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晞的睡意在一瞬間褪去。
    在他沒有使用魔法的情況下, 空氣中的魔法元素忽然出現了一絲很細微的波動。
    這在魔法師的房間裏是相當不尋常的一件事, 就好像夜深人寂時，獨居者忽然聽到了家門打開的響動。
    他警覺地睜開眼睛，循著異動的部分望過去, 立刻看到了書桌上一小撮黑色的火苗。火苗瑟縮了一下, 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若非桌上還留著一攤灰燼, 謝雲晞幾乎以為那是錯覺。
    他回憶了一下，片刻以前, 他放在那兒的是……記錄著倫納德小姐地址的卡片。
    謝雲晞：“……”
    要說這世界上有另外一名魔族闖入他的領域後什麽也不做, 隻為了燒一張卡片，謝雲晞是不信的。
    會做這件事的隻有一個人。
    霎時間，魔法師上午在書房中遇到的那點小小的異常也有了解釋。
    摔倒以前，他感覺有一股力量托住了自己, 那必須就有那麽一股力量，否則下一刻迎接他的該是從梯子上摔下來的疼痛, 而非反物理學的後續。
    而自己這兩天還在嚐試著尋找他, 從梯子上下來以後還去查閱什麽定位占星術。
    想通這一點, 謝雲晞一陣好笑, 但微妙的也有些生氣。
    明明知道自己在找他，為什麽不在自己麵前出現呢？
    謝雲晞恨不能將隱藏在他身邊的家夥立刻糾出來。
    但他做不到。
    卡洛斯覺醒魔族血脈之後, 與魔法師的力量對比立刻變得懸殊, 隱藏自己對他來說已經是件相當容易的事情。
    謝雲晞心下轉過兩道，然後裝作並沒有發現那一小撮灰燼的樣子，麵無表情地將目光移開。
    他又躺了會兒, 然後站起身，光腳踩著地毯走到一側的儲物櫃前，伸手去夠頂端的一個儲物箱。
    那是一個結實的木製箱子，邊緣裹著皮革，用做工精良的銅鎖密封起來，裏麵滿滿當當地裝著東西。
    砸到腳上一定會很痛。
    謝雲晞光是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太陽穴立刻跟著抽痛起來。他呼出一口氣，將箱子從儲物櫃中拖出來，在箱子大半懸空的那一瞬，雙手忽然脫力地鬆了一下。
    箱子直直往地麵砸落，謝雲晞禁不住眯起眼睛，但在它快要接觸到自己之前，箱子下落的衝勢忽然一緩——
    在相當短暫的一瞬間，箱子反重力般懸停在空中，然後似乎被什麽東西一推，立刻乖巧地往旁邊滾去，最後砸落在魔法師腳側的地毯上。
    沒有想象中的疼痛。
    木質箱子趴在地毯上裝死，但上麵的魔法元素出現了很輕微的波動。謝雲晞徇之望去，魔力路徑是從法師塔上那扇半開的窗戶過來的。
    他猛地跑過去，大半個身子探出了窗口。
    魔法師的房間距離地麵快有一百英尺，空中的風眨眼間拂起他的發絲。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
    謝雲晞繼續往外探，呈一個危險的角度。就在這時，一片黑暗遮上了他，將他撲回房間。動作之快，更甚電光石火。
    反應過來的時候，謝雲晞已經躺到了房間內柔軟的地毯之上，魔族兩側的羽翼支撐在他的身側，攏出一小片陰影。
    一隻手按在他的胸口前，手臂上覆著薄薄一層肌肉，其上纏繞著漆黑的花紋。
    眼前是熟悉的身影。
    身上的魔族慌張地垂下眼眸，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仿佛準備好迎接一場狂風暴雨，連睫毛都微微發顫。
    明明自己的手掌正貼著伊恩的胸口，卡洛斯卻恍惚覺得被攥住的是他的心髒。
    那日意識回籠的時候，他抱著身體冰冷的魔法師不知所措。
    薩利斯多死後，魔族世代延續的記憶逐漸在他的腦海中浮出。他無師自通地領悟了本應擁有的力量與知識，可以摧毀一切，卻唯獨難以治愈眼前的人。
    魔族不需要治愈術。
    而他身為人族的部分隻是一個新手魔法師。
    到最後，他還是得依靠別人的力量來治愈眼前的人。
    卡洛斯心中翻江倒海，明明魔族血脈已經強化了他的身體，此時此刻，他的胃裏還是難受得要命。
    伊恩救了他，給了他此前不敢妄想的一切，但自己卻隻能給他帶來麻煩，還讓他陷入了這樣的危機。
    而且，如果被魔法協會其他人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到時伊恩迎接的又該是怎樣的急風驟雨——他想必也不願意因為自己，放棄他原本擁有的生活。
    在不久以前，他甚至忍不住把寫著女魔法師地址的卡片燒了。火焰騰起的那一刻，他驚恐地認識到了自己心底那些不滿與憤怒，還有一點卑微的慌張——他不想看見其他人以親密的姿態走入魔法師的生活中，更無法忍受伊恩與另一人結婚生子這個聯想。
    卡洛斯眼底浮過一抹暗色。
    那個願望對他來說太過艱難，太過大逆不道，他不敢深入探索，更不敢讓伊恩知曉一絲一毫。
    就比如現在，他這幾日在夢中幻想過相似的場景——他用雙翼包裹著伊恩，指尖是魔法師幹燥而溫熱的皮膚，鼻腔內是法師塔中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卡洛斯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腦中的思緒亂七八糟地攪成一團，最終隻是歸於一種深切的無助。
    快點離開——
    離開以後，伊恩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他隻要像這幾天一樣，能悄悄待在魔法師身邊，保護他就好了。而他也不敢太過靠近，魔族的本能讓他的欲望放大了無數倍，說不定在某天，他便會失去對自己的克製。
    到時迎接他的，估計是魔法師的惡心與狂怒。
    按在胸口上的手瑟縮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回縮，但在徹底抽離以前，忽然被魔法師一把抓住。
    卡洛斯額上沁出汗珠，他很慢很慢地抬眼，目光對上了魔法師茶晶似的眼眸，裏麵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神情惶恐而慌張。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伊恩帶著稍許疑惑的表情。
    ……
    謝雲晞愣了很短的一刻，然後牢牢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可不能再跑了，他不想再搬箱子砸自己的腳，也不想再體驗一遍驚險的高空瞬間。
    他搞不清楚卡洛斯為什麽不願意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也搞不清楚明明已經獲得了力量，對方為什麽看起來還是一副悲傷的樣子。
    “卡洛斯。”謝雲晞輕聲叫道，打破了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
    窗外昏黃的日光從卡洛斯的背後傾瀉下來，滑過他漆黑的羽翼，有些瘦削的魔法師被他拘在身前的一小片空間內。
    謝雲晞被攏在一片陰影中。由於背著光，他的視線有些模糊，看不清卡洛斯臉上的細節。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魔族稍許混亂的呼吸，以及他身上顯而易見的惶恐與不安。
    謝雲晞盡可能輕鬆地笑了笑，語氣平常道：“你回來了？”
    這是一個很溫和的疑問句，但聽在卡洛斯耳中，不啻於一道驚雷。他想回去，想得很，但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