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 魔族的羽翼炸出細微閃爍的電光。卡洛斯嚇得幾乎血液倒流, 渾身立刻繃緊了。他大著膽子去觸碰伊恩，與伊恩主動親他，這兩者帶來的衝擊力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隻是一次找死的嚐試, 後者卻真真切切地傳遞了一個信息——伊恩並不討厭他。
    眼前是魔法師白皙的臉龐, 夕陽的光線為其渡上一層金紅, 看起來多了幾分血色，那淡色的雙唇對於魔族來說, 無異於最致命的誘惑。
    卡洛斯手足無措。
    魔法師這個舉動頃刻間打亂了他心中搖搖欲墜的天平。原來、原來伊恩對他有相似的情緒……單是想到這一點, 他的呼吸便不可遏製地急促起來，心髒如過電一般，湧起一陣酸麻。
    他惶然地望著身前的人。魔法師的嘴角還帶著剛剛那點笑意。
    僅僅是一個瞬間，卡洛斯心情如過山車一般, 心底倏然間湧起一股狂喜，幾乎比他此前經曆的所有情緒還要強烈。
    魔族濃黑的眼睫顫了顫。他忽然不管不顧地伸出手, 把住了魔法師的後脖頸。對方的皮膚幹燥溫軟, 隻有薄薄的一層, 其下是漂亮而脆弱的頸椎骨, 一節一節地硌著他的指縫。
    然後，他傾身向前, 將魔法師攬入懷中, 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對方揉進骨血裏。大麵積的貼近讓卡洛斯的腦海中空白一片，他莽撞地親吻上去, 先是不小心嗑上魔法師的鼻子，然後是唇角，最後才找準了位置。
    卡洛斯膽顫心驚，一顆心如飄在雲端般惴惴不安，但……伊恩沒有推開他。
    鼻腔內全是伊恩的氣息，卡洛斯感覺自己連靈魂都在戰栗——如果魔族有靈魂的話。他用雙翼將身前的人徹徹底底擋了起來，貪戀地汲取著對方的溫暖。
    如果說，片刻以前，隻要伊恩露出一絲厭惡的神情，他便拚死了也會將這些情愫小心地藏起來。剖明心跡隻為給魔法師一個擺脫他的契機。但現在，那些不安、惶恐、與亂七八糟的擔憂都被一種新的情緒所取代。
    他已經用自己的身軀圈住了眼前這個人。那麽從這一刻開始，他便無法忍受再放手。
    情緒上的變化很快從身體上表現出來。兩人看不見的地方，漆黑的紋路繾綣地從魔族的心髒往外生發，呼應著血液的湧動，忽明忽暗，交織出妖冶的圖景，又依稀訴說著決心、執拗與瘋狂。
    謝雲晞被罩在一片熨帖的陰影之中，羽翼的縫隙中射入最後一縷夕陽的光線。卡洛斯突然的主動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對方的手勁大得出奇，攔住了他的去路，鼻息混亂地噴在他的臉上，青澀而莽撞。
    膽子真的肥了。
    如果說在第一個世界時，謝雲晞還有些純情，那麽經曆過這數個世界後，他已經可以比較淡定地麵對與愛人的親密接觸了。他幹脆順水推舟，不一會兒腦子裏就有些斷線。
    可能還是有點小小的、小小的緊張。
    唇分之際，夕陽已經完全墜落。法師塔中的燭火依靠魔力路徑的供給，在同一刻亮起熠熠燭光。
    謝雲晞氣短地抬眼，魔族耳根通紅，目光有些發怔地落在他的臉上，暗紅色的眼眸中氤氳出一點霧氣，似繾綣又似茫然。而在視線相接時，忽的又別開目光。
    這會兒不莽撞了。
    兩人的呼吸都有些急。卡洛斯在原地安靜地站了會兒，將那些濃烈的情緒壓在心底，然後終於縮起手，乖乖地在魔法師身前站直了，沒有繼續跑開的意思。除了羽翼還不舍地圈著魔法師，整個人的氣場與之前乖巧的魔法學徒相當相似。
    但總歸還是有些不同。
    謝雲晞頂著魔族繾綣的視線，喉頭有些
    發緊。他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卡洛斯忽然開口：“什麽時候？”
    “什麽什麽時候？”謝雲晞茫然道。
    卡洛斯吞咽了一下，很小聲很小聲地說：“就……你什麽時候開始願意……對我好的？”
    為了防止自己當場炸成煙花，卡洛斯用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說法。冷靜下來後，剛剛發生的一切依舊像是一場夢，美好得他不敢去相信。
    “……”謝雲晞蒙了兩秒，還有點發熱的腦子才搞清楚卡洛斯的問題。
