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蘇鶴卿低下頭, 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衣著飾物均如往常一般, 玄霜也好好地握在自己手裏，並沒有什麽虛幻的感覺。
    “對啊, 你看。”謝雲晞忽然伸出手，去拽蘇鶴卿的袖子。
    蘇鶴卿看見他的動作，愣了一下，但也沒往後縮。然後他眼見著之前還隻是一個虛影的劍靈前輩真的拽住了自己的衣袖，還輕輕晃了晃。
    衣袖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擺, 觸感傳上來, 蘇鶴卿心中一跳，手臂上頓時湧起一陣戰栗。
    “因為你也是個魂體, 所以我可以碰著你了。你手上的玄霜也隻是妖獸製造出來的虛影。”謝雲晞解釋道, “我們最好快點離開這個幻境, 看看你的身體發生了什麽事。”
    “好。”蘇鶴卿答應道。
    前輩拽過他的袖子以後, 又把手縮了回去。蘇鶴卿掩住那點失落, 然後收斂心神, 四下觀察了一圈。
    “前輩，這裏應該是幻境的邊緣, 四周都隻是些死物。道旁雖有樹叢, 卻無任何蟲鳴聲響，想來那頭妖物沒有在這裏太下功夫，我們先去尋找幻境陣眼。”
    “也好。”謝雲晞點點頭。
    幻境中，長康縣的一草一木都非常逼真, 但在此地，除了他們的對話聲，其他一點聲響也沒有，實在有些叫人背後發涼。
    兩人前行，往建築較多的方向走去，好在長康縣並不大，他們走了沒多久，不遠處就響起了聲音。商販的叫賣聲、土狗的狂吠聲、搬運木架的碰撞聲、還有咕嘟咕嘟水開的聲音，亂七八糟地鑽進兩人的耳朵裏。
    隻是一瞬間的事，他們好像從一個闃然無聲的冰窖中走出來，然後忽然進入了人聲鼎沸的集市中。
    眼前開始出現人影，長康縣的縣民安適如常地走在街道上，婦女挎著菜籃子，路旁的小商販熱火朝天地吆喝著，路上人來人往，還有小孩子在追逐嬉戲。
    一個扛著重物的男人朝謝雲晞走來，男人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卻似乎根本沒有看到他。
    謝雲晞愣了一下，剛要避開，蘇鶴卿忽然拽過他的手臂。他被嚇了一跳，往旁邊踉蹌著退開兩步。
    然後蘇鶴卿又摟住了他的腰。
    謝雲晞：“……”
    察覺到蘇鶴卿的動作，謝雲晞僵直了片刻。蘇鶴卿訕訕地縮回手，道：“前輩，小心，這兒有古怪。”
    確實有古怪。
    每一個人都一如往常地動作著，但他們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隻是機械地重複著動作，然後到某個時間點，一切刷新，他們把剛剛的動作再做一遍，就好像蘇鶴卿一行人此前看到的那名買魚的少年。
    蘇鶴卿試探著拍了拍街邊一位小販的肩膀，小販不適地抖了抖肩膀，卻沒有分給他一個眼神。
    謝雲晞頭皮有些發麻：“可以觸碰到，意味著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魂，隻是不知道為何都困在了這裏。”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蘇鶴卿眼尖瞧見什麽，驚道：“沈璿！”
    謝雲晞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沈璿和李承坐在街邊一個餛飩攤上。他們的麵前擺著兩碗餛飩，正安安靜靜地吃著。
