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的時候，飛行器緩緩降落在地圖上一處沒有標記的地方。
    從兩小時前起，陸地上的村莊和人類建築物已經開始稀疏，然後消失不見。齊凜操縱著飛行器，不斷深入人跡罕至的地區，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謝雲晞納悶地望著窗外，天色漸晚，他們先是經過了大片草原，然後又跨過一塊荒漠，荒綠的地表逐漸轉為純粹的黃灰色。
    忽然，前方的土地泛出了淺淺的螢藍色光芒。
    謝雲晞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齊凜將飛行器駛近，停在一處平緩的坡地上，打開艙門，牽著謝雲晞走到陸地上。
    當謝雲晞的雙腳踩實在地麵上以後，他才意識到這是什麽。
    一片石海！
    半透明的大塊晶體簇擁著，組成了一整片望不到頭的陸地。晶體裏湧動著隱隱的能量，在夕陽下融匯成曼妙碧色。
    隨著光線的改變，眼前的陸麵也不斷變換著，呈現出神秘而瑰麗的色澤。
    在感受到能量的那一瞬間，謝雲晞已經在心底判斷出，這一片礦區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不管是用於機甲還是別的什麽地方。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整個人看呆了，一是為這片石海的價值震動，二則是沉浸於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中。
    齊凜輕輕地牽著他的手腕，帶著他往前走了兩步，解釋道：“外出訓練的時候發現的。”
    謝雲晞有些呆滯地問：“賽琳娜知道嗎？”
    被帝國知曉以後，這片礦區應該很快就會被開采圈定，不會是今天這幅全天然未開掘的模樣。
    齊凜搖搖頭，小聲說：“覺得很好看，就先帶你來看了。”
    他們又走出幾步，夕陽緩緩向天邊墜落，光線一點點地黯淡下去，石海中原本隻是隱隱蕩漾的光芒，隨著陽光的消逝，逐漸變得耀眼起來。
    齊凜墨色的眼瞳裏映出碧藍色的光，謝雲晞回頭看他，立刻被這奇異而美麗的瞳色吸引住了。
    此時此刻，盈盈的藍色光芒在他們的腳下浮動，一切如夢似幻。
    “穆琮。”
    齊凜的眼神裏摻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謝雲晞理解不了，隻知道對方正認真地注視著他，仿佛要把他的每一根毛發、皮膚上的每一道紋路都刻進眼裏。
    謝雲晞納悶地望向他，輕聲詢問：“怎麽？”
    “我是說……”齊凜的嘴唇抖了抖，聲音有些發顫，“我是說——如果有可能，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他很小聲很小聲地開口，聲音逸散在浩渺的天地中。
    “你是皇子，是前所未有的機甲天才，普天之下，可能沒有另一個人及得上你。”
    “但我會努力變得很強很強。”
    “我會在夏天給你做碎冰，在冬天為你做熱可可，給你帶每一季的最新甜品，探索每一顆星球上好吃的東西。”
    “我會好好當你的助手，為你試驗每一台新機甲、每一個新引擎、每一塊新零件。”
    “我會成為帝國裏最一往無前的戰士，為你做任何事情，永永遠遠不會背叛你。”
    齊凜跌跌撞撞地把話說完，然後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
    沒留意的時候，心跳已經達到了巔峰，擂鼓一般，震得他腦子發暈。
    小皇子肯定看清他這幅樣子了。
    除了年輕和莽撞，手上什麽也沒有。即便有一些引以為傲的精神力和戰鬥天賦，也遠不能與對方相比。
    但即便這樣，他還是要說。
    這段話掏空了齊凜身體裏的所有力氣，恍惚中，他隻看清小皇子的睫毛扇了扇，淺色眼眸裏映出自己的模樣。
    半晌，對方輕輕答應他：“好。”
    而後他緩緩靠過來，兩人鼻尖貼著鼻尖，呼吸交融，在藍色的光芒裏接了個一觸即分的吻。
    ……
    在發現這片石海的第一天，齊凜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他失去弟弟、失去養父母，被加登陷害入獄，又在獄裏受盡折磨。
    如果他的前半生是急轉直下，那麽他的後半生，則沉沉地墜在黑暗裏，似乎永遠不見天日。
    他跑到西肯星上，做了很多糟糕的事情，但是沒有人拉他一把，也沒有人在乎他在做什麽。
    周圍的人隻會像鬢狗一般，垂著涎水聚集在他的身旁，眼冒綠光地啃他剩下的皮肉，或是潛伏著等待機會，等有朝一日冒出來撲咬他，再吞噬他的屍體。
    最終，他被哄騙著，跑到帝星茫然地複了仇。再回西肯星時已經奄奄一息，意識墜落在一片螢藍色的光芒之中。
    他在螢藍色的光裏獲得力量，又在螢藍色的光裏死去。
