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銷雨霽。
    在蘇鶴卿拾起玄霜的那一刹, 玄霜分明地察覺到劍主身上的改變, 頓時劍意大盛, 劍上青光也更銳了幾分。
    韞魂鏡也是如此。
    雷劫徹底過後，小娃娃又探頭探腦地鑽了出來。它眨巴眨巴圓溜溜的大眼睛, 在瞧到蘇鶴卿的時候露出一個笑，眼裏也放出光芒。
    那是器靈對強者器主本能的渴慕。
    但在蘇鶴卿拾起韞魂鏡以後，小娃娃又倏地鑽了回去。
    謝雲晞瞧得好笑，他想起器靈剛剛的話，抽了個空檔道：“有空我們去看看河燈吧。”
    器靈出世以後, 沒怎麽瞧過外麵的景象, 隻聽過何芸和姚石隨口道的那麽一兩句，估計已經好奇得不行了。而謝雲晞自己也是, 上次在長康縣的集市中停留了不到一個時辰, 還沒好好逛過。
    “誒？”蘇鶴卿愣了一瞬, 然後一顆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來, “河燈？”
    前輩想與他同看河燈？
    與此同時, 謝雲晞耳朵邊上炸響了另一個聲音：“還有還有！還要糖葫蘆！”
    器靈聽到他的話, 大著膽子鑽出了韞魂鏡，這時雙手扒拉著鏡沿, 一雙眼直直地盯著謝雲晞。
    “你吃得了麽？”謝雲晞無語。
    “就要就要！”器靈繼續道。
    謝雲晞隻好轉述：“嗯……方便的話……再買串糖葫蘆。”至於誰吃, 就不關他的事了。
    蘇鶴卿在最初那一陣狂喜之後，敏銳地察覺到什麽，問道：“前輩，你在同誰說話？”
    “韞魂鏡。”謝雲晞回答他, “韞魂鏡已孕出器靈。”
    “器靈？”
    “對，一個小女娃娃的模樣，麻煩得很，又要看河燈又要吃糖葫蘆的。”謝雲晞一邊說，一邊看著韞魂鏡氣得頭發都炸起來，聲音裏也微妙帶了點惡作劇的意思。
    給點麵子還蹬鼻子上臉了。
    但他的話落到蘇鶴卿的耳裏，卻不啻於一道驚雷。
    他的身邊居然有了另一個器靈！
    還是個女娃娃！
    前輩似乎還同她挺親近的！
    自己突破成功都沒挨誇，反倒被叫著帶小女娃娃看河燈，怕不是再過兩天就把自己給忘了！
    一時間，蘇鶴卿心念電轉，表情也有點不受控製，他抓著韞魂鏡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屬於高階修士的氣勢全無。
    下一刻，謝雲晞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打開儲物戒，然後毫不留情地把韞魂鏡丟了進去。轉瞬間，韞魂鏡已從謝雲晞眼前消失，空間入口遙遙傳來一道聲音：“喂——”
    儲物戒裏的空間自成天地，韞魂鏡一進去，估計就再也看不到外頭發生什麽了，它的聲音聽起來相當不甘心。
    謝雲晞回過神來，立刻瞧到蘇鶴卿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欲蓋彌彰地解釋：“韞魂鏡帶在身上，多有不便。”
    謝雲晞：“……”
    他有點掙紮，倒不是非要韞魂鏡出來，隻是蘇鶴卿這麽三天兩頭入定的，自己又跑不出玄霜去，有個器靈在旁邊解解悶也好。
    劍意鬱鬱。
    蘇鶴卿似乎察覺到他的情緒，趕緊道：“往後前輩如若覺得無聊，鶴卿陪前輩說話便是，河燈當然也是要看的，下次燈會鶴卿便告假出山……”
    蘇鶴卿的語氣柔和誠懇，恍惚間，謝雲晞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前輩了，而是個被哄的小姑娘。
    “……”他轉移話題道，“對了，昨日有幾道傳訊符朝此處來，但都被雷劫擋在數裏以外
    ，很可能是找你的。”