    蘇鶴卿趕緊走過去，他叫了幾聲，又拍了拍兩人的肩，但沈璿和李承隻是自顧自地吃著餛飩，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睹。
    蘇鶴卿的臉色有點難看了，他伸手去掰李承上身，但使勁了好一會兒，李承卻動也不動，屁股簡直像黏在了木凳子上。
    “駱安宜在那兒！”謝雲晞發現了另一位青雲宗弟子的蹤跡。
    駱安宜在街道對麵的一個成衣
    店裏，正低頭擺弄著手上一套男子成衣。
    “他們都化作這個長康縣幻境裏的一部分了。”蘇鶴卿蹙著眉，冷聲道，“估計得斬殺了妖物以後，才能把他們放出來。”
    就在這時，街道上走過一個跌跌撞撞的醉漢，醉漢雖然衣冠不整，但麵上還算潔淨，鼻梁直挺，五官周正，看起來隻有二十餘歲，如果打理幹淨，估計也可算是一位美男子。
    令人意外的是，街上木訥的眾人在接近他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忽然豐富起來。
    “姚石，吃過飯了？”
    “姚石，怎麽這麽醉醺醺的，你媳婦在家要急死了，快回去吧。”
    “姚石，前些日子你媳婦兒斬殺的那頭蠱雕，官府賞銀子沒有，請大家夥兒下個館子呀！”剛才無視了蘇鶴卿的商販看到醉漢，擠眉弄眼地攬上去。
    但下一刻，姚石揮開了他的手：“夠了！”
    商販被他推的一個趔趄，卻並沒有生氣，隻是笑了一笑，又摸摸腦袋：“下次見哈。”
    姚石沒理他，隻是又飲了一口酒，然後踉蹌著往前走去。等他走出幾步之後，方才活潑了一會兒的路人複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軌跡當中。
    “陣眼？”謝雲晞盯著醉漢的身影，迷茫道。
    “不一定，”蘇鶴卿道，“他身上的氣息很普通，似乎也隻是一個被拘在這裏的魂體，但幻境一定與他有關。”
    眼見著醉漢越走越遠，謝雲晞道：“我們跟上去看看。”
    蘇鶴卿回頭望了一眼沈璿幾人，猶豫了一下，但也很快堅定了神色，“走。”
    姚石一邊飲酒，一邊漫無目的地在長康縣的街道上行走。隨著他的靠近，原本沒有人影的街道上出現了人，緊接著，木訥的行人變得鮮活而生動。
    幻境似乎在隱隱以他為中點運行。
    而且不管姚石怎麽惡劣地對待這些行人，行人都不生氣，隻是熱情友好地和他搭話。但行人愈友好，姚石也愈暴躁。最後他走到一處牆角，斜斜地靠牆坐下去。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瞳惡狠狠地盯著每一個試圖跟他搭話的縣人。
    終於，沒有人再與他搭訕了。
    在路人的言語中，謝雲晞勾勒出姚石的處境。他自小在長康縣長大，父親是一名修士，但姚石本人天賦相當有限，也沒打算拜師修仙，隻和父親學了一點皮毛，現在還停留在鍛體期。他平常在縣裏幹些雜活，偶爾接一點小委托，處理一下兔子精之類的小妖怪。
    三年前，姚石出了長康縣，到縣子附近的一個山頭去處理一隻小妖獸，也是那次，他帶回了一名瑟瑟縮縮的少女。
    少女叫何芸，說是與家人走失，又被妖怪堵在山上，嚇得把什麽都忘了。
    四周的縣人可憐何芸，讓她在縣子裏待著。接下來，何芸在縣子裏一住三年，直到去年與姚石成了親，也成了路人口中的“姚家媳婦兒”。
    也是這個柔弱的何芸，在一月前斬殺了那頭襲擊長康縣的那頭蠱雕。
    謝雲晞和蘇鶴卿遠遠地站著，看著姚石坐在街角，一口又一口地飲酒。
    “在路人口中，他和何芸好像很恩愛的樣子，可我怎麽覺得，他並不想看到自己的媳婦。”謝雲晞有點納悶。
    蘇鶴卿少見地沒有回應他的話，他嚴肅地小聲說，“前輩，從剛剛起我就很奇怪……”
