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字數:8857 加入書籤
此時皇榜之下, 早已圍聚了許多人, 裏外多層一個個爭先恐後伸長脖子尋找。忽而有人大笑起來, 高呼中榜了。忽而有人痛哭失聲,失魂落魄。
十年寒窗磨一劍,有人甚至花費數十年。科舉出仕這條路道長且險,能殺出來的都是人中翹楚。每到開榜時, 自是有人歡喜有人痛哭。
嘈雜聲中, 有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舉子大喊起來, “想我十二歲能成詩,二十一歲中秀才。寒窗數十載, 自問文采筆力不輸他人, 為何名落深山?偏生黃口小兒, 弱質如女者竟然榜上有名位列百名之內。佞臣當道,天理不公啊!”
眾人皆驚, 看向那痛哭流涕的男子。
“這位兄台說得不錯,此次貢試必有內情!考完後我默下自己的文章, 找許多名士看過。他們都說我就算不能名列前茅, 金榜提名卻是十拿九穩,然而我竟然名落深山。聽兄台一席話方才醒悟,不是我等才情不如人,而是我等長相不如人哪!”
“可不是嘛, 董家那個小兒都能上榜,這事還真沒法說…”
“你是不知道,董家那小子生得好, 榮昌侯親自上門看過幾回。他入了侯爺的眼,當然榜上有名。說不得,說不得啊…”
中年舉子見有人議論起來,更是激憤不已,高聲呼籲,“各位,你們且聽我說。在下梁洲許軒文,自幼家境貧寒啟蒙略晚。可我一直勤奮刻苦,十二歲能成詩二十一歲中秀才。二十七歲中舉,在我的家鄉頗有才名。聖人雲,學問無遺力,工夫老始成。我自為天賦不如許多人,一直勤勉有加,曾參加兩次貢試,雖名落深山卻頗有收獲。此次貢試之時我文思泉湧一氣嗬成,如有神助。本以為必能金榜提名,誰知皇榜一張貼,竟然又是一場空歡喜。”
“大家聽我一言,考場之中若有神助,定會筆下生風做出驚世好文章,我等讀書人大多深有體會。依這位許兄所言,不應該落榜,其中或許真有什麽內情。”
說話是之前那位最先響應的舉子,看年輕不到三十,長相極為普通。他從懷中拿出一些稿紙,“許兄,你我同病相憐。在下滸洲王澋,這是我默寫出來的貢試文章。你看一下。”
許軒文抹著眼角,接過王澋的文章,一覽之下驚歎不已。“這…這是王兄你做的文章,如此文采為何會落榜?”
王澋諷刺一笑,“許兄如何落的榜,我就是如何落的榜,怪隻怪我們貌不如人,不能入貴人的眼。”
眾人議論紛紛,許多人都不關心何人上榜,反倒關注起落榜的人。科舉出仕,無異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上榜者到底是少數,更多的是落榜人。
有心人想攪渾水,不由得火上澆油。
明明是幾位落榜舉子的牢騷之言,被有心人一哄抬,倒成了官場黑暗主考官選材不看文才,隻看長相的荒謬行為。
一時之間,舉子們義憤填膺,大有要聯名問君之意。
晏玉樓遠遠聽到喧鬧的人聲,晏實隔著車簾請示。因為今日張貼皇榜前麵的路定是水泄不通,寸步難行,詢問是否轉道。
聽到人群議論之聲,她皺起眉頭。
“車上可是無歸?”一道儒雅的聲音響起,一位中年學子打扮的男子含笑立於車前,身後跟著同樣做尋常打扮的王府管家。
她連忙掀簾下車,恭敬見禮,“王爺。”
淮南王笑意不減,“本王出來湊個熱鬧,不想驚動他人。”
“王爺好雅興。”
“王府悶得慌,以前湖陽在的時候本王嫌她鬧騰。這人一走,又覺冷清。想著今日放榜,出來沾沾舉子們的喜氣,感受一下世人的悲喜之情。”
“
王爺,公主她…”
淮南王一擺手,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大度道:“你不用解釋,湖陽那孩子被本王慣得不像話。她母妃早逝,本王膝下唯有她一女。莫說是本王,便是先帝對她亦是疼愛有加,也正是如此縱得她性子越發的嬌橫。讓她出京修身養性,也算是本王的交待。”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晏玉樓反倒不好接話。真不知湖陽是不是基因突變,不僅相貌沒有遺傳到父母,性格更是錯得離譜。
