子過去。你也知道,一個翰林院院士,一個月也不過三十來兩銀子,他哪來的這麽多錢。於是追查下去,原來是他變賣了太宗皇帝禦賜的一套書,對外還說是燒毀了,這還了得,立馬就有禦史參他。聖上寬宏大量饒了他,隻發配雲南,去當了個小官,偏偏那年宮裏要建大殿,要木頭,這人不肯累死砍樹的民夫,少交了三百根還是兩百根,數罪並罰,幹脆家都抄了,大兒子發配邊疆,不兩年就累死了,妻女全部入教坊司為伎,連繈褓中的也不例外。”
    她語氣平淡,如流水賬一般,容皓聽來,卻句句驚心。
    雲嵐抬眼,見他嚇得這樣,笑了起來。
    “你可知道這人的下場如何?”
    “如何。”容皓聽見自己聲音像要發抖。
    “他被關進詔獄中,不知為何,明明都抄了家,偏偏案子卻一拖再拖,足拖了兩年,他的腿,進詔獄那天就打斷了,獄中又沒藥,又髒汙,所以腿上的肉都爛了,聽獄卒說,一碰就一片片地掉下來。就這樣,他還在獄中寫洗冤狀呢,咬破指頭寫得滿牆都是血,我也看過,真是字字珠璣,錦繡文章……”
    她的聲音平靜,眼中卻有晶瑩的眼淚,蓄滿了,滑落下來。容皓素日是以風流公子自居,女子的眼淚,也不知道見了多少,這一刻卻不知如何才好,又是驚懼,又是憐惜,待要安慰她,卻見她伸出手來,極平靜地抹去了這眼淚,竟然強笑了出來。
    “容皓,你見過抄家沒?”她問。
    容皓搖頭。
    “我見過。”她眼神似乎在看飄動的柳枝,又似乎在看極遠的地方:“但凡值得一抄的家,都是有點家底的。不是書香門第,就是世代簪纓,越是身份清貴,抄起來時候越精彩,所以尋常抄家都不能叫抄家,非得是極高貴的門第才行。管你什麽王侯公子,管你什麽蕙質蘭心夫人小姐,男者為奴,女者為娼,編入教坊司,所有的優雅體麵,全部被踐踏到泥裏,不值一提。見過了六十一卷昭明文選付之一炬,我包管你不會再和我談儒。”
    容皓隱約猜到,隻是不敢接話。
    雲嵐看了他一眼,笑了。
    “是了,你是寧西王的小世子,是見過皇帝的慈愛的。容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她湊近來,真像是要說一個秘密般,低聲笑道:
    “上次小言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差點脫口而出了。我想說,小言啊,你擔心殿下是對的。因為龍椅上坐著的那個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凶殘暴戾,刻薄寡恩,喜怒無常。他不是生來就這樣的,是這張椅子的錯,這張椅子上長滿了荊棘,這荊棘捆住了他,長進他的肉裏,讓他日夜寢食難安,非要撕碎幾個人才甘心。人在瘋狂的時候,哪怕是親兒子都會吞下去的。”
    都說酈道永放肆,她這話可比酈道永的要放肆千萬倍,饒是容皓這向來放蕩的性格,也被驚得怔在了原地。
    她卻隻是笑。
    “容皓,我平時對你很壞吧?”
    “不過上次凶了點,平日是極和善的。”
    “你知道我上次為何凶你嗎?”雲嵐看他:“我見不得你這種人,要說聰明,你是絕頂的聰明,但你壓根不把這權力的鬥爭當回事,你奢談權謀,卻對權力無一絲敬畏。敖霽見識過權力的可怕,所以他做得很好,你真該去見一見抄家。”
    容皓總算明白她今日為何要與自己談這一遭,為此不惜剖開她自己的舊傷疤。心中感激,不由得斂神靜氣,對著她揖了一揖,道:“實在多謝,我明白了。”
    雲嵐卻並沒有多欣慰。
    “你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那酈道永的事,怎麽說?”
    容皓略一思索,臉色頓時蒼白。
    聖上的心性涼薄,他並不是第一天知道,隻是以前隻把這當做權謀遊戲,今天雲嵐非要撕開這皇宮裏華麗的麵具,把下麵血淋淋的一麵給他來看。聖上盛年時也是平衡過朝中派係之爭的,所以對於文臣下手極狠,如果按雲嵐那故事,聖上對戳中自己軟肋的臣子如此狠辣,那東宮現在抓了酈道永,要折磨到什麽程度,才能讓聖上滿意。
    他剛聽雲嵐說時,隻覺得心中極寒,現在寒到一個程度,反而不覺得了,像是塵埃落定了,竟然也笑了起來。
    “都說強盜入夥,要投一個投名狀,”他看著雲嵐道:“看來你今日,也是要我投這個投名狀了。”
    “你比我聰明十倍,隻是囿於心性,所以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隻要你狠得下心,這天下沒有你破不了的局。”
    她從未如此誇讚他,按理說,容皓應該高興的,但他隻覺得心中都是灰的,他從小錦繡堆中長成,又聰明,又尊貴,車馬輕裘,詩詞風流,隻覺得這世上還有說不盡的繁華等著他去賞玩,去吟詠,然而今晚被她點破關隘,隻覺得世界都灰了一層。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想起言君玉來,心念一動,竟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要是小言在這,肯定要聽不懂的。”
    雲嵐也笑了。
    顯然她也想起言君玉那平時貪吃傻樂的樣子來,所以笑意到了眼底。
    “小言聽得懂,”她糾正他:“他隻是不肯信,更不肯照著做。”
    容皓不是沒有過疑惑,為什麽思鴻堂那一位,偏偏挑中了言君玉,不算極漂亮,也不算極聰明,雖然招人喜愛,也不是會體貼邀寵的那種。這一刻卻忽然明白了,他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那些貪吃傻樂,玩鬧耍賴,乃至於發怒炸毛,都像是實實在在地刻在他身上的,誰也磨滅不了。就算被雲嵐這段話衝刷過一遍,世界都灰下來的時候,他會是那唯一的亮色。
    自己不過被一夕點破,就灰心至此。那思鴻堂那位,生在這權力場,長在這權力場,一落地就在權力的漩渦中心的人,他的世界,又是如何呢?
    也許是容皓臉上表情太疑惑,雲嵐忍不住問道:“那酈道永的事……”
    “我有分寸。”容皓見她不信,淡淡道:“今晚我聽酈道永的班子,什麽都好,就是琴上差了點。”
    雲嵐神色一凜,回過神來,竟然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該恐懼。
    這世上人有百種,能沉下心讀書讀到這種程度的,就已經把權力看淡了。而醉心權力的那些人,也讀不出在東宮都以文見長的名聲了。兩者兼有的,都跟思鴻堂中那一位一樣,是奕天下如棋的人。
    這是她親手補上的遺憾,也是她親手放出的怪物。
    但她是當慣了左膀右臂的,常年伴君如伴虎,也不多說,隻輕聲道:“夜深了,容公子回去吧。”
    “好。”
    他們在園中談話的時候,言君玉正躺在思鴻堂內室裏,睡得四仰八叉,隻差把腿放到太子身上去。
    他並沒有聽見這段對話。
    他也不會知道,其實他身邊那位,從未騙過他,正如他把慶德帝處置那些直諫文臣的狠辣手段稱為“最要麵子”一樣,所有凶險的故事,其實都已經在他那些帶著笑意的話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