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對這雙羽翼並不陌生, 他在《簡史》上見過相同的羽翼。
    那是一張不大的插圖, 賦在《簡史》的最後部分，講述了大魔導師阿爾伯特連同各族強者擊敗魔族，將魔族驅出大陸，又在大陸四麵豎立起強大屏障的故事。
    插圖上, 阿爾伯特的衣袍烈烈飛舞，他的對麵是天賦強大的魔族。俊美的魔族傲慢地望著眼前的魔法師, 狹長雙眼通紅如血，破碎的黑色長袍被足夠濃鬱的魔法元素揚起，飄舞在身後, 看起來危險、陰狠, 且妖冶。
    而在魔族的身後，是一雙燃燒著黑色火花的巨大羽翼, 與卡洛斯身後的羽翼如出一轍！
    他的背上到底是什麽東西？！
    卡洛斯脊背僵硬，那雙羽翼也下意識地撐到了極致，翼尖觸及帳篷，立刻在上麵灼出小洞。
    “……魔族的雙翼既是它們的攻擊武器, 也是它們表露情緒的工具之一……當雙翼展到極致時，意味著魔族進入了攻擊態, 它們可能感到興奮、緊張或是極致的恐懼。”——《攻擊性魔法研究：從對手開始》
    察覺到發生了什麽，卡洛斯臉上的血色全都褪了下去。
    毋庸置疑，他的背上是一雙魔族的翅膀，雖然不知道它是怎麽長上去的，但這確實是一雙由他控製的翅膀。
    父母的拋棄、身上潰爛與莫名的燥熱, 伊恩無法辨識的“魔法生物”在腦海中拚接起來，嚴絲合縫。
    ——他是魔族，或者起碼與魔族有關係。
    ——伊恩不知道他的身份，伊恩以為那隻是“魔法生物”。
    自大戰後，魔族留下的痕跡被人類抹盡，宮殿被砸爛，石碑被摔毀，落單魔族被盡數殺死，或許有殘餘的魔族悄悄地隱匿在大陸屏障之內，但它們從不現於人前。
    無論如何，人類厭惡魔族。
    卡洛斯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身後，寒意爬上他的脊背，而那雙羽翼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情，上麵的火花閃爍得愈發活躍。
    ……
    謝雲晞被一陣燥熱驚醒，那感覺就像是十幾盆炭火近距離圍在他的身旁，灼熱的空氣讓他的臉皮發緊，咽喉幹燥。
    他蹙了蹙眉，有些昏蒙地睜開眼睛，然後立刻看到了熱意的來處。
    在他的眼前，一雙巨大的漆黑羽翼拘束地舒展在帳篷之內，羽翼上纏繞著火花般的黑霧，電光湧動，璀璨而危險。
    非常中二……也非常美麗。
    就像是傳說中強大魔族的雙翼。
    魔族？！
    謝雲晞心中浮起不詳的預感，視線移動，果不其然，羽翼的中央是卡洛斯熟悉的身影。
    濃鬱的魔族氣息充斥在帳篷之內，不加克製地釋放著，簡直是在向著整個營地廣播：o，大家瞧一瞧看一看，這裏有一隻落單的魔族小可愛。
    謝雲晞的後背倏然冒出一片冷汗，他徹底驚醒了，小聲叫道：“卡洛斯？！”
    聽到他的聲音，卡洛斯忽的擰過頭來，但出乎謝雲晞的意料，卡洛斯的臉色白得像紙，嘴唇血色也完全褪盡，漆黑的短發被汗水沾濕成一縷一縷。
    那雙熟悉的黑瞳已經徹底轉為血紅色，帶著危險的氣息，直直地盯著大魔法師。
    眼神中是深入骨髓的惶然與恐慌。
    謝雲晞僵硬了一瞬，懵逼地眨了眨眼睛。
    而他的這種僵硬落到卡洛斯眼中，就成了另一種解釋。
    他被伊恩看見了。
    伊恩……在厭惡他。
    一瞬間，卡洛斯如墜冰窟。
    他不是沒有被
    厭惡過，他甚至曾經習慣過那種生活。但他唯獨不能忍受在伊恩臉上看到相似的表情。
    卡洛斯猛地轉身，慌不擇路地衝出了帳篷。
    ……
    強大的魔族力量觸動了帳篷四周的防禦咒術，謝雲晞腦海裏頓時一陣刺痛，他艱難地深呼吸了幾次，然後立刻撤掉了咒術。
    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卡洛斯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了。
    連同他的那雙翅膀，從謝雲晞的眼前消失了。
    跑了？！
    埃裏克的騎士還在輪流守夜，深夜的營地靜謐得隻剩下蟲鳴，而他就帶著那雙張揚的、魔息四溢的大型翅膀跑了？！
    靠。
    謝雲晞禁不住暗罵一聲。他手腳並用地從被褥上爬起來，然後慌忙地跟著出了帳篷。
    不遠處，熊熊的營火徹夜燃燒，幾名騎士坐在營火附近，離得近的一人察覺到此處的動靜，轉過身，朝他點了點頭，恭敬地問道：“伊恩法師，怎麽了？”
    對方的臉上沒有異樣。
