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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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孺和賀綺羅都對言君玉教人兵法的事沒什麽興趣。衛孺是因為要回邊疆,他年紀輕,將軍銜說高不高,還該往上走。況且他也喜歡邊疆風致,父母年紀輕,家裏兄弟多,所以了無牽掛。
賀綺羅是要留京的,但不準備再打仗了,言君玉和衛孺都對她這打算很不讚同,但她不肯透露,問急了就搬出她阿娘來。
眼看到了快開拔的日子,形勢越發緊急了,偏偏這兩個人都越來越沉默起來。尤其是賀綺羅,常常連人都不見了,她帶回京中的那上萬士兵是在俞燁帳下的,常常戰戰兢兢找他問:“我們的葉將軍呢?”
俞燁隻能答:“葉將軍有事要處理。”
但葉將軍處理來處理去,也沒見什麽起色,倒是衛將軍被人堵在了禦花園裏。
堵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避而不見的葉家小姐。葉家現在如日中天,隻差一個王位,葉玲瓏的美貌京中有名,性格也灑脫招人喜歡,平時嬌蠻,其實見到長輩有禮有節,求親的人都踏破了門檻。京中人也私下揣度,都說除非是恭親王才配得上,也有說恭親王雖然是宗室,但止步於此。狀元郎沐鳳駒這樣日後要等閣拜相的才配得上,又正是江南派內部聯姻,算不上勾結。
好在這兩家都沒求親,所以一時不見結果。
葉玲瓏的嬌蠻和賀綺羅又不同,她穿著一身紅,手上還拿著自己平時騎馬的鞭子,神氣得很,要光是這樣也沒什麽,唯獨衛孺怕她怕得可憐,萬軍叢中都來去自由的衛將軍,被她一個人就堵在了禦花園。
葉玲瓏這些天本來就積了不少氣在心裏,見到他,眼睛都氣紅了,問他:“被我逮到了吧,你真以為能在言君玉那躲一輩子呢?”
衛孺垂著頭隻是不看她,道:“我沒有。”
葉玲瓏被他氣得不行,好在盛怒之下也沒有打人的習慣,手中鞭子看起來隻是壯氣勢用的。
“還說沒有,你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衛孺仍然不說話,葉玲瓏的鞭子抽在禦花園的湖石上,極清脆的一聲響。
“問你話呢,那你當初在我窗台上放花是什麽意思?”
垂著眼睛的青年不說話,過了許久,才低聲道:“那時候我還不懂事,現在……”
“別扯東扯西,回答我問題。你現在懂事了,那就是沒什麽意思了?”
葉玲瓏這樣凶,咄咄逼人,但眼睛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仿佛衛孺要是說句那枝花沒什麽意思,她就要哭出來似的。衛孺臉上的神色真是讓人看了沒法不焦心,咬著牙關,像是什麽東西梗在那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說我走了。”
“是,是有意思。”衛孺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來。
“那是什麽意思?”