    “嗯？”謝雲晞望向他。
    蘇鶴卿繼續說：“我在路上看到了金羽宗和其他幾個門派的門人，他們都同沈璿一樣，被吸納成了這個幻境的一份子，為什麽隻有我們還保留著神智？”
    他停頓了一會兒，目光落在謝雲晞的臉
    上，“我有點擔心。”
    謝雲晞想了一下：“可能與玄霜有關。玄霜身負上古神氣，料想尋常妖物還沒有那麽大本事。”
    聽到這話，蘇鶴卿居然彎了彎嘴角，“那就是托前輩的福了。”
    “你不緊張？”謝雲晞瞧著他的笑容，有點發愣。
    蘇鶴卿於是很燦爛地衝他笑了一下：“與前輩同在一塊，不知為何，鶴卿就莫名有些心安。”
    心安是不是真的，謝雲晞不知道，他隻知道蘇鶴卿在說完這句話以後，很快地眨了眨眼睛，又移開了目光。
    緊張倒是緊張，隻是大約是另一種緊張罷了。
    如果創造幻境的妖物知道蘇鶴卿在這裏走神，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一股被忽視的憤慨。
    姚石就在這時候站起來，他傾了傾手中的酒袋，最後兩滴酒液從袋口滴落，“啪”地砸在泥土地上，洇出兩塊深色的痕跡。
    姚石盯著那點水痕，靜默了一會兒，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去。
    謝雲晞和蘇鶴卿兩人趕緊跟上。蘇鶴卿走了幾步，忽然道：“這樣下去，估計沒有新的線索，不如我試著去與他搭訕，如果他還保留著神智，那我們興許可以問出點東西。”
    “也好。”謝雲晞點點頭。
    蘇鶴卿走到姚石身前，伸手攔住他：“姚石。”
    姚石愣了一下，然後很不客氣地推開他，但蘇鶴卿並沒有像其他路人一般，笑嘻嘻地讓開，而是神色嚴峻扯住他，道：“姚石，我有話問你。”
    察覺到自己被怎樣對待，姚石卻並沒有生氣。
    他瞧著蘇鶴卿，愣了一會兒，臉上忽然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你……哈哈，你沒對我笑？你在同我說話？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你、你再說一句，你要不再罵我一下？”
    姚石緊緊地攥住了蘇鶴卿的袖子，他的話說得囫圇，表現出來的意思卻很明顯——他很高興。
    而就在這一刻，謝雲晞忽然感覺到一股靈力湧動，蘇鶴卿也是神色一凜。
    姚石攥住蘇鶴卿的手忽然僵了一下，然後他緩緩鬆開手裏的袖子，很慢很慢地轉回身。
    街角拐出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淡色羅裙，嫋嫋娜娜地行來，眉目間透著一股淡淡哀愁。
    女子道：“姚郎，喝夠酒了，回家罷。”
    “小芸……”姚石低低喚了一聲。
    “他們惹你不高興了？”小芸一雙鳳目抬起來，冷淡地在蘇鶴卿和謝雲晞兩人臉上掃過。
    “不，沒有。”姚石瞧見她的臉色，嘴唇抖了抖，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謝雲晞驚駭地盯著眼前的女子。
    若沒猜錯，她就是姚石的妻子何芸，也是這個環境裏，第二個保有神智的魂體。
    何芸歎了口氣，道：“姚郎，我說過，我會讓你開心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了手，指向謝雲晞兩人，“不過是兩個小修士，姚郎，你別怕他們。”
    姚石看見她的動作，頓時崩潰了：“小芸！你別逼我了！”