    謝雲晞的表情僵了僵，瞬間壓下已經湧到喉嚨口的遺忘咒。
    他左右望了一圈，幾名守夜騎士臉上的表情都很淡定，仿佛剛剛什麽也沒有發生。營地寂寂，一頂頂帳篷好像沉默的獸類，安靜地匍匐在草地上。
    卡洛斯的身影並不在視線可及之處。
    ——他沒有被發現。
    謝雲晞鬆了一口氣，朝騎士搖了搖頭，示意一切正常。
    這麽一驚一乍之下，他的後背已經濕了一片，夜風拂過，謝雲晞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整個人也清醒許多。
    卡洛斯剛剛的表情重新回到他的腦海裏，冷靜下來以後，謝雲晞立刻想通了為什麽。
    他作為任務者來到這個世界，“魔族”對於他來說，隻是卡洛斯身上的設定之一。但對於這個世界的其他人類來說，魔族卻確確實實地象征著厭惡、恐懼、憎惡、痛苦等一係列負麵情緒。
    卡洛斯初次魔化，可能還處於惶恐之中，而他此前為了照顧對方的情緒，也一直還沒跟他提示過這件事情！
    但明明今天入睡以前，卡洛斯看起來還好好的……
    謝雲晞心底升起疑惑。
    也可能是另一個原因——他害怕自己看見他。
    無論如何，他必須快點找到卡洛斯。
    “係統，定位。”謝雲晞戳了戳係統，轉身回到帳篷裏。卡洛斯離去以後，這裏的魔息已經淡了些。
    魔族的魔力與人類魔法走的並不是同一個路子，他們不需要溝通或是調用魔法元素，本身的天賦力量就已經足夠強大。
    魔族所經之處，身上的力量會擾動空氣中的魔法元素，敏感的大魔法師能體悟到這種變化，並稱之為“魔息”。
    謝雲晞小施了幾個咒術，將附近的魔法元素恢複到正常狀態，又把被魔火灼壞的物品恢複一新，等卡洛斯在這兒魔化的痕跡全都消失後，才匆匆出了帳篷。
    “宿主，接收定位。”
    係統傳來訊號，謝雲晞的腦海裏立刻出現了德內山穀的地圖，一個象征著卡洛斯的紅色小點在山穀裏徘徊。
    謝雲晞：“……”
    他原本做好了千裏追蹤的準備，但沒想到卡洛斯隻逃到了數百米外。
    紅色的小點停在一片樹叢附近，來回躑躅著。
    ……
    卡洛斯跑出去沒多久就後悔了。
    在守夜騎士察覺以前，巨大的黑色羽翼已經將他帶離營地。此前的十幾年中，卡洛斯從來沒有過飛行的體驗，但
    現在，他無師自通地領悟了羽翼的用法。
    這雙羽翼就像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部分。
    在當時當刻，他滿腦子隻想到一件事，就是不要讓伊恩看到他、不要讓伊恩發現他的異狀。
    可他晚了一步逃開，伊恩已經看到了。
    卡洛斯血紅的眼瞳失神地望著身下漆黑的樹叢。
    他想著離開伊恩，但回過神來以後，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無處可去。
    不久前，伊恩還和他同宿在一個帳篷裏麵，他能聽到聞到伊恩的氣息，能聽到伊恩平穩的呼吸聲；而再往前一點，伊恩甚至因為他生氣了。
    天知道他今天有多開心！
    而得到了就不想再失去——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喜歡和在意的人、他的魔法之路，都在那座法師塔內。
    被夜風吹了一會兒之後，卡洛斯降落到一片樹叢中。他冷靜了一下，開始嚐試著收起自己的羽翼。
    如果把羽翼隱藏起來，繃帶重新纏好，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回帳篷裏，伊恩會不會隻當剛剛的事情是一場夢境。
    然後自己就可以在他身邊繼續待下去，隻要一直把這些都藏好……
    卡洛斯閉上眼睛，努力了一會兒。
    羽翼毫無反應！
    它能隨自己心意伸展、飛翔、釋放或收起電光，卻不能隱藏起來！
    卡洛斯出離憤怒地拍打了幾下羽翼，魔火蹭過灌木，灌木叢頂鮮嫩的葉片立刻化為灰燼，飄散到空氣中。
    魔族喘息著，夜晚林間的空氣湧入他的鼻腔，夾雜著泥土的腥味，還有一絲……熟悉的雪鬆氣味。
    卡洛斯脖子一僵，血紅的眼瞳驟然緊縮。
    伊恩追過來了。
    在他成功把魔族羽翼藏起來以前，伊恩追過來了！
    這個夜晚，伴隨著羽翼的生出，他的五感也變得異常靈敏。卡洛斯完全停住了動作，隨著空氣中淡淡的雪鬆味道，他還能聽到魔法師腳下枯葉破碎的聲音。
    伊恩離他還有一段距離，但確實正在朝他趕來。
    卡洛斯捏緊了拳頭，手心潮濕一片。