衛孺無論如何不肯說話了,他的身份他清楚,言君玉安慰過他,漢朝大將軍衛青也是奴仆出身,還能娶公主呢,怕什麽。但沒有戰事,怎麽當衛青呢?西戎的事一平,再難起刀兵。正如言君玉所說,沒有仗打的將軍才是好將軍。
言君玉當時不在,賀綺羅是看了全程的。也虧得是他看了全程,換了別人一定不懂。
被求親的人踏破門檻的不止葉玲瓏,賀家雖然不甚輝煌,但封了侯之後,還是有不少人來的。賀綺羅要留在京中,阿娘要準備給她議親了。木蘭回了家,還是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但當初沉香亭水榭中,天子親為講解,說葉慎關鍵時刻那一怯,從此就是一生。
言君玉不懂,這句話聽在賀綺羅和衛孺耳中,有如雷震。
天子什麽都知道。
年輕的將軍,憂心如煎的將軍,心中各有各的煩難,衛孺隻想回到邊疆,沙海無邊天地廣,消磨這一生,而賀綺羅是連回也回不去的。
踐行宴在夏末,宮中宴席,咿咿呀呀唱南戲,唱的是汝南記,六朝故事,也就是民間流傳的梁祝。言君玉和衛孺先離了席,勾肩搭背在禦花園裏走路,似乎在說著什麽。燕北四人,剩下她和俞燁在後麵走,禦花園裏荷花快謝了,萬事總有時節。
賀綺羅也聰明,衛孺和葉玲瓏的事,她隻看了後半截就猜出全程。她知道當初衛孺說著“少爺幫我們脫了奴籍”那樣高興,也知道衛孺年少時不知道天高地厚,還送葉玲瓏梅花,想要封王封侯,回來娶她。如今總歸是一腔熱血付東流。
但誰也沒想到葉玲瓏還會來第二次,這樣勇敢,哪裏像傳言中輸在一怯的葉家人。
禦花園石榴花灼灼如火,她站在樹下,一身紅色宮裝,綾羅裙子上織著金絲,陽光明亮,她比石榴花還耀眼,連賀綺羅都看呆了。
“衛孺。”她氣勢洶洶叫衛孺名字,言君玉早識相地讓開一邊,笑眯眯看著這一切。
“我問過我哥,現在都弄明白了。你不說話是吧,那我說了。”玲瓏跳到他旁邊,揪住他衣領。
身形修長漂亮的,穿著燕北舊戰袍的衛將軍,就這樣被她揪住了,不但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反而湊過去,讓她揪得省力一點。
“耳朵湊過來。”玲瓏還是有點害羞的,兩頰紅紅的,似乎在他耳邊說了什麽。
衛孺的臉色一變,像是驚訝,又是釋然,最終變成不敢置信的喜悅,看著葉玲瓏。葉玲瓏被他一看臉都紅了,但最終沒有抽他,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石頭,然後跳走了。衛孺在原地呆了一會,還是言君玉笑起來:“發什麽呆呀,快去追呀。”
她說了什麽呢?賀綺羅沒聽清楚,是猜也能猜到的,或許是“我要跟你一起去邊疆”,或許是“你在我心裏就是一等兒郎”,聖上怎麽會說錯呢?他應該早就知道,在真正的情字麵前,連葉家人也有了這樣一往無前的勇氣。
但賀綺羅是沒有那樣熾熱的情意的,賀家祖傳的是刀,不像劍,隻能劍履上殿或者束之高閣。刀也能登高上廟堂,也可以在市井中充當屠豬宰羊之用。她隻是懷念邊疆的天空,那樣無邊無際,讓人想變成一隻海東青,追逐著太陽而飛,睡也睡在風裏。
汝南記唱到最後,她去跟俞燁告別,年輕的靖北侯在京中也煎熬了許多天,樞密院最終定下來,是無功無過,但到底丟失了一家獨大的靖北。戲台上絲竹紛紛,她看著眼前青年的眼睛,時間多快,當初帳下慶功宴,飲得大醉而歸,和一場場艱難廝殺,涼州陷落,他傷重,自己跟他帶著殘兵在淪陷的靖北四處逃亡,戈壁灘上的星空,夜晚冷得人頭發上都掛霜,那樣艱難的處境,也最終過來了。
終於到了今天,像是許多話要說,但又似乎什麽都不必說了 。
她最終隻是笑著問他,像隻是看了一場好戲,閑話幾句而已。
她問:“侯爺,你說,梁山伯那隻呆頭鵝到底知不知道祝英台是女孩子呢?”