    這是過來求確認求安慰的。
    但被這麽直接一問，他麵上還是禁不住燒起一點燥熱，搞的他好像很久之前就意圖不軌似的。
    謝雲晞隻是沉默了很短的幾秒。但卡洛斯已經等不及了，比起迫不及待，更多的是慌張。他語無倫次地說：“伊恩，我、我喜歡你，是剛剛那種喜歡，我懷疑我在做夢……”
    謝雲晞呼出一口氣，打斷了他磕磕巴巴的話語，含糊道：“我一直願意對你好。”
    他隱藏了卡洛斯想問的那個時間點，而如果對方真要問，他隻能說，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但這個回答對卡洛斯來說已經足夠了。一直，一直願意……在他的生命中，從未有人向他做過這樣的保證，而第一個對他說這句話的人，居然是他愛的那一個。
    他開心得想哭。
    魔族眼瞳中那點霧氣驀地加重，輕薄的黑色在血瞳上彌散，隨著主人心緒的起伏，交織成混沌的一片。
    謝雲晞嘴角彎出一點笑，他清咳一聲，道：“去吃晚餐吧。”
    離尋常的飯點已經過了會兒，如果魔法師再不出現，估計操心的少女就要找上門來了。
    話語出口，謝雲晞忽然意識到，他不清楚現在的卡洛斯是個什麽狀態，或許他不需要進餐呢？
    謝雲晞剛想開口問，一直擋在他身後的魔族羽翼忽然抽離開來，微冷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寒顫。眨眼間，羽翼消失，卡洛斯瞳中的血紅消退，凝成濃墨般的黑色。
    他無聲無息地轉化回了人類的模樣。
    然後，卡洛斯小心翼翼地牽他的手，動作謹慎，指尖撓得魔法師微微發癢。但在握住以後，卡洛斯的動作便篤定起來，像是緊緊抓住了什麽珍貴的事物，輕柔卻堅定。
    ……
    事情逐漸回到原來的軌跡之上，除了卡洛斯偶爾神秘的外出，以及對魔法師愈加放肆的黏糊，一切與原先的生活似乎並無二致。
    在用完白袍魔法師留下的幾瓶藥劑以後，魔法師的軀體也被修複如初，謝雲晞甚至覺得，他比原來還要健康了幾分。
    也可能是因為自從生活裏摻和了一個魔族之後，他的運動量變大了不少。這數月間便出了好幾趟遠門，平常也不再總是蜷在大書房中自閉。
    感覺好點兒後，謝雲晞決定往帝都魔法資源交易所走一趟。
    卡洛斯已徹底破除封印，不再需要更多的晶石。他得在第二批晶石交接的日子前與屈萊頓解除交易契約，並附上賠償金。
    在上一次交易的末尾，他與屈萊頓定下了具有魔法效力的交易契約，如果有一方違背契約，他的本名將在帝都四大魔法交易市場大肆廣播十天，洗腦效果可以達到“大魔法師伊恩欠下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啦！”這個程度。
    雖然沒有什麽暴力機構會去懲處違背者，但在幾乎整個魔法交易市場中失去信譽，足夠給違背者帶去惱人的麻煩。
    契約中也規定了有關保密協議的部分，所以謝雲晞並不懷疑屈萊頓與死靈法師的關係。
    他披上灰色長袍，準備快去快
    回，但新生的魔族在得知他的目的地之後，相當黏人地綴在了他身後。
    交易所二層，謝雲晞再次見到了那位精明的商人。
    屈萊頓安靜地待在透明的隔音牆中，唇邊永遠帶著春風般的笑容，從不站起，也從不離開，仿佛這小片天地，便是他指點江山的指揮室。
    在隔音牆外，卡洛斯忽然目光一凜，扯住了魔法師的手腕。
    “怎麽了？”謝雲晞問道。
    “魔。”卡洛斯的眼瞳微微眯起，緊緊地盯著隔音牆中的屈萊頓，神色警惕，仿佛牆中的並非他的同類，反倒是他的敵人。
    謝雲晞震驚地望向戴著單邊眼鏡的商人。
    他從不曾在對方身上感到魔息，而且屈萊頓在帝都待了數十年，不少交易是與魔法師進行的，總不可能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身份！
    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卡洛斯小聲說：“一名高等魔族。”
    高等魔族比之一般魔族更善於隱匿，但即便如此，也足夠讓人驚歎了。
    屈萊頓那邊沒什麽異常，卡洛斯反倒放開了魔息，凜冽的氣場被他剛好控製在二層以內。謝雲晞感覺自己附近的魔法元素在一瞬間稀薄起來。