    在伊恩走出帳篷以後，這一切便不可能再成為他的“夢境”，而卡洛斯也沒有自信能抹除一名大魔法師的記憶——即便他可以，他也不想那麽做。
    葉片破碎的聲音在耳中被無限放大，虛空之中，仿佛有一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帶來淩遲般的窒息。
    ……
    謝雲晞徇著係統的提示，緩慢地靠近那個紅色的小點。
    在他出發以後，卡洛斯小幅度地移動了一段距離，但沒有離開太遠。
    一路上，他警惕地感受著空氣中的魔法元素，並施下咒術，讓魔息的痕跡蕩然無存，以免被其它的魔法師發現卡洛斯的蹤跡。
    理論上，強大的魔族可以自由地控製自己的魔息，而卡洛斯作為魔王之子，必須能夠做到這一點。謝雲晞飛快地在心中擬定安全守則三十條，無論卡洛斯今後能成長得多逆天，在強大以前，他必須先學會保持謙卑。
    第一條就是把魔息藏住。
    但到達係統指示地點的時候，謝雲晞並沒有發現卡洛斯的身影，現場隻有魔火燒灼過的痕跡。
    “怎麽回事？”謝雲晞在心中小聲問道。
    係統的電子音在腦海裏傳來：“宿主，在你頭頂。”
    “……”謝雲晞小聲道，“卡洛斯。”
    沒有回應，對方甚至收起了翅膀上的魔火，空氣中的熱意不再。
    “卡洛斯，你出來，我們談談。”
    謝雲晞盡量放輕了聲音，他安靜地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但依舊沒有回應。
    而就在他邁開步子，準備找個方便的地點上樹的時候，頭頂忽然傳來枝葉響動的聲音。
    先是星點魔火在夜風中嫋娜地飄落下來，然後是卡洛斯的魔法袍，再到他蒼白的麵孔。
    謝雲晞舉起魔杖，杖尖發出微光，瑩瑩地照亮了這一小片空間。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雙血紅的眼眸，直勾勾地望著大魔法師，憂鬱中帶了點委屈。
    謝雲晞模糊可以察覺裏麵壓抑著的無措與痛苦，卡洛斯失去血色的雙唇微微顫抖著，仿佛站著出現在自己麵前，就已經消耗了他全部的力量。
    “對不起，伊恩……我……”卡洛斯的聲音艱澀，幾乎說不話來，在他身後，漆黑色的羽翼委屈地收攏起來，小心翼翼地縮小它們的存在感。
    謝雲晞無法忍受這種聲音，他往前走了一步，卡洛斯立刻後退一步，他再前一步，卡洛斯便撞在一棵樹幹上，退無可退。
    魔族的身體微微顫抖，謝雲晞能感覺到他心中混亂的情緒，與上麵岌岌可危的克製。
    卡洛斯快要崩潰了。
    他脫力一般接上剛剛的話：“我……魔族……”
    ——我與魔族有關，但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想離開你。
    這句話聽起來太自私了。
    但在他說完以前，伊恩打斷了他的話。
    謝雲晞直視著那雙血紅的眼眸，問道：“卡洛斯，你會傷害我嗎？”
    “當然不會！”
    “你會傷害別人嗎？譬如說……格蕾絲他們。”
    “不會……”卡洛斯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補充，“沒必要的話……”
    “那麽，你為什麽會覺得你需要逃開我呢？”
    謝雲晞斟酌著言辭，很慢很慢地說：“卡洛斯，許多人類厭惡魔族，是因為魔族曾經對他們做下了殘忍、血腥的事情，傷害了他們的朋友、家人甚至他們自己。但是，卡洛斯，你不一樣……”
    卡洛斯的脊背僵硬地貼在樹幹上，漆黑羽翼一動不動，但顯然是聽進去了。隨著謝雲晞的話語，他的雙眸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眼眶也紅了一圈。
    謝雲晞放鬆了些，他的目光移到卡洛斯身後的羽翼之上，語氣稍許輕快地說：“而且……其實它們非常漂亮。”
    平心而論，魔族的軀體也算是造物的奇跡之一，它們強健有力，蘊含著種族天賦，具有高自愈力，並且普遍長得非常好看。
    在他身前，卡洛斯再也克製不住了，他無法描述自己的喜悅。
    屬於魔族的雙翼頃刻間大張開來，謝雲晞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背心一拍，下一刻，他便往前撲了半步，然後被攏到了一片陰影之中。
    魔族用雙翼拘出了一小片天地，像是海外的龍族用它們的軀體守住自己的珍寶那樣，將他珍視的人類包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