    何芸嘴裏的“小修士”就在這時候躥了出去，蘇鶴卿的動作很快，他推開站在何芸前邊的姚石，然後在側邊的牆麵輕巧地踏了一下，借力揮出玄霜。謝雲晞不清楚他使了什麽法子，破銅爛鐵一般的玄霜在此刻被他灌入了靈氣，猛地朝何芸身上刺去。
    姚石在他們身後“啊”地大叫了一聲，但誰也沒理會他。
    “前輩，戰！”
    蘇鶴卿在這電光石火間擠出幾個字，謝雲晞立刻反應過來，這是遇著正主了。何芸的注意力被蘇鶴卿完全引開。
    謝雲晞感受了一下，他的魂體在這個環境中不受束縛，於是很輕易地揮出一道劍氣。
    下一刻，何芸被玄霜劍氣擊中，她噔噔往後退了兩步。四周的幻像就在這時劇烈地抖動起來，晃成黑糊糊的虛影，何芸的身影也融在了幻境之中，隨著身邊的殘影一起晃動。
    謝雲晞倒抽一口氣，這晃得他有點頭暈。
    蘇鶴卿趁機攻了上去，他似乎已經有過應對幻境的經驗，在一片殘影之中，他捏了個手訣，然後準確地攥住了什麽，猛地一拖，一團黑漆漆的影子被他拖了出來。
    影子被他捏在手裏，搖晃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浮出一張臉。
    還是何芸的臉。
    “找到妖物了。”蘇鶴卿鬆了口氣，語氣很平靜，“前輩，等我殺了她，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他手中的何芸聽見這話，遠遠地朝姚石喊：“姚郎！你真願意他們殺我麽？”她的話音落到後麵，已經帶了點哭腔。
    “小、小芸……”姚石張了張嘴。
    他停頓了很短暫的一瞬，但這一瞬在何芸眼裏被無限放大。何芸眉間那點憂愁之色愈發濃鬱，最後，她失落道：“罷了，姚郎……”
    姚石看了她一眼，喃喃道：“小芸，你別難過，我同你一起走。”
    他重又露出那副似笑似哭的表情，然後緩緩走近蘇鶴卿和何芸，道：“小芸，你等我一會兒，出去後我先處理一下我們的後事，然後我們可以在地底下安安穩穩地過之後的日子。”
    蘇鶴卿一雙黑瞳盯了他一會兒，嚴肅道：“你現在還是生魂，你確定要陪這妖物葬在一起？”
    姚石聽他這樣說，歎了口氣：“我也沒臉出去見人了。”
    他心中已存死誌。蘇鶴卿聽到這話，也不再多言。雖然不知姚石到底在長康縣這場異動中充當了什麽角色，但何芸這個罪魁禍首似乎是因為他才搞這麽一出。
    “前輩，借玄霜劍氣一用。”蘇鶴卿轉頭朝謝雲晞道。
    謝雲晞：“？”
    蘇鶴卿看見他的表情，彎了彎嘴角。他攥著何芸走到謝雲晞身前，站定了，然後右手驟然鬆開玄霜。
    手中劍落在地上，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何芸已經不再費力控製幻境了，那柄“玄霜”觸到地麵以後，散成點點白光，飄散在空中。
    蘇鶴卿牽過謝雲晞的手，掌心相貼，他的動作滯澀了一瞬，但很快堅定起來。
    “前輩，玄霜劍意是這兒唯一不被幻境所容之物，也是唯一可以斬殺妖物之物。”
    隨著他的動作，謝雲晞感覺身上的靈力在往蘇鶴卿處流去。何芸在蘇鶴卿的手中麵目痛苦地掙了一掙，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姚石也在他們身後倒下。
    過了一會兒，何芸的影子漸淡。蘇鶴卿鬆開左手，掌心黑氣嫋嫋散在空中，但他的右手卻沒放開。
    謝雲晞被他抓著，有種久違的感受。
    有軀體的感覺真好，能接觸人的感覺真好，估計從這個幻境出去以後，他又得回到那把冷冰冰的劍裏頭了。
    一時間，謝雲晞居然有點舍不得了。