    蘇鶴卿渡雷劫的時候，謝雲晞一直放出神識，四下刺探，生怕蘇鶴卿一旦渡劫失敗，附近會鑽出來撿漏的家夥。而在發現傳訊符以後，他也不敢打擾正在渡劫的主角。
    “可能是李承他們。”蘇鶴卿猜測道，“我戰完魔族以後，曾發信讓他們先回宗門去，估計是這一次我離開得實在太久了……我們先回宗門！”
    謝雲晞沒什麽意見。
    蘇鶴卿將玄霜重新負在身後，然後祭出飛劍，一道青光破空刺出。
    不久後，青雲宗護宗大陣在一片雲霧繚繞中緩緩顯出身型，陣法散發著淡淡螢光，像一隻巨大的眼睛，警惕地盯著天空。
    ……
    沈璿快要急瘋了。
    那日他們約好酉時七刻前會麵，可是到時間後，蘇師兄並沒有出現。他們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一會兒，隻等來師兄遭遇魔族的消息！
    師兄沒讓他們幫手，反倒讓他們先回宗門。
    沈璿當即就想衝出去，然而被李承兩人攔住，最後也沒去成。可是如今半月過去，師兄還沒回來，父親也不許自己再出宗門。
    玉安峰主聽說了韞魂鏡的事情，破天荒嚇出一身冷汗，他隻有這麽一名獨女，可不願意再讓她涉險。
    沈璿找上主峰，卻被程天翔擋在山腳。
    “連蘇鶴卿都處理不了的事情，讓其他弟子去又有什麽用？”程天翔安撫她，“讓宗主派人尋他，說不定回頭蘇鶴卿回來了，派出去的弟子倒出意外了，這不添麻煩麽？”
    程天翔臉上掛著擔憂的表情，心裏卻樂得很。
    蘇鶴卿晚一日回來，他出意外的可能性便大一分。至於他到底是被魔族纏上了，還是被妖修纏上了，程天翔一點都不在乎。
    他笑嘻嘻地望著沈璿氣急的臉。
    沈璿抿了抿唇，心下轉過幾道，登時就想破除父親的阻礙，溜出宗門去，而她剛一轉身，天空中忽然傳來熟悉的劍意。
    她抬頭望去，一道青白色的身影緩緩下降，最後落在山門之外的護宗大陣附近，再徐徐步行而來。
    玄霜劍意凜然，依稀讓人感覺能聽著錚錚劍鳴。師兄身上的氣勢也陡然一變，愈發叫人欽佩！
    沈璿眼睛一亮，遠遠叫道：“師兄！”
    而在她身後，程天翔目瞪口呆。
    他在對方出現的第一時間能發現了差距。
    靈陽真人是合體期巔峰的修為，身上氣勢森然，自己每次靠近師尊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屏息凝神。此時此刻，麵對著他最討厭的蘇鶴卿，他居然也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對方身上的氣勢好像一塊大石，重重地壓在他身上！
    而且他根本沒有稍微收斂的意思！
    蘇鶴卿無視了一旁臉色蒼白的程天翔，朝沈璿微微一點頭：“師妹。”
    ……
    過了片刻，繼程天翔之後，靈陽真人麵色嚴峻地望著眼前的徒弟。
    他用盡全力才控製住自己不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數日以前，對方還隻是一個元嬰初階的修士，沒想到出一趟任務回來以後，他已經變了一副模樣。
    當年自己僅在元嬰巔峰就困擾了數十年，而眼前的人從結嬰到突破至合體期，甚至還沒過七年！
    他能想象得出山下的弟子在見到蘇鶴卿的時候，會露出怎樣瞠目結舌又欽羨至極的表情，也能想象得到其它那些老怪物在各峰頭上嘲笑自己的模樣。
    一個叫他背後發毛的聲音在識海裏悄然響起：“到時候了，你做好決定了嗎？”
    “你猶豫得太久了……如此優柔寡斷，也難怪你連區區合體期都突破不了。”
    “看看你的徒兒，想想你的老朋友，你若再不做決定，我便不再助你修為進境……”
    靈陽真人喉頭滾動一下，艱難地回應道：“等等。”
    識海裏的這個不知來處的東西，是在他某次閉關時，隨心魔一同到來的。自那以後，它便吸附於自己身上，不再離去。