原來葉玲瓏也不是那麽勇敢,等待的時候,心原來都是高懸在空中的。但俞燁的眼神這樣堅定,他說:“我想他不知道,因為他如果知道,一定會立刻娶她的。”
能得到一個答案,也夠掛念許多年了。賀綺羅笑起來,旁邊的士兵簇擁過來叫葉將軍,也就拆散了。
靖北守軍回去那天,是個大晴天。士兵都無精打采的,失了言將軍,又丟了葉將軍,來的時候浩浩蕩蕩,現在多少有點傷感。
好在衛孺還是圓滿的,葉玲瓏不日就要跟著葉相巡邊,到時候又能再相見。邊疆雖遠,靖北向來馬快,言君玉送他們送到城門外,看見田野上一片麥田金黃。
“走吧,侯爺。”衛孺催他。
衛孺知道他的心思,靖北雖然不治罪,但也前途渺茫了。如果他現在封了王,早已經去賀府提親了,但俞燁卻隻是看著言君玉。
言君玉和賀綺羅看東西的眼光向來是一致的,言君玉把他的馬托付給了賀綺羅,賀綺羅也把她的刀送給了言君玉。是互相不使寶物蒙塵的意思,但今日言君玉身邊並未佩刀。
等到上了官道,他也終於收起了心。言君玉還是一直送,兩邊山上草木葳蕤,滿山杜鵑啼。靖北的軍隊走了三十裏,卻聽見身後馬蹄響,熟悉得簡直要讓人疑心是幻覺。
所有人都回首張望,隻見山路中馬蹄如擂鼓,滿山青翠中忽然閃出一抹紅色來。
是賀綺羅來了。
她女裝也這樣利落,胡服箭袖,穿一身紅衣,騎著言君玉送她的追風馬,轉瞬間已到眼前。騎的這樣快馬,臉上沁出一層薄汗來,笑得這樣燦爛。
滿軍中也有猜到的,多半是不知道的,隻看著自家幾位主將一齊喝起彩來。尤其是侯爺,眼神那樣複雜,又像是高興,又像是傷感,溫柔得讓人眼睛都發酸。
再走十裏,是個驛站,大軍回靖北,也要諸將簽下名字。俞燁和衛孺都簽了,輪到了賀綺羅,副將隻管叫:“葉將軍。”
賀綺羅笑著接過了那用幾張粗糙黃紙湊就的簿子。
言君玉當初為什麽要簽本名,她明白了。有些事,看似沒什麽,非要自己說出來,寫定了,才知道原來是天差地別,原來不止是證明給別人看,自己的心也需要得到證明,才有勇氣去麵對所有的一切。
她說:“我不是葉將軍。我是賀綺羅。”
粗糙黃紙上,寫就她的名字,史書記不記得什麽重要呢,她總歸是她。靖北的陌刀陣,殺敵數萬的戰績,封了將軍的勇士,戰場上誰也不得不承認的功績,不是別人,就是她賀綺羅。
出門見夥伴,夥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她倒要看看這幫人知不知道自己是女郎。
木蘭當初一定也有得意的,十二年的功績鑄就她的名字。什麽當窗雲鬢,對鏡花黃,她隻要邊疆青雲高,天地廣,痛快馳騁,一世逍遙。
送到最後,已經是不能再送了。
“好了,送軍千裏,終有一別。”言君玉笑著道別,裝作看不到其他人都紅了眼睛。衛孺尤其不肯接受,隻是強著不說話。言君玉隻得跳下馬來,摸了摸賀綺羅騎著的馬,這是敖霽送他的馬,叫做追風,放手太艱難了,但它留在京中一定會想念塞上的風雪的,它不屬於這裏。
邊疆的歸邊疆,長安的歸長安,當年思鴻堂睡在一起,日夜琢磨著戰法的少年,最終也要分別。
衛孺比他還愛哭,如果能取下頭盔的話,一定可以看見眼淚大顆地落下來。
他拍拍戰馬,通人性的馬兒隻是不舍地蹭著他的手,言君玉用額頭抵著它的額頭,聞見塞上的青草香。
“走吧。”他鬆開了手,笑著道:“別弄得這麽生離死別似的,以後有的是相聚的機會呢!”