    四周的影子就在此時劇烈抖動起來，但它們並沒有消散，反倒是漸漸拚湊出另一副圖景。
    謝雲晞緊張道：“這怎麽回事？”
    “前輩聽說過走馬燈麽？”蘇鶴卿轉頭瞧了他一眼。
    傳聞人死前，腦海中會浮現出過往的記憶片段，像走馬燈一樣一幕幕展現在眼前。
    謝雲晞不太確定地點點頭。
    “這估計就是何芸在回顧她的一
    生了，她用於製造幻境的妖力還沒有消散，而幻境是她用心神控製的，估計也因此，幻境現在把她的記憶都展現出來了。”
    謝雲晞有些失神地看著眼前的光影變動。
    黑夜褪去，他們的頭頂忽然出現一輪白日，腳下的泥土道成了林間草地，四周蟲鳴陣陣，草葉上掛著晶亮露珠，樹杈之間還結著巨大的蛛網。
    他們站在一座山上。
    不遠處，地上蜷著一團小小的金色狐狸。狐狸閉著眼睛，它的身子隨著呼吸有些急促地微微起伏著。
    狐狸身上的氣息很虛弱，也很甜美——對於妖獸們來說。
    一頭妖獸緩緩地靠近它，就在它張開血盆大口的時候，狐狸忽然躥了起來，一道金光閃過，妖獸咽喉忽然多了一道很深很深的血痕。
    它僵了一會兒，然後“砰”地跌落在地。
    “妖修。”蘇鶴卿盯著狐狸，小聲說，“實力最起碼在化神期，但受了很重的傷。”
    這裏是何芸的記憶，也隻依照她的記憶運轉，即便蘇鶴卿和謝雲晞兩人鬧出動靜，林間的妖獸也渾然不覺。
    小狐狸趴在妖獸身上，舔了幾口鮮血，然後皺皺鼻子，打了個噴嚏，連帶著身子也晃了兩晃。
    估計不太好喝。
    但它露了這麽一手以後，四周的妖獸都收斂起氣息，不敢再到它麵前鬧了。
    小狐狸蹣跚著走了一會兒，日升月落，記憶裏時間流轉比現實快了許多，它餓了就宰殺幾頭小妖，渴了就去山間啜飲泉水，身上的氣息逐漸恢複，直到有一天，它化出了女子身型。
    “何芸。”
    在她化形的那一刻，謝雲晞猛地轉過身，連帶著蘇鶴卿也轉過身。
    蘇鶴卿的臉紅得快要滴血。
    剛化形的妖怪身上自然沒有衣服，他們等了一會兒，身後的何芸似乎慢慢意識到什麽，然後找了幾片大葉子圍在身上。
    她就這麽裹著大葉子，在林中又待了幾天。何芸雖然化了人身，但還保持著獸類的習慣，每日茹毛飲血。她還是很虛弱，每一次化形都要耗費很大的精力，化作人身之後，就不再變回狐狸了。
    她這日喝完泉水，呆呆地坐在一棵大樹下。
    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長棍擊打草叢的聲音，對方的氣息很微弱，微弱得即便何芸受了重傷，也絲毫不懼他。
    還是個鍛體期的小家夥。
    過了一會兒，姚石的身影出現在謝雲晞和蘇鶴卿的視線中。他身著短打，看起來很精神，也年輕幾歲。
    他是被委托來除妖獸的。
    雖然大家也不清楚，他一個鍛體期的菜鳥，怎麽敢就這麽大咧咧上了這座山。畢竟何芸隨便撓死的一頭妖獸，都可以毫不費勁地咬死他。
    看著這樣的對手，何芸根本懶得挪窩。
    姚石走近了，腦袋轉過來，抬眼就看到裹著葉子坐在樹底下的何芸。
    然後他和蘇謝二人一樣，猛地轉過了身。
    “姑、姑娘……我不是有意……”姚石磕磕巴巴地說，一邊說一邊往回撤。
    何芸見著有趣，一時間也沒想好，到底要不要撓死眼前這個人類。
    半晌，姚石見身後沒有動靜，又問了一句：“姑娘？”
    沒有回應。
    姚石有些緊張了：“姑娘，你能說話不？”
    他愣了愣，然後低下腦袋看著地麵，一步一步往後退。等退到何芸附近的時候，他看到對方攤在地上的腳丫子，動作忽然停住。
    然後姚石解下外袍，閉著眼睛，忽的往後一
    蓋，把何芸整個人裹住，這才敢抬起頭來看她。
