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萊頓表示需要五天時間備齊魔法師訂購的第一批貨, 從交易所出來以後, 兩人回到了帝都的法師塔中。
    法師塔內飄散著熟悉的氣息，格蕾絲坩鍋裏的藥湯、洛維沙在隱秘處囤積起來的幹花、魔法師自己喜歡的香料、還有特製的燭油散發出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交織出一種奇妙的味道。
    謝雲晞緩緩呼出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
    卡洛斯果真貫徹了“隻有你”這一說, 在進入法師塔以後，他的身上倏然裹上一層黑霧, 謝雲晞回過神來就發現那個有著漆黑羽翼和血紅眼瞳的魔族又回到了自己的視線之內。
    謝雲晞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嚇得眼皮一跳：“怎麽了？”
    卡洛斯無意識地扭了扭脖子，巨大的雙翼在他身後小幅度地抖了抖, 讓魔法師微妙想起洗完澡開始甩毛的小動物, 雖然兩者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麽相似之處。
    “一直隱藏起來……會有點累。”卡洛斯小聲說，血紅的眼瞳探詢地望著魔法師, 仿佛在問：可以嗎？
    初次魔化之後，魔族的軀體由於力量更強盛，反過來取代了人類的軀體，卡洛斯反倒需要使用力量來控製著屬於魔族的特征不表露出來。
    謝雲晞隻能答應。
    他想了想, 幹脆道：“你搬到法師塔的四層吧。”
    法師塔的三層住著魔法學徒，四層暫時閑置, 再往上便是魔法師的領域了，五層是大書房，六層則居住著魔法師本人。
    讓卡洛斯和格蕾絲他們分隔開，可能對他來說會更自在些。
    聽到他的話，卡洛斯忽然道：“伊恩, 那我平常可以待在五層嗎？”
    濃黑的眼睫下，魔族血紅的眼眸泛出亮色，直直地盯著魔法師。深紅的瞳孔在法師塔內幽暗的光線中微微擴大，正不加掩飾地表露著他的期待。
    謝雲晞愣了愣。
    他終於模糊體會到不對了——卡洛斯在魔化以後，好像變得主動了許多，之前還瑟瑟縮縮地躲在樹上不肯下來，今天就懂得得寸進尺了。
    而且，他對自己的魔族身份沒有多少抗拒，已經飛快地接受了這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
    仿佛魔族的血液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開始改造起他的身體，引導著他接受血脈，並在他的人格中強化了某一部分，使他更直截，也更忠於本能。
    但沒過多久，謝雲晞又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他望著卡洛斯，點了點頭：“可以。”
    “那我先去搬東西。”卡洛斯得到回應，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地往自己的房間裏走去，整隻魔有些發飄。在愉悅心情的作用下，他巨大的羽翼閃爍著細小的電光，並無意識地舒展開來，被走廊卡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縮回去。
    一小片漆黑羽毛被走廊兩側的燈架掛下，輕輕飄落在地毯上。飾著鳶尾花紋的地毯上立刻升起一小攤魔火，魔法師趕緊釋了一個水球術將它澆滅。
    謝雲晞膽戰心驚地目送著初生的魔族走回他自己的房間，在他的身後，走廊的掛毯上留下兩道焦黑的痕跡。