但他的眼睛也紅了。
賀綺羅沒說話,隻是在馬上抱了個拳,她反正向來是江湖氣重,滿軍中,隻他們兩個人愛聽話本說書,她之前還叫言君玉“在京中多聽點新戲新話本,寫了信來告訴我,等我回來聽”,這時候也說不出話了,隻是抹眼睛。
“好了。”最終是侯爺成熟,也在馬上朝他一抱拳:“山長水遠,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言君玉在追風馬身上重重一拍,馬兒終於絕塵而去,山路上大軍開拔,煙塵也漫天,他與他的靖北從此分別。
世上從來沒有兩全法,他知道的,但每到這時候,總是讓人想要做回小孩,像小時候過年,所有喜歡的人都在身邊,燈火明亮,宴席熱鬧,再也沒有分離。
蕭景衍在文華堂後的小閣子裏找到了他的小言。
言將軍傷起心來還是愛躲著,他說過小時候在父親的書房看書,躲在書桌下的空隙裏,把自己團成一團,如今大了,團不起來了,仍然是躺在書堆裏,旁邊是山海圖,頭枕著六韜六略,把靖北的地圖散落了一地。
皇帝陛下進來,看見這場麵,又心疼又好笑。
“傷心了?”他剛從樞密院回來,靖北的將領本來是該拆分開的,尤其賀綺羅和俞燁這一對最致命,雲城現在是衛孺和賀綺羅鎮守,和俞燁的涼州過從太密的話,羽燕然的處境就尷尬了。三分靖北的打算也不好施展了。
但天子力排眾議,留著靖北這一群將領仍在一處,羽燕然要是這點事都應付不了的話,放在哪裏都出不了頭的。
言君玉隻是搖頭,他知道送出這麽遠已經是逾規,今日天子隻送到宮門,帶著百官都避讓,就是為了給他告別的時間。
蕭景衍伸手摸他的頭,言君玉用額頭抵著他手掌,想起追風馬來。
“追風馬跑得快,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樊城了。”
蕭景衍不說話,隻是輕輕摩挲他額頭,詩書上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人生在世,一步步往前走,身邊的人就一點點丟失。況且大家都有宏圖要展,有前程要奔,隻有皇家禦苑中圈養的老虎才成群,塞上風物傳裏說,一隻老虎就要守住近百裏的領地,當日東宮的少年,有的成了虎,有的成了龍,各自盤踞一方。書中那絕雲氣負青天的鯤鵬,來去那樣瀟灑,如果聚在一起,彼此如何施展呢?
人生也不隻有長聚才是團圓,要是都困在這小小長安裏,像太祖晚年一樣,龍困淺灘,一點點衰老蒼白,靜靜枯萎,也未必是好事。這樣天遠地遠遙遙相望,像諸天星辰彼此映照,看得見光芒,就等於看見了人。
甚至這小小皮囊也不是世人本相,隻有那灼熱耀眼的靈魂,那大放的光芒,才是真正讓人懷念的那個知己。
但這些道理他都沒有說。
他隻是溫柔撫摸著他的小言,天子龍袍繁複華麗,繡的金龍栩栩如生,幾乎要淩空飛去,困在這小小樓閣裏,像傳言中被鎖住的龍,隻能從間隙中望到一線天空。
父母給他起名為橒,是一棵最強大的樹,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困住任何人。他也是用盡所有自製力,才一個個放飛了當年東宮的少年,而沒有在他們身上加上一點枷鎖。
敖霽,容皓,葉璿璣,羽燕然……都是他親自送行,甚至到了最後,他仍然保有他的溫柔,一句話點醒了沉香亭水榭中的衛孺和賀綺羅,從此天寬地廣,都是好時光。
而這些,言君玉都是知道的。
他的小言並沒有像當初說的那樣,十二個時辰都跟著他,但終於也學會了許多本領,能看懂他山嵐般眼睛後麵藏著的情緒。
不然他不會這樣問蕭景衍:“你一直關著東宮嗎?為什麽不看看呢?”