    “姑娘？”姚石對上那雙清盈的眼睛，呼吸微妙地停了一瞬。但他很快收斂心神，緊張道：“姑娘，你怎麽會在此處？”
    何芸終於說話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聲音有點委屈：“我走丟了。”
    走丟的何芸就這麽裹著姚石的外袍，被帶回了長康縣。何芸的修為遠高於縣裏居住的修士，隻要她收斂氣息，尋常修士發現不了她。於是她就這麽在縣裏住了下來。
    在這之後，姚石才開始頭疼。
    他發現他帶回來的這個少女，對人類社會幾乎一無所知，簡直讓他想起傳說中被狼叼走養育的孩童。
    他甚至有幾次發現何芸在活剝鄰居家的雞！
    而且她還特別不愛和附近的縣人說話，隻願意圍著自己轉。
    姚石頭都大了，他簡直哥哥一樣關照著何芸，又拜托附近的大娘教導她，如此數月之後，何芸才習慣了好好穿衣服，好好吃熟食的人類生活。
    但何芸也不想走了。
    妖修的生活比人類修士殘酷許多，她小時候四處逃亡奔命，躲著各路虎視眈眈的大妖怪，成長起來也後，自己也變得殘酷了。她的生活裏隻有修煉，以及斬殺靠近她的妖獸，根本談不上有什麽溫情存在。
    被一個小小的，她可以輕而易舉碾死的人類這麽細心看護著，是她從未想過的事情。
    但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而且何芸覺得很快樂。
    她為了讓姚石開心，努力習慣人類的生活，還漸漸學會與縣裏的其他人搭訕。狐妖的腦子是很聰明的，隻要她願意，她可以很快摸熟人類社會的運作規律。
    何芸和別的人類少女一塊兒玩耍，然後她學會了人類社會的規矩——成親。
    她要和姚石成親。
    姚石也答允了她。
    他們快樂地度過了一段日子，直到一頭蠱雕襲擊了長康縣。蠱雕很蠻橫，它揮舞著巨大的翅膀，把姚石家隔壁的大娘一口叼走了。
    姚石抹了一晚上的淚，何芸看得心疼，問：“姚郎，你怎麽了？”
    姚石帶著哭腔道：“我隻恨……為什麽我隻有微末的鍛體期修為，不能斬殺那頭蠱雕！”
    “你想殺死那頭蠱雕？”何芸眨了眨眼睛，問他。
    她看得出，那頭蠱雕也是一名妖修，妖修為了修為食人，再正常不過。弱肉強食，也沒什麽好譴責的。
    但既然姚郎想它死——
    何芸點點頭，道：“好，姚郎你莫哭了，等明天我們就殺了它。”
    姚石隻當她在說笑，哭累了就沉沉睡去。第二天，蠱雕又回到縣裏捉人，然後姚石目瞪口呆地瞧著自家瘦弱娘子衝了出去，抬手就抓破了蠱雕的胸膛，生生將它的心髒掏了出來。
    姚石驚呆了。
    長康縣的其他人也驚呆了。
    但何芸的身份暴露了。
    縣裏修為最高的修士，也不過煉氣後期。他們在何芸出手的那一刻，就瞧出她的身份，而且也瞧出，他們根本不是何芸的對手。
    何芸看了蠱雕的心髒一會兒，然後隨手把它往地上一扔。她很想吃掉這顆心髒，但姚石已經告訴過她千百次不要吃生肉，她決定為了姚石再委屈一次。
    她朝姚石走了過去，縣裏的其他人神色莫測地盯著她，但他們都不敢動作。
    何芸在一片古怪的氣氛中，擦幹淨手，然後牽著姚石回了家。
    斬殺妖怪的委托又貼了出去。
    何芸是很聰明
    的，她很快意識到周圍的氣氛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也意識到姚石麵對她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恐懼。
    她很難過。
    “姚郎，我們能不能回到過去？”何芸幾乎是懇求著說。