“王爺大義,是我等臣子之福。”
“哈哈,你這是抬舉本王。本王一個閑散王爺,可當不得大啟的福氣。今日本王看到榜上舉子不泛青年才俊,真是後生可畏。”
說著,他眉頭一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明明才不如人,卻妄想鬧事,簡直是不知所謂。”
晏玉樓聞音知意,也看向那些鳴不平的舉子們,淡然一笑,“不患寡而患不均,萬事不可能遂所有人的願。不過是一時失落無處宣泄,揪著別人不放尋求自己心裏平衡。”
“無歸看得明白,一些跳梁小醜而已,有龐威在,他們掀不起大浪。”
守護皇榜的京畿衛,是不會允許有人鬧事的。那些人發發牢騷還罷了,若真想生事,自有人收拾他們。
晏玉樓倒是不擔心,京中治安嚴謹,她還是較為放心的。
“王爺說得是,有龐統領在,誰也別想生事。”
龐威此時就站在皇榜旁邊,像一尊門神般虎目如炬。他是獵戶之子,武狀元出身。憑借一身的本事做到統領一職,為人極為嚴肅。
淮南王眼中帶著欣賞,讚歎道:“江山輩有人才出,每每看到你和鶴之還有龐威這樣的青年才俊,本王總覺得十分欣慰。咦,人真不經說,那可是鶴之?”
順著他的眼神,晏玉樓看到朝他們走過來的姬桑。修長挺拔的身材,身高鶴立雞群,長相更是出類拔萃。若不是他們離人群較遠,恐怕會引起騷亂。
信國公府的路並不經過此處,不知他怎麽會來這裏?心裏隱隱覺得是和自己有關,麵上盡力保持平靜。
“王爺,晏侯爺。”
“鶴之啊,本王剛還和無歸說到你,不想才說到你,你就出現。怎麽瞧著你臉色不太好,可是最近太過操勞身子有些不適?”
“謝王爺關心,許是近日事多夜裏失覺所至,臣並無什麽不適。”
姬桑回著話,站在淮南王的另一邊。
淮南王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兩人都生得十分出眾,一個集天地精華,一個如清輝冷月。當真是看著都讓人賞心悅目。
“難怪坊間會有那樣的傳聞,無歸這長相便是本王常常見著,都覺得驚為天人。聽說鶴之瞧中一位姑娘,那姑娘還是無歸相看的姑娘,可有此事?”
“王爺,您消息真靈通。”
內閣不久前發生的事情,這麽快就傳到王爺的耳中,可見那些人是有多麽的八卦。晏玉樓想著,作出無奈的樣子。
淮南王似乎很感興趣,“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是你們的事情。鶴之一向冷清從不與女色沾邊,突然聽到他中意一位姑娘,本王豈能不關心?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姑娘,竟然讓你們為之相爭,定然品貌出眾非同一般。無論是嫁進國公府還是侯府,本王都以為是她的福氣。”
“王爺,這事您可問不著臣,臣還一頭霧水,不知國公爺說的是誰。近日臣的母親確實有意替臣相看,相看的姑娘多,國公爺不言明是哪家姑娘,臣真不知道是誰。”
姬桑聞言,道:“王爺,事關姑娘家的清譽,臣不便透露。若有朝一日能得償所願,必公諸天下。”
淮南王一愣,敢情還真有這回事。
哪家的姑娘,真是有造化。
晏玉樓心頭一跳,突然有些澀澀。她的身份不可能公開,日後能與他喜結連理的人,一定不會是她。
哼,該死的男人,還想和別人共結連理。
“那我們便等著喝國公爺的喜酒。”
“同喜。”他答著,唯有她能聽中其中深意。
不遠處那些舉子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人在喊著不公之類的話,還有人一邊起哄。他眉頭輕皺,看向她。
“晏侯爺為何容著那些人胡言亂語?”