蕭景衍隻是笑著親他。
“我關著東宮不是為了懷念誰,那都是外物而已……小言不是說過嗎?糖人吃完了,甜的味道卻是不會忘的。”
是當初自己和他在思鴻堂說過的道理,隻要牢牢把那一刻記在心裏,想起他們的時候就翻出來看一看,就跟大家仍然團聚沒有什麽兩樣了。
自己在邊疆的時候,他就靠那一點甜,撐過許多年。
言君玉隻覺得心中百感交集,蜷起來,抱住他的腰。蕭景衍低著頭,聽見他悶聲悶氣地說:“還有陳三金。”
他笑了起來:“是啊,還有陳三金。”
是小言說過的道理,如果陳三金不離開家鄉,怎麽會有後麵的傳奇。就像羅慎思不退,就沒有葉慎,葉慎不退,容淩如何冒頭。時光在往前走,一刻也不停,一代代的少年都在往上長。他們自有他們的好時光。他的小言向來是最聰明的少年,什麽都看得透,想得穿。
但他也是最熾熱的火焰,不然不會在最低落時,忽然煩躁地嗷了一聲,直接跳了起來。
“不想了!”言君玉站在昏暗樓閣中,紅色戰袍如火,他像是忽然下定了決心,直接伸手拉住了皇帝陛下:“不管了,我們去東宮!”
外麵已經有了暮色,夏日的黃昏,天上晚霞漫天,宮裏的一切都被籠罩上一層瑰麗昏黃的色彩。言君玉帶著他穿過文華堂後麵的梅林,繞最寂靜的路,連雲嵐也沒驚動,內侍更是跟不上,一路跑過了重重宮闈,到了東宮。
他進東宮也不從正路進,從宮牆邊一個內侍們日常進出的小門撬門進去,正是思鴻堂的後院。紫藤不是花季,枝葉葳蕤,把路都長滿了,他卻不回思鴻堂,而是攀著紫藤直接爬上了亭子頂。黃昏的火燒雲下,宮殿的琉璃頂像一片耀眼的金色海,波光粼粼,讓人炫目。
他總是一腔赤忱,連天子也忘記規矩,跟著他爬上了宮殿頂上。
“我還是第一次從這看東宮呢?”蕭景衍笑著道。
雲嵐不提,其他人也不敢提,他在言君玉麵前從不稱朕,回了文華堂,他就做回他的蕭景衍。有次政務實在是忙,在樞密院被糾纏許久,回來時已是深夜,無意間說了一句“朕”,言君玉也笑起來,湊過來跟他開玩笑:“陛下叫末將幹什麽?”
思鴻堂的樓閣不算頂高,但已經可以俯視大半個皇宮了,遠遠看見明政殿的琉璃頂,又聽見酉時的鍾鼓聲,仿佛波浪一般,從太和殿的日晷前一直湧到這裏來。
他們是在金色海洋中一起泛舟的人,言君玉從來不怕高,直接爬到飛簷的脊獸頂上。靖北戰袍仿照胡袍,是騎馬所用,上麵寬鬆,下麵卻是利落的胡褲馬靴,顯得整個人高挑無比。落日的金色光芒映在他側臉上,連碎發都帶著金光,整個人漂亮得像一隻要展翼而去的海東青。
人性從來幽暗,看見漂亮自由的東西,總是要占有,要束縛,要馴服,像鷹犬處養的金雕,剪去了飛羽困在牢籠裏。但蕭景衍就忍得住,隻是安靜坐在屋頂上,他身上的氣質有時像極明懿皇後,像冰雪,又像明月,總歸是皎潔又幹淨,讓人忍不住想要親他,看他山嵐般眼睛裏為自己露出情緒來。
言君玉果然飛了回來,輕巧地在脊獸上走了一圈,又跳回來,落在他旁邊,側過臉來親他。
夜色落下來,星星卻遲遲沒出來,這樣一點點加重的黑暗中,他們像被困在荒野上,隻有彼此。誰也找不到,看不見,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接吻,擁抱,像要把彼此都刻進血肉裏。
最後還是回去了思鴻堂,一切仍然是言君玉離開時的模樣,從寢殿的床上看月亮,恍惚從未離開過。柳絲搖曳,天邊殘月如鉤,天子親自找了燈燭來,照亮寢殿的一角。
昏暗燈光中,言君玉盤坐在床上,已經去了外袍,玉色內袍絲綢十分柔軟,帶著麒麟暗紋,更襯得他皮膚如雪白,露出鎖骨上紅色的傷痕。
箭傷都是最中心最紅,皮膚凹凸不平,延伸出去許多紅色裂紋,是取箭頭時造就的疤。
言君玉像舅舅家被慣壞了的表弟,一個個向他展示自己的傷痕。
“這個是在斷龍口那次,這次是守白石城……”