    姚石很慢很慢地搖了搖頭：“你趕緊離開此處，縣人求的修士很快就會趕來此地，我肯定打不過他們，但我也不想看著你和他們纏鬥。”
    “我不要離開你！”
    “小芸……”
    然而不等修士過來，已經有偏激的縣人攔住落單的姚石，把他打了個半死。他們認為是姚石引來了怪物，不管是何芸，還是蠱雕。縣裏出的人命合該歸到他的頭上。
    姚石重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何芸發起怒來，把對他出手的縣人全都殘忍地殺死了。姚石以淚洗麵。
    何芸看著他，眼中浮起哀色。
    “姚郎，我隻想看你快快樂樂的。”
    姚石睡了一覺，第二天，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能站起來了，而且縣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俱都消失了。他赤著腳跑出了屋子，又跑到大路上。令他更意外的是，縣人對他的態度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姚石，起得真早啊？”
    “姚石，我這兒進了點新的胭脂，給你的媳婦兒帶去？”
    “姚石，上次那頭蠱雕上麵賞銀子沒有？”
    他們日複一日地重複道。
    慢慢的，縣裏還出現了陌生的麵孔。姚石能認出來，那些是大門派的修士，他們也如失了智一般，待在這個失去生氣的長康縣中，日複一日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姚石快要崩潰了，但他沒有辦法。
    他求著何芸道：“你帶走我吧！我和你到深山老林裏去，小芸，你放過他們！”
    何芸搖搖頭，“姚郎，他們的生氣供著這個陣法運轉。在我啟動這個陣法之後，已無轉圜之地。除非我死。姚郎，你就快快樂樂地陪我活著，好不好？”
    姚石與何芸力量之懸殊，使他根本殺不死對方。何芸甚至會阻攔他自戕的做法。但姚石發現，在這個幻境裏，他不管怎麽傷害自己，第二天都會一如既往地健健康康活著，他就算在河裏泡一整夜，第二天也不會生病。
    何芸的記憶一直播放，直到蘇鶴卿和謝雲晞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
    畫麵到此戛然而止。
    何芸供養幻境的妖力快要徹底消失了，謝雲晞和蘇鶴卿身邊的景象開始崩塌，露出世界本來的麵目。
    謝雲晞感覺自己的神魂一陣動蕩，周圍有個什麽東西瘋狂地想要吸走他，可能是玄霜本體。
    蘇鶴卿察覺到他的變化，緊張地捏了捏他的手，“前輩，你怎麽了？”
    “幻境崩塌，我們快要回去了……”謝雲晞虛弱地說。
    又要變成虛影了，謝雲晞心裏有點鬱悶。他在這個世界裏待了這麽些天，隻有這段時間，有了點腳踏實地的感覺，甚至能牽著蘇鶴卿的手。
    他已經肯定蘇鶴卿是自己前幾世的戀人。
    想到不久之後，他隻能以虛影麵對眼前的人，謝雲晞心中頓時湧起一股不舍。如果他真的無法解決肉身的問題，那麽在這個世界中，他可能再沒什麽接觸到蘇鶴卿的機會了。
    謝雲晞忽然道：“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什麽？”蘇鶴卿迷惑地望著他。
    在幻境維持著的最後一刻，謝雲晞傾身過去，然後迎著蘇鶴卿愈睜愈大的眼睛，在他唇上落下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