“他們發發不滿而已,總不能去堵他們的嘴。”
晏玉樓一向認為言論自由,說幾句死不了人。她就當是體諒他們數載寒窗,一朝落榜又要重新來過的苦楚。不過她的寬容是有期限的,且看他們識不識趣。
淮南王依舊笑眯眯,“還是無歸大氣,陛下有你們兩位忠臣輔佐,是大啟之幸。先帝眼光獨到,挑選你們二人,定能保佑大啟龜鶴延年長盛不衰。不過鶴之啊,你得多多學著些,莫要落在無歸的後麵。你們齊頭並進,才能護住國運。”
姬桑恭敬應下,看晏玉樓一眼。
晏玉樓若有所思,等淮南王離開後,低聲道:“你不覺得王爺話裏有話?”
“他一向話裏有話,你是今日才聽出來嗎?”
姬桑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好嘛,不久前才千叮萬囑讓車夫不要顛到她。現在就恢複公事公辦的同僚,與她針鋒相對。男人的心,真是猜都猜不透。
“原來你早就感覺到,那你說說他是什麽意思?”
姬桑目光柔和,對於她語氣中的驕橫,似乎很是受用,“先帝為何選中你我二人為輔佐大臣,一來自是因為你我的地位才能,二來是你我兩家的立場。帝王心術貴在平衡二字,先帝高瞻遠矚當然不喜歡臣子們一團和氣同心同德。眼下陛下年幼,還不會權衡之術,所以我猜淮南王就是先帝所托之人。”
晏玉樓眯起眼,看著已經走遠的淮南王,“你是說淮南王見不得我們倆好,隻要我們倆有和好的跡象,他就會出來挑撥。”
“應是如此。”
“哼,好生沒意思。想要馬兒跑又怕馬兒吃得飽,當皇帝的都不是個東西。虧得我們替他們賣命,誓死效忠。”
她的聲音很低,低到隻有姬桑一人能聽見。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她當然不敢輕易對別人講。不過自昨夜過後,她不覺得自己還有什麽不敢在他麵前講的。
最大的把柄都在他的手上,多幾條亦無妨。
對於先帝,她其實特別討厭。一個行將就木的老男人,為了延綿子嗣,非要禍害妙齡少女。子嗣是有了,可是他兩腿一蹬歸西,隻把五姐困在那深宮中,一生不能逃離。
她之所以認真為官,都是因為陛下。
陛下是她的親外甥,還是一個懵懂的孩童。五姐雖貴為太後,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這個時代若無男人可以仰仗,女子何其艱難。
正是如此,她的身份不能泄露。她不隻是她自己,她身後還有整個侯府,還有老娘和五個出嫁的姐姐以及族人。
她一瞬間的傷神看在姬桑的眼中,以為她是對先帝失望。先帝在世時,對她一身器重。她猛然得知對方竟是處處防她,難免有些失落。
“自古以來,為帝者有幾個是心思單純的。先帝若不是體弱,也落不下一個仁君的名聲。當今陛下年幼,暫時看不出來什麽。眼下他還是你的外甥,日後他就隻能是大啟的皇帝。你身份特殊,縱是親人亦不可全信,太後那
裏你不能露端倪,免得橫生枝節。”
這個還用他教,她不以為然的同時,心頭泛起被異性關心的複雜。以前不覺得他是個善於言辭的人,沒想到今天他說的話,比以往一年加起來的還多。
當真是關係大突破,他們可以暢所欲言無話不談。
“我自是知道的,你既然看出淮南王的意圖,以後還是與我走得遠些。免得他心生猜忌,想法子算計你我。”
姬桑不語,算是應下。
那些舉子們已被京畿衛驅散,看著他們不甘心的走遠,晏玉樓低歎一聲,“世人仰望你我如隔著山海遙不可及,他們向往我們擁有的權勢地位,渴望有朝一日能與你我一般富貴滔天。卻不知越是站在高處越是看得清楚,無論權勢也好富貴也好,其實從未真正屬於我們。待把人心看透,隻覺得一切沒什麽意思。”
“人性逐利,利益無邊,如你這般通透之人能有幾個。”
晏玉樓淡笑,看向他,“你呢?你覺得有意思嗎?”