    進入房門以前，卡洛斯忽然回過頭，往魔法師的方向望了一眼。
    估計是沒想到對方正站在原地望著他，四目相對，卡洛斯立刻轉回腦袋，逃也似的進了房間。
    謝雲晞：“……”還和以前一樣。
    ……
    接下來是五天的等待。
    在第三天的時候，格蕾絲和埃德加隨著騎士團回到了帝都。洛維沙相當不滿大魔法師半途拋下它的做法，腦袋朝天地“啾”了一聲，然後便傲嬌地飛到了法師塔頂，很快消失在
    謝雲晞的視線之中。
    而一旁的格蕾絲還沒控訴完大魔法師半途跑路的行徑，就被家族派來的人接了回去。少女在德內山穀受傷的經曆迅速而準確地刺痛了她伯爵父親那根脆弱的神經。
    謝雲晞禁不住猜測，當格蕾絲的家族知道這個有著七個衣帽間、無數條漂亮裙子的少女已經決定深入帝國南部，去和白焰騎士團長學習武技之後，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心情很好地揮別了格蕾絲，並無視了對方的控訴。
    剩下一個埃德加也被大魔法師順便趕回了家族。
    距離屈萊頓送上晶石的時間隻剩兩天了，卡洛斯將開始第一次吸收。晶石力量被抽取時會擾動空氣中的魔法元素，當擾動足夠強的時候，甚至會引起元素漩渦。
    傳聞，當年的魔王攻打矮人族時，就曾在一個強風的晚上，利用西部山穀的晶石礦地製造了一場盛大的元素風暴，以此擾亂矮人族的強者。
    為了以防萬一，謝雲晞和屈萊頓定下來的交接地點在遠離帝都的無人郊外。
    而另一邊，卡洛斯正適應著他軀體上嶄新的部分。
    除了羽翼，他還可以在腦袋上生出小小的角，但看起來有些醜，所以待在伊恩麵前的時候，他從來不展示這部分。
    魔族的自愈力修複了他過去十數年間的傷疤，不管是在森林中被魔獸留下的疤痕，還是在街頭被其他人毒打留下的暗傷，都在不知不覺中恢複如初。
    卡洛斯望著鏡中的自己，他的眼瞳介於紅黑之間，呈現一種混沌的暗紅色。
    幾天之內，他以非人類的速度又竄高了幾公分，修長的軀幹上，每塊肌肉都調整到了前所未有的極佳狀態，其上覆著漆黑的紋路。
    他居然成了一個魔族了。
    卡洛斯前所未有地認識到這一點。
    但不知道為什麽，度過德內山穀的那一夜之後，他便很少再感覺到驚駭與悲傷，而是很快接收了這個事實。
    ——如果伊恩並不討厭這樣的他，那麽到底作為一個魔族，還是一個人類，其實沒有太大所謂。
    不如說，他甚至有些高興，自己擺脫了那些惱人的潰爛。
    過去他不敢在伊恩麵前袒露皮膚，但現在，他終於可以自由地靠近魔法師，不再擔心他看到自己的傷口後感到惡心。
    想到這裏，魔族的心跳加速了幾分，眼瞳裏僅有的那抹黑色褪去，羽翼撐開，五感也在一瞬間變得無比明晰。
    整座法師塔裏的動靜在頃刻間湧入他的耳道。
    一層，洛維沙在進行著小小的破壞；二層，格蕾絲不熄的坩鍋正冒出輕微的咕嘟聲響；三層，隱身一般的仆人清潔著燭台；而他的頭頂——魔法師的書房裏，交替著傳來伊恩零碎的腳步聲以及紙張翻動的聲音。
    那是他無比眷戀的聲音。
    片刻後，魔族端著新鮮的熱茶，敲了敲魔法師的房門，然後開始享受一個待在魔法師身邊的下午。
    ……
    屈萊頓將交接地點推薦在維爾加穀，由於貧瘠且路途崎嶇，是帝都外一處無人靠近的僻靜地帶。
    謝雲晞抵達的時候，貼心的商人已經將數箱晶石擺在一處空地上，並用了隱形咒和防禦咒將其保護起來，隻有大魔法師才能察覺到上麵隱隱流動的魔法力量。
    謝雲晞循著魔法元素的細微波動發現了它們。他從儲物戒中掏出屈萊頓給的卡片，接觸到外界的空氣後，一縷細茫立刻從卡片中溢出，然後融入屈萊頓布下的防禦咒法。
    咒法消退，晶石顯露出來，謝雲晞的眼睛頓時一陣刺痛。
    在他麵前，
