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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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季節到了。
    這是言君玉在宮中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也許是因為東宮確實暖和,地下燒著火龍,室內溫暖如春就不說了。思鴻堂更是擺了兩個大薰籠,上麵可以睡人。言君玉和衛孺常常一大早去校場練完槍就往薰籠上鑽,縮在被子裏,露出凍得通紅的耳朵鼻子,有次兩人還在薰籠上打架,惹得雲嵐都發了脾氣。
    說言君玉怕冷,但早上練武卻是雷打不動,冬天天亮得晚,兩人頂著大雪提著個燈籠就去了,回來常常是大上午了,早膳都趕不上。有次還遇到鍾老將軍,看言君玉練槍,就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他倒是沒說什麽,把衛孺心虛得夠嗆。
    他們倆早晚練武,剩餘時間都在思鴻堂玩那打仗遊戲,容皓本來以為兩人都是小孩子心性,玩上就停不下來。有時候言君玉問他一些軍機有關的信息,他也順手給了。結果有次雲嵐忽然問他:“是你把幽燕屯兵的地圖給小言的?”
    容皓一頭霧水:“我沒有啊。”
    幽燕自古是兵家重地,更是京畿咽喉,離京都極近。前朝末年,苟延殘喘了數十年,也出過幾個有中興之相的皇帝,最後都功虧一簣,就跟幽燕失守有關。自從前朝中期丟了幽燕之後,胡人的騎兵長驅直下,即使前朝遷都金陵也無濟於事,最終在胡人和國內起義軍的夾擊下徹底崩潰。
    容皓於兵法上向來平平,上次言君玉和衛孺聊起幽燕,他在旁邊說了句“幽燕可不是一般的重要,因為幽燕丟了,京都也就岌岌可危了。”
    言君玉從來都聽話,那次卻忽然反駁道:“不是這樣。”
    容皓笑著問他:“那是哪樣?”
    “不是因為幽燕靠近京都才重要,而是因為幽燕重要,□□才定都在現在的京都。”言君玉第一次這樣篤定:“□□善用正兵,如重劍無鋒。他是怕後人不明白幽燕的重要性才這樣做的。從兵法上看,如果丟了幽燕,偏安一隅,就再也沒有打回去的可能了,曆史上的北伐,沒有一次成功的,所以不能心存僥幸。”
    但就算是那時候,容皓也沒給過他幽燕屯兵地圖,這是絕密軍機,就算他想看,也得以東宮名義向樞密院請求才行。倒是雲嵐,因為掌管太子的書案,也許有機會一瞥。
    也正是因為她看過,才嚇得夠嗆——言君玉和衛孺兩個人,竟然在敖霽給他做的沙盤上推演西戎人進攻大周的過程和結果。這就算了,言君玉當時代表的是大周一方,擺出的屯兵情況,竟然和大周現在的幽燕屯兵有十之八九的相似。雲嵐當時過來送茶,差點沒連茶盤都打翻。
    也虧她穩得住,先盤問了容皓,才沒把事情鬧大。容皓隻差指天誓日,說自己沒有給言君玉看過軍機地圖。雲嵐不敢拖延,幹脆直接告訴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很從容:“哦,那個是小言自己擺的,他沒看過屯兵圖。”
    雲嵐簡直不敢相信:“這怎麽可能推演得出來?幽燕一直是一分為三……”
    “燕北王是羽燕然上級,羽燕然沒少跟他抱怨燕北王偏安一隅。靖北侯和幽州牧,一個是敖仲的學生,一個和他一樣學的是兵法四勢,小言前段日子沒少往安南軍中跑,和鄢瓏走得很近,早把敖仲摸透了。燕北保守,靖北激進,幽州牧是守成的儒將,小言能推演出他們的屯兵情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蕭景衍山嵐般眼睛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你,最近心思浮動。”
    雲嵐登時就告了聲罪,行了個禮,就退了下去。她是頂聰明的人,怎麽會聽不懂弦外之音。
    她心思不是浮動,是已經飄離了言君玉,當然還是一樣照看起居,但滿心掛念的都是沒來京城的那個人,不然也不會像這樣忽視了言君玉,連他每天在一日千裏地成長也發現不了。少年人就像剛拔節的樹,野蠻生長,一天不看,就大有不同。
    是她輕視了小言。
    言君玉那小傻子,還當她是不喜歡聽他們說的都是大周邊防重鎮,還乖乖過來問:“我和衛孺把名字都換了,雲嵐姐姐,你什麽時候把地圖還給我們啊?”