他目光晦澀,極其難懂。明明他們身在鬧市之中,他卻覺得天地間唯有他們二人。她的眼中有他,他能清楚看到她故作漫不經心的神情之下,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在未曾確認自己的心意之前,他沒有小看過她。至始至終,他都將她當成一個強勁的對手。如今他們關係非同一般,她在他麵前卸下偽裝,他更容易窺見她的內心。
當真是一個靈透的女子,以不恭閑散的心態立於官場,卻又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何其有幸,能遇見她,能與她同朝為官並肩而立。
“之前或許覺得日日爭權謀利甚是無味,如今倒是看山是山見水是水。能寄情山水,頓覺人生頗有趣味。”
她心一動,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低頭看一眼地,又抬頭看向遠處的人群。“國公爺說話一向深奧,我等俗人聽不太懂。”
“鶴之。”
“人太多,叫什麽鶴之。”
才說他深沉,他又輕浮起來。
“走了,免得有人看到我們在一起說話報到淮南王那裏。他要是起心挑撥我們,豈不更是糟心。”
她說完,轉身上馬車。
待坐穩後捂住胸口,那裏跳得厲害,泛起絲絲的甜。她能明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破土萌芽,從心裏滋生出來。
姬桑目送她的馬車離開,才緩緩踱到自己的馬車邊。看一眼漸漸散去的人群,低聲吩咐阿樸幾句。
阿樸應諾,安排下去。
那邊晏玉樓回到侯府,瞄到側門處停著的一輛馬車,瞧著那馬車的車幔顏色冷冷一笑。她沒有去伯府興師問罪,他們倒是送上門來。
杜氏的院子裏,胡氏一臉的怒其不爭,跪著的杜策垂著頭,麻木灰敗。看到她進來,所有人都望過來。
杜策的衣衫有些亂,想來在伯府被人撕扯過。頭發也不齊整,整個人十分的狼狽可憐。他聽到聲音,隻敢快速一眼,慌忙低下頭去。
胡氏看到晏玉樓冰冷的麵色有些發怵,很快打起精神來,“侯爺,策哥兒這孩子真是不爭氣。平日裏好的不學,竟學一些下三濫。我們萬萬想不到,他居然生出那等齷齪心思。還好侯爺警醒,若不然真出事咱們兩家的麵子都不好看。”
杜氏不相信杜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眼神有些驚疑,“策哥兒,你告訴姑母,真是你想害你表哥?”
“哎呀,大姐,這個不成氣在家裏自己招認的,哪裏會錯。他長得像他那個生母,自以為有幾分姿色,才會生出如此下作的心思。”
杜氏看向晏玉樓,“樓兒,你好好問問,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
“沒有誤會,不會有錯。侯爺,這個孩子心思歪了,都是我這個當嫡母的沒有教好。今天我帶他來給你們賠罪,怎麽處置全憑侯爺說了算。”
杜策的身體微微發抖,手死死揪著衣服。
視線之中,出現一雙黑絨麵金繡的官靴。不用想,他也知是誰站在自己的麵前。生平最敬佩的人,一生為之仰望的所在。
昨天之前,他以為自己可以靠近一些。雖然發生一些風波,他卻沒有多想,一心想著得到侯爺的指點,他應該更加努力不負所望。
沒想到一夜過後,一切化為泡影。他會以如此不堪的麵目出現在侯府,侯爺定是嫌棄他的。他害怕在對方眼中看到厭棄,頭幾乎埋進衣襟中。
晏玉樓半垂著眸,睨著跪在地上的少年。
“杜策,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母親說的可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寶貝們,明天的更新會很晚,大概會在夜裏十二點左右。明天過後,恢複正常更新,每晚五點不見不散。愛你們,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