他說一個,蕭景衍就親一下,其實傷口早就愈合,就連受傷時他也從不叫疼,一直等到今天,回到了他的蕭景衍身邊,才帶著點委屈,又是驕傲的口吻,一點點將這近兩年的時光娓娓道來。
“……這個最要命,是那天玉門關淪陷,西戎的斬將箭,可疼死我了。西戎人想殺我都想瘋了……”言君玉帶著點得意跟他炫耀,但神色漸漸又認真起來:“後來我都暈過去了,是蕭栩背著我從沙漠裏走出來的,整整走了七天呢。所以我說我欠他一條命,我可是喝過他的血的。”
蕭景衍垂著的眼睫動了動,他用手摩挲著言君玉腰側的猙獰傷口,言君玉頓時縮了起來,嘻嘻哈哈道:“好癢。”
“小七會位極人臣,什麽我都可以賜給他。”他低聲道:“隻有小言不可以。”
哪怕是如月之明的天子,真正遇到這種事時,也這樣不講道理。
言君玉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說我呢,京中醋價上漲,你難道沒有一份功勞?”
他和蕭栩之間,雖然不比慶德帝和廣平王複雜,但帝王家的兄弟從來不比尋常人家,親情與皇權糾葛在一起,拆解不開。言君玉還以為他垂著眼睛是在思考,誰知道蕭景衍嚇了他一會,忽然抬起頭來,笑著親他。
“小言也學壞了。”
“學壞也是跟你學的。”
言將軍雖然厲害,到底是馬背上的功夫,和朱雀他們這種是兩類,下了戰場就有點打不過了,被皇帝陛下按著親了一會兒,帳中燈光昏暗,他忽然停了下來,言君玉大睜著眼睛看著他,兩人不知道為什麽,一時間都安靜了。
“這裏。”言君玉忽然輕聲開口,他的手指著自己耳背上一道痕跡,像是凍裂了一樣,又長出了新的皮膚。
“這是在白龍雪山那次,我給衛孺殿後,被埋在了雪裏,外麵的人在拚命刨,我被壓得動彈不得,感覺肺裏最後一點氣都被耗盡了,你猜,我被雪埋住的時候,想的是什麽?“
“我猜不到。”
其實是猜得到的,但他不想說,他有時候也有這種怪脾氣,那些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從來不願意提,隻要現在,像大樹合圍,把他心愛的小言困在懷裏。
“我想的是你,我想,如果就這樣死了,再也見不了你一麵,我一定很後悔。”
被雪埋和一切受傷都不同,窒息時人眼前是會有光的,有一瞬間他幾乎已經過去了,經過那次之後,一切都澄澈透明,再無雜念。
“還記得那次也是在思鴻堂嗎?”言君玉輕聲道。
如何不記得呢?當初在太和殿接見眾將,他目光快把言君玉背脊都盯穿,然而他就有這樣耐心,總是等,總是等,好在他的小言這樣勇敢,從來舍不得讓他等。
“那次我說我跟洛衡學了,其實並沒學全。”言君玉的眼睛在黑暗中帶著光,安靜地親吻他:“如今閑暇無事,就請陛下給我教到底吧。”
據說龍是世間最強大也最凶狠的生物,從來放不過獵物,主動招惹更是死路一條。但言君玉就有這樣勇敢,就像他和衛孺告別時說的話,他要留在京中,他不會留他的蕭景衍一個人在這黃金牢籠裏。
月上中天,思鴻堂春意正濃。
“聽說樂遊原上桃花正好,一直沒有看花的心境,等明年桃花開時,小言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窗外月影浮動,滿窗柳枝搖曳,他們都還年輕,還能去看許多許多場桃花,還有春日的繁花,夏日的山野,秋日的楓葉,冬天的大雪,江山萬裏無邊美景,朝朝暮暮,日日月月,歲歲與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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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傷感呀,還有完結章跟團圓番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