    雲嵐心中苦笑,神色仍然溫柔:“小言為什麽要演練西戎進攻呢?”
    “其實我知道你們最近操心的不是西戎人,但那些問題我都幫不上忙,我擅長的隻有兵法,所以我就好好練兵法,不打擾你們,這樣需要我的時候就能馬上有用了。”
    “那小言想知道殿下最近在操心什麽嗎?”雲嵐問他。
    言君玉的眼睛頓時亮了,猶豫了一下,雖然知道自己未必聽得懂,還是老實答道:“想知道。”
    “等容皓晚上回來,你就知道了。”
    容皓回來又是深夜,他現在其實忙得焦頭爛額,但就是不肯放下接待五胡使節團的事,畢竟那是能直接接觸到西戎人的職位,好近距離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要是有異動也能看出端倪。今天十五,又是例行飲宴,容皓記掛著宮門落鎖,又被赤羯使者抓著灌酒,好容易掙脫出來。路過赫連住的偏院,進去看了一眼。
    西戎人真是不怕冷,滿庭院大雪紛飛,他竟然就席地坐在廊下花廳裏看書。四麵垂簾,地上鋪的的熊皮褥子倒是看起來挺暖和的,蒙蒼之前還說,用自己打來的獵物做氈子是西戎的勇士才會做的事,容皓聽著隻覺得粗野。
    天色也晚了,吵架也未必吵得贏,但容皓就是忍不住惹他:“謔,赫連王子終於認字了?”
    赫連其實早發現他進來了,隻是裝作不知,聽到這話,頓時笑了。希羅人的金發襯著雪還是好看,長在男子身上更有種明亮燦爛的感覺,再加上赫連的笑容,讓人有微微的目眩。
    但他說的話,就很氣人了。
    “我在看江南士族的護官符呢。”他笑著看容皓,要是容皓不是東宮謀士,大概要真以為這隻是句坦誠的交代了。
    他這話一說,容皓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但仍沒有發作,赫連於是笑著再加一把火:“容大人要過來一起看嗎?”
    自從那晚夜闖宮門之後,東宮書案上,關於江南士族的東西就沒斷過。事實上,這大半個月來,容皓幾乎全部心神都撲在這事上,西戎人在京中耳目眾多,不會不知道。他這樣故意挑釁,自己沒拔出佩劍給他戳兩個窟窿,已經是修養驚人了。
    “你放心,等我忙完江南的事,再來收拾你。”容皓冷冷威脅他。
    “那我也太寂寞了。”赫連笑得燦爛:“也許我會趁機弄點事情,好讓容大人注意我也不一定……”
    “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兩人話趕話說到這,眼看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容皓也是,平時笑眯眯如同狐狸一般,把東宮的宮女惹得臉紅不已,都當他是情聖。偏偏每次遇到赫連,反而成了一柄利劍,森冷鋒利,一言不合就發脾氣,連他自己常常也訝異。但示弱是萬萬不可能的,他反而昂起下巴,更加傲慢起來了。
    正是劍拔弩張時候,赫連卻忽然說話了。
    “容大人。”他明明是坐著,卻比站著的容皓更從容些,目光也是一點點從上往下掃,直看得容皓要炸毛了,才忽然笑起來。
    “容大人,你的衣帶斷了。”
    從容皓進來時他就發現了,平西王的小世子素來以風流俊彥自居,京中也大有才名。大周富庶,世家子弟多以鮮衣怒馬為榮,容皓當初也是一身華貴,連隨身玉佩也常常隨著衣色更換。隻是當謀士當了半年,被折騰得十分狼狽,漸漸顧不上了,衣帶斷了也沒發現。
    對於他的提醒,容皓自然是更加慍怒,哼了一聲,直接轉身走了。
    赫連從小跟著察雲朔打獵,雖然恨他,也學到不少東西。西戎山中野獸雖多,各有各的獸徑,鹿行溪澗,猛虎盤石,至於雲中白鶴,是要高高飛在天上的。要是不小心落到泥濘的密林中,一定會像容皓現在這樣,弄得頗為狼狽。
    如果要是有人異想天開,想用白鶴來充當開路的猛虎,也許會導致計劃的全盤崩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