    一開始，靈陽真人當然想把它除去，但他還沒動手，便感覺到了對方遠強於自己的實力。
    而且……它還答允他，會助他修為。
    他停頓了一會兒，很慢很慢地問：“你要我做什麽？”
    聲音輕聲哼笑，然後道：“首先，叫你的乖徒兒把韞魂鏡交出來。”
    “隻要韞魂鏡？”
    “要韞魂鏡可不簡單，韞魂鏡已經認主，你得先殺了他，就像他殺了上一任鏡主那樣……”
    識海裏的聲音很輕緩，卻叫人感覺絲絲寒意爬上脊背。
    “到那時，玄霜歸你，我隻要韞魂鏡。他一死，你的心魔大概也更容易散去罷。”
    靈陽真人麵色一變，一雙眼掃了過去。
    蘇鶴卿匯報完情況以後，垂著頭，靜默地站在他跟前，身後的玄霜發出冷冽劍意——他甚至在自己麵前，也已不再收斂氣息。
    對方突破這一事實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彎了靈陽真人心中搖搖欲傾的那杆秤。幾乎是同一時刻，他便已在心裏做好決斷。
    他盯著蘇鶴卿的發旋，緩緩在心裏道：“但他已經是合體期修為，與我同階……”他想借此機會，一石二鳥，逼出體內這個家夥，起碼讓自己能看清它的實力。
    聽到他的話，聲音冷笑了一聲。
    “廢物。”
    也是這個時候，靈陽真人的識海裏驟然掀起波瀾，一股黑霧彌散開來，徹底控製了他。
    ……
    無極閣內，嫋嫋道門香氣蜿蜒而上，閣外煙雲緲渺，一派清幽之景。
    蘇鶴卿低著頭，一邊等著靈陽真人的回應，一邊悄悄在心裏盤算。
    他出任務時，倒是去過好多次凡間城鎮，但一次也沒見著傳聞中漫湖燈火順流而下的景象，隻在街邊的店麵前看過五花八門的燈籠。精致一些的拿細竹枝撐出一個形狀，外頭裹著不知道什麽材質的彩紙，一群姑娘圍在邊上挑挑揀揀。
    卻不知道前輩會喜歡哪一盞。
    若都不喜歡，自己學著給他做也無妨，至於韞魂鏡，隨便打發它一盞就好了。
    他的思緒飄得有點遠，直到身後玄霜劍意忽然一盛。
    “魔氣！”謝雲晞盯著眼前的小助手忽的亮起來，一陣戰栗從心中湧起。
    一眨眼的功夫，眼前氣質肅穆的靈陽真人周身忽然湧起澎湃的力量，他的身上依稀繚繞出熟悉的黑氣，隻是更為純粹，更為濃鬱，也更為叫人膽顫。
    與此同時，靈陽真人的眼中閃過一點嗜血的紅光。
    “師尊！”
    蘇鶴卿麵色一變，突然的變故讓他有些轉不過彎，他本能地從背後抽劍擋去。
    玄霜劍意錚然地應和他。劍罡揮出，將靈陽真人的袖子削去半塊，又在他的手臂上抽出一道紅痕。
    靈陽真人動作一頓，然後喉嚨裏沉沉地咕噥了兩聲：“大意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股更為凜冽的魔氣衝出，直直朝蘇鶴卿襲來。
    對方想要他的命！
    蘇鶴卿隻來得及在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不知何時何刻，師
    尊的修為連他都摸不清了。魔氣直擊門麵，他甚至連揮劍抵擋的餘暇都抽不出！
    電光石火間，玄霜從扭曲的角度刺出，擋到了他的身前，連帶著他的手臂擰出一個弧度。
    劍鳴！
    層層劍意以玄霜為中心，向外擴散開去，無極閣被劍意所激，在一瞬間散成無數碎片，連帶著附近的山石草木全被夷平。
    天地開一線，青雲宗護宗大陣陡然青光大盛，那隻巨大的眼睛像是醒來的巨獸，猙獰地盯著自己的領地。
    眼前黑煙隨著清冽劍意散去，蘇鶴卿的心底卻莫名生出一股恐懼。
    不是對眼前魔物的恐懼。
    而是……
    他有點遲疑地低下頭，緊接著渾身止不住地戰栗。
    玄霜上赫然出現了一道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