    是相當於全帝國半年產量的晶石！雷晶上湧動著亮白色的電光，火晶炎熱，將一旁的水晶蒸得直冒水汽，木晶生機勃勃，讓人忍不住想靠近，而土晶則沉穩得躲在泥土中，散發著內斂的微光。
    為了模糊消息，謝雲晞並沒有單獨要求晶石種類，因此，屈萊頓將各係晶石都送來了些，這些晶石四周的魔法元素濃鬱得幾乎像是有數名大魔法師剛在這裏釋放過高級咒語！
    謝雲晞揮動魔杖，立刻在四周釋下層層隔離咒語，將晶石散發出的氣息阻隔在內。
    卡洛斯看呆了。
    他隻知道伊恩為他準備晶石，打算讓他覺醒力量，卻不知道伊恩準備的量有這麽多！
    他不清楚這些晶石確切的價值，但他可以肯定，他很難、很難還得起。不如說，他從第一天見到魔法師、對方在他身上施下第一個防禦咒以後，就還不起了。
    謝雲晞施完咒法，便察覺到身後的魔族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納悶地回過頭，立刻看到了卡洛斯呆愣的表情。
    卡洛斯血紅的眼瞳盯著他，白皙的臉龐上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仿佛有什麽天降的神跡把他砸暈了——雖然對魔族使用與神跡有關的比喻好像有點不太對，但此時此刻，卡洛斯看起來就是那副表情。
    ——神跡。
    ——隻有神跡才會把伊恩送到他的眼前。
    而在對上魔法師目光的時候，他禁不住抽了一下鼻子，眼眶也紅了一圈。
    “…………”謝雲晞愣了愣。
    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卡洛斯瘋狂地眨巴了兩下眼睛，身後的羽翼蠢蠢欲動著想把自己遮起來，但好歹最後克製住了。
    太丟人了。
    他呆愣了會兒，想說些什麽，但最後什麽也沒說，隻是深深地看了魔法師一眼。
    ——他要快點變強，等強到極致以後，他要把伊恩保護起來，替魔法師完成他一切想做的事情。
    ——如果這是神跡，那麽他要將神跡牢牢握在手中，絕不允許神在施行後會將其收回。
    謝雲晞莫名其妙地看著卡洛斯很快換了個表情。新生的魔族閉上眼睛，表情重新變得冷冽，依稀還有點一往無前的意味。
    晶石的氣息在吸引著卡洛斯，憑借本能，他無師自通地舒展開魔族的羽翼，一時間電光湧動，無數光芒從晶石中飛起，被魔族貪婪地納入自己的體內。
    魔族吸取能量的手法非常粗暴，隨著卡洛斯的動作，無數股元素亂流從晶石中升起，激烈地碰撞著，空氣中一個個元素漩渦出現又爆炸，謝雲晞待了一會兒就待不住了。
    他估摸著卡洛斯可能得在這兒待上一天，在加固完四周的咒法以後，為了守護脆弱原身的身體健康，謝雲晞默默後退，直退到遙遠的安全地帶。
    ……
    魔族洶湧地吸納著造物賜予的力量，即便隔絕數英裏，他依舊能聽到那人在草叢上踏出的小小動靜。
    這點動靜讓他安心。
    從午後至夕陽落下，再至弦月升起，伊恩一直沒有離去，而是在數英裏外等著他。
    璀璨的電光與火光將魔族的身影映得明明滅滅，萬千晶石上的光芒隨之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卡洛斯滿足地微微彎起嘴角，而正當他睜開眼睛，打算朝伊恩的方向看一眼時，忽然呼吸一滯。
    在數十米外的樹叢中，一匹骨狼正隱匿著自己的氣息，安靜地蹲伏著，眼眶中的兩點魂火忽明忽滅。
    卡洛斯瞳孔一縮。
    決不可能有地底生物在他一無所覺的情況下靠近這裏！
    除非，它從一開始就以單純骨架的形式藏在了那兒
    ，並在剛剛才獲得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