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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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會給予進化人類相當多的優待,金錢、名聲、崇拜以及其它各式各樣有形無形的東西。
隻有一點, 他們不會給。
——共情。
從能力上講, 進化人類遠遠強於普通人,人們不需要也無法去同情他們;而從性質上講, 關於進化人類是否屬於原生人類這一點還有待商榷, 畢竟大家的利益不一定一致,戰線也可能有衝突。
人們還需要“凶神”做事, 所以這些議題都被悄悄的壓在心底。
但楚淵知道自己是異類,他的同伴們也知道自己是異類。
楚淵有一個朋友, 代號是“霽”。霽和他前後腳完成的“體驗”,而且霽的體驗同樣不太好。在母親的默許下,他被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從別墅頂層推了下來,並在半空中率先完成了身體上的進化。
“我不怪他們。”霽看得很開, “但從今往後, 我不想再看見他們。”
霽是一個很好的搭檔,腦子靈活, 肢體矯捷, 最重要的是, 他看起來並不苦大仇深,仿佛生活給他什麽, 他便會大咧咧地接受什麽, 對所有事情都表現得很無所謂。
後來楚淵才知道, 其實是有所謂的。
一次殺得興起, 霽從機甲裏跳出來, 開始對著一具年輕男屍發瘋。
他雙眼通紅,偏瘦的胳膊上暴起一根根青筋,楚淵知道他五秒鍾內就能把男屍撕得粉碎,但過後一定會後悔。
他把霽雙手反剪,抵在地上。霽用腦袋一次一次撞著地麵:“我哪裏比不上他?”
楚淵知道他想起他的母親和弟弟了。
無論表現得再怎麽風輕雲淡,他還是會不滿,還是會難過。
同他自己一樣。
接納異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接納“自己是異類”這個事實也同樣不易。雖然麵上沒什麽表示,但楚淵在乎。
曾經他被稱作“瘋子養的”、“犯人生的”,書桌上被寫滿侮辱句子;後來是被強製分開區域居住、出行必須報備、遇險時擋在所有人麵前、任何規則外的特殊舉動都可能導致自己盯上並毀滅。
他以為他擺脫了過去,其實並沒有。
那天晚上,霽哭了一宿,楚淵沒去安慰他,隻是默不作聲回了自己的房間。
任何安慰都是多餘。楚淵把臉埋在被子裏。他才十七歲,卻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過去太過凶險,而未來看起來大抵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意識昏蒙間,他仿佛又聽到有人在他耳際說別怕。
後來,隨著進化人類的數量逐漸增多,“凶神”初期不近人情的管理也逐漸放鬆了一些,進化者走到人前,人們也開始嚐試接納而非利用。
但這一切對楚淵來說來得有些晚。
因為霽已經不在。
一場難度過高的任務被分配到他們身上,輔助姍姍來遲,霽在那一次失去生命。指揮者是一名身居高位的普通人,見沒人能繼承霽的巨額賠償以後,便輕鬆地緩了口氣。
仿佛死去的是一條狗,而非一個人。
楚淵的臉色不太好看,他麵上常常是冷的,大家已經習以為常,隻是那天冷得有些過分,漆黑的眼眸在指揮者的要害上停留了一會兒。
為了指揮者的生命安全,他被連夜保護起來,送出這個地區。上層把本該給霽的巨額賠償給了楚淵,又給他放了一段長假,很有一些息事寧人的意思。
楚淵瞧見這操作,想笑,卻笑不出來。他確實很想報複那個指揮者,也確實找不到他的蹤跡。於是他漫無目的地遊蕩了一段時日,又去給何雪琴掃了一趟墓。
掃墓那天他去得很早,從墓園出來回到城區時,許多商鋪還沒開始營業。楚淵走在路上,忽然踩到一張花花綠綠的傳單。
審美還是上世紀那樣土,這個年頭,配色這樣的傳單已經很少見了,不如說,已經很少店鋪會用這種方式進行宣傳了。
土到極致,他禁不住多看了兩眼。
傳單折了一個角,標語隻露出三分之二。
“——隻需十分鍾,帶給你前所未有的全新體驗。這裏有數百位專家傾力打造的幻想世界,這裏有最新最前沿的科技力量,這裏有……”
“試試?”
上午九點,楚淵低頭讀著腳底的廣告詞,然後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楚淵抬頭,一個青年笑嘻嘻地望著他。對方棕灰色的眼眸裏帶一點狡黠,自以為藏得很好,但楚淵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對這種全新體驗其實什麽興趣,但出乎意料的,可能是因為對方的笑容,可能是因為他藏在眼底的狡黠讓楚淵微妙不爽,也可能是因為那雙眼眸過分熟悉。楚淵愣了很短的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青年將他帶進附近一幢大樓,楚淵進去以後才發現到了快穿局的地盤,他不是沒聽過這個地方——人類正在從各個能觸及的方麵探索世界,如果楚淵這一邊的進化人類代表著生命科學方向上的突破,快穿局則從屬於物理學的研究。
傳單上確實沒有虛假宣傳。
楚淵也確實心情複雜。
他落後半步,跟在青年的身後。對方和記憶裏的某個身影很相似,更相似的是他們同樣對人毫無戒心。
短短幾分鍾路程,楚淵已經知道了青年姓謝,從幾年前便一直待在這個城市,畢業後剛進快穿局工作。
而且他不是旅遊分部的人,所以邀請自己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利益可言。
楚淵就不明白了:“那你為什麽要邀請我?”