    這個夢境漫長而陰鬱，無論他怎麽掙紮，都無法從中掙脫出來。
    直到清晨的第一束光照進宿舍，舍友急吼吼地將他推醒，齊凜才滿頭大汗地回過神來。
    在這個夢境裏，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個人——他的小皇子。
    齊凜整個人迷迷瞪瞪，直到同伴把他推進盥洗室，又壓著他準點到了操場。
    ……
    放假的第一天，他忍不住把小皇子帶去了那片石海。他內心執拗地認為，隻要有眼前這個人與他在一起，那他的生活就永遠不會陷入夢境裏的黑暗。
    然後小皇子答應了他。
    那是他前半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回來以後，他將石海的消息上報，帝國很快采取裏行動。千刃隊身先士卒，齊凜也被抽調去查探礦區的準確信息。
    然而那一天，粗糙開掘的石海忽然坍塌，隻有他一個人沒逃出來，宿命一般地被壓在一片晶體之下。
    在石海的腹地，齊凜被流動著的能量包裹起來，整整三天，他一邊受著濃鬱能量的衝擊，一邊又用精神力抵禦著能量的入侵。
    三天後，賽琳娜的人終於找到他，齊凜的精神力也從s級意外地突破到了sss級。
    醒來的時候，小皇子通紅著眼眶，萎靡地趴在床邊，眼裏全是血絲。他又哭又笑，手上全是被晶體掛出的血痕。
    而在得知齊凜的精神力突破以後，對方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一副氣結的表情，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
    這是他第一次見小皇子哭。
    心疼是真的，但高興也是真的。
    他說：“小皇子，你別哭。”
    齊凜最終還是忍不住叫出這個稱呼，而小皇子也沒有拒絕，隻是臉色微紅，而後抿了抿唇，任由他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
    近似默許。
    接下來，齊凜美滋滋地叫了許多天“小皇子”，每叫一聲，他的心裏就浸了蜜一般。
    再後來，小皇子不知為什麽，讓他叫他“雲晞”。
    這個名字也很好聽，而且全世界隻有自己叫他這個名字，齊凜當然答應。
    他將一塊能量石鑿成一朵雲的形狀，在小皇子生日那天送給了他。
    自己對於小皇子來說是不同的，這個認識讓他失眠了半個晚上，翻滾數周以後被小皇子暴躁地踹下了床。
    這時的齊凜已經成了帝國最年輕的元帥，足跡涉及幾個龐大星域。賽琳娜退居二線，朱昊已為人父，當年被他打敗的學長韋爾斯也成為他的下屬。
    在他的帶領下，戰隊愈發上了一個台階。他是前所未有的最為強大的元帥，戰力突破了曆史上的極限，甚至有人在他耳邊悄悄嘀咕一些逆反的話語。
    但無論齊凜如何強大，他永生之年都不會背叛他的小皇子。
    到這時，齊凜已經有了不怒自威的氣場，身旁無人敢觸他黴頭，隻有在小皇子的麵前，他還是那個會害羞，會紅眼眶，還會有莫名的小委屈和小執拗的齊凜。
    他在地上愣愣地坐了會兒，直到小皇子迷糊地爬起來，泛著困意對他說：“起來了，別坐地上，涼。”
    小皇子不生氣了。
    於是齊凜美滋滋地爬回去，把那個溫熱的身體攏在懷裏，小皇子柔軟的發絲撓得他脖子發癢。
    後半夜酣睡如泥，夢裏沒有殘酷的星際戰爭、沒有詭譎的朝堂風雲，隻有懷裏熨帖的溫度。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齊凜半夢半醒之間，已經模糊意識到小皇子可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不叫穆琮，他叫謝雲晞。
    他會經曆很多很多個世界，認識很多很多的人。
    百歲千秋，自己僅僅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隻是不知道，齊凜之前有沒有過別的什麽齊凜，齊凜之後會不會再有什麽齊凜。
    他想，對方已經給了自己太多，自己或許沒有資格再要求什麽。
    但這麽想著，又莫名有些小小的委屈。
    太陽快要下山了，夕陽的餘暉給屋裏帶來最後一絲光，小皇子棕灰色的眼眸安靜地望著他，像許多年以前一樣，對方柔和澄澈得像宮廷裏的一副畫。
    夕陽墜入地平線，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齊凜呆呆地望著那雙棕灰色的眼眸。
    下一世、如果有下一世……
    他笑了笑，像他第一次為他挑選甜品那樣甜蜜、像他第一次悄悄去牽對方的手那樣甜蜜、像他第一次親吻對方那樣甜蜜……
    記憶中的畫麵一如多年前那般鮮明璀璨。
    意識斷片，齊凜在滿足中墜入了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