“你看起來有點疲憊。而且你居然會願意看那張傳單……”說到這裏,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乎對快穿局對外的宣傳審美感到相當的慚愧。
楚淵順著他的意思躺進了一個艙體。
楚淵了解過快穿局的項目,新技術可以從人類的腦波判定他們所處的狀態,並據此擬定世界初始的模樣。楚淵不知道進化人的腦波會不會給他們的算法帶來小小的挑戰,但總之,出現在他麵前是一片大洋。
天光黯淡,算法模擬出漫無邊際的水波,除了他自己,沒有另一個身影。
“放輕鬆,我會往裏麵稍微加點東西。”耳邊傳來一道渺遠的聲音,“你還沒完全沉浸,所以還能聽到我的聲音,十秒鍾後你會完全融入這個世界,但不要緊張,在裏麵度過三小時後便會自動醒來,期間有任何特殊情況,請喊我的名字,我叫謝雲晞。”
楚淵當然不緊張,他估計自己的腦海中的意象把青年嚇到了,對方似乎生怕他怎的,給他的世界裏添了很多色彩豐富的東西,美好夢幻得一點也不真實。
視線一轉,天上烏雲散去,萬丈陽光傾瀉而下。他漂洋過海,與一群活潑熱情的年輕人共同去野營,腳下草甸遍布野花,人們圍著篝火歡笑,頭頂是漫天璀璨群星。
然後楚淵發現,他對這種全新體驗真的沒興趣。
他隻是想和謝雲晞多待會兒而已。
但考慮這個世界是青年為他設定的,楚淵莫名就在裏麵待滿了足足三小時。到後來,四周放鬆的氛圍讓他也真的跟著微笑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在度假。
——從過去那些糟糕的經曆中解脫出來,短暫地度了一個假。
醒來的時候,另一個工作人員將他從艙體中迎了出來。楚淵忍不住問謝雲晞在哪兒,工作人員往窗外一指。
他順著對方的手勢看去,熟悉的身影正在外邊,依舊笑嘻嘻的。一位高挑的女性站在他對麵,說完話後很順手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態度親昵,仿佛習以為常。
楚淵是第一次來到快穿局,自然也不清楚對方在這兒的受歡迎程度。一瞬間,他想把剛剛從心底生出詭異念頭的自己摁死,又不禁責備自己為什麽不早一點直接在世界裏喊謝雲晞的名字,那樣他就不會去和別人說話,也不會被揉頭發。
但與小世界不一樣,現實世界無法時光回溯。
“你要找雲晞?”工作人員繼續問。
“我……沒有。”楚淵忽然冷淡地搖搖頭。在青年和別人的對話結束以前,他便出了快穿局。
後來,他其實又去了快穿局幾次,但再也沒見過對方。謝雲晞沒騙他,他確實不在旅遊分部工作,彼時隻是剛好在那兒,又剛好看到他從通往墓園的車上下來。
……
楚淵以為這就是結束。
他和有著棕灰色眼眸的青年的結束。
誠實來說,雖然最後謝雲晞和別人的互動讓楚淵胃裏有點堵,但他自那天開始,心情確實好了一些。
他沒和任何人說——其實他自己可能也沒意識到。他的人生哲學已經被他調整到適配自己的狀態了。
反正過去很糟糕,未來肉眼可見的也不會太好。他被何雪琴的死教育第一遍,被自己的瀕死體驗教育第二遍,又被霽的死亡教育了第三遍,人生哲學得到三重加固,幾乎堅挺得不會再改變。
作為異類,人們不會輕信他,他也不需要把自己的情感交托到某人手上。
因為那會非常危險。
這個認識讓他成功挺過了不少次險境,於是慢慢就刻進了他的骨子裏。楚淵後來就沒有去找那個人了。
在他的認知裏,對方就像某個遙遠的溫暖的夏日午後,距離自己的生活太遠,遠到一個危險的距離。
但在某些時候,楚淵還是會做一些主題相似的夢。夢裏他可以把一切重來一遍——他有一段不需要太好,但起碼還算有點溫情的經曆,他不希冀太多,隻需要有半邊身子站在陽光下,然後他就有勇氣靠近他。
之後有兩三年,楚淵再沒回到這個地方。他的能力越來越強,最終也在“凶神”中占據一席之地。普通人開始賦予他謹慎的信任,他也終於可以自由出入一些地方。
一切似乎都在變好,但在很偶爾的時候,楚淵還是會感到心底空曠,然後麵對黑暗和冰冷想起很久以前那聲“別怕”。
可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上,沒有人會再給予他懷抱,空曠不安對他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現象。
楚淵愈發謹慎,並在一次同僚顯出叛變跡象的行動中眼疾手快地殺了對方,沒有半點猶豫,即便他們已經認識了快十年。
可能還是有些猶豫,於是另一個人便在他分神之際對他下了殺手。
像多年前一樣,楚淵的背後傳來一陣劇痛。
他倒在地上的時候心裏在想,既然進化就進化得更徹底一點,人最好能擯除一切情感,任何一星半點的信任與溫情都是多餘。
最後,他又做了一個重複了許多遍的夢,夢裏,他把一切重來一遍。
……
【正在創造世界——】
【正在生成角色——】
【調整人物關係——】
【接入世界——】
——他沒想到自己真的得到了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