    卡洛斯握著他的手腕，微妙地將他護在了身側。這一次，換他率先走進了隔音牆。
    謝雲晞模糊有種被大佬罩著的錯覺。即便知道了屈萊頓的身份，他也沒什麽壓力，反倒比較擔心和他進行交易的魔法師們是否被坑了。
    有壓力的是在場的另外兩名魔族。
    卡洛斯眼神危險地觀察著眼前隱匿身份的商人，“隱瞞”這個行為讓人天然聯想到陰謀，而眼前的魔族在此之前不僅瞞過他，更瞞過了伊恩，這個事實讓卡洛斯感到相當的不愉快。
    另一側，屈萊頓察覺到魔息那一刻，本能地感覺到被冒犯。他冷下臉，差一點就要釋放出魔息抵擋。
    而在看清卡洛斯後，他整隻魔忽然繃直了身體，眨眼間碧色眼珠化為血紅，背後生出巨大的漆黑羽翼——
    眼前的商人驟然魔化，把謝雲晞嚇了一跳。他下意識抽出了魔杖，可在施放咒術以前，剛出現的魔族忽然低下了頭，羽翼也一瞬間謙卑地背在了身後。
    謝雲晞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
    這一次，僵直的換成卡洛斯了。
    謝雲晞立刻感覺到卡洛斯周身的魔息一炸，抓著自己的手心也滲出了汗水。緊接著，卡洛斯不知道運用了什麽天賦，將一片黑霧兜頭罩在了魔法師的身上。
    黑霧籠罩完畢前，謝雲晞依稀聽見屈萊頓的半句話：“王，你終於……”。
    下一刻，濃稠的黑霧便隔絕了魔法師周圍所有的視線與聲音。
    謝雲晞：“……”謔，掉馬現場。
    卡洛斯沒有讓他等待太久，不一會兒，四周黑霧散去，露出交易所原本的模樣。
    屈萊頓安詳端莊地坐在皮椅上，羽翼已經不見了，碧色眼瞳掩在單片眼鏡之後，目不斜視地望著身前的魔法師，半點不看站在旁邊的卡洛斯。
    卡洛斯收起了魔息，討好地替魔法師掏出交易契約，然後站在一旁裝死，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隻是錯覺。
    “……”謝雲晞幹巴巴接過交易契約，推到屈萊頓麵前，而他還沒開口，對方就伸出食指，在契約上飛快地畫了兩道，動作完美得如同走過許多次相似的流程。
    隨著他的動作，被封存在契約中的魔法元素在一瞬間潰散，羊皮紙飛快地枯黃萎靡，轉眼間便成為一小攤紙灰。
    契約失效，對雙方都不再產生束縛作用。
    但是補償金
    還沒給。
    謝雲晞於心不安，開始翻找儲物戒：“還有補償金……”
    “契約已經失效，您不需要支付補償金了。”屈萊頓矜持地說，餘光瞄了一眼一旁的人影，然後小心藏住了眼底心痛的神色。
    “但是……”
    “交易所是您永遠忠實的朋友，永遠願意為您服務。”屈萊頓打斷了他的“但是”，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下次請務必再次光顧。”
    這就是開始送客的意思了。
    謝雲晞模糊有種自己被安排了的感覺。他的目光掃向立在一旁的卡洛斯，對方麵不改色，隻是微垂著眼眸，做出安靜等待的姿態。
    謝雲晞蹙了蹙眉，直覺告訴他，卡洛斯相當在意他自己那個小秘密。而已經知道世界信息的魔法師對此並沒有什麽好奇心，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謝雲晞望向保持著商務笑容的屈萊頓：“為什麽待在這裏？”
    “這裏”指的是人族的王國，也是魔族敵人的領地。帝都魔法資源交易所把持著相當大一部分魔法資源的流通，也掌握了不少魔法師的個人行蹤。謝雲晞有些擔心。
    卡洛斯眯了眯眼睛，很快領悟了魔法師的意思，他彎彎嘴角：“我在人類社會這麽多年，學會了兩件事。第一件是‘敵對’對於我這種商人沒什麽好處，魔法師們對我來說並不是敵人；第二件則是，我享受這裏的生活。”
    “所以我待在這裏。”
    單邊眼鏡後，碧色的眼瞳彎起一個溫和的弧度，或許藏著幾絲狡黠，可全然沒有傳聞中魔族的血腥氣。
    ……
    謝雲晞與上次一樣，有些恍惚地出了交易所。
    臨走前，屈萊頓頂著卡洛斯不善的目光，居然大著膽子向魔法師推銷了好幾樣商品。商人巧舌如簧，反應過來的時候，謝雲晞已經忍不住開始掏錢了。
    雖然與交易所損失的晶石相比，魔法師掏的錢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屈萊頓心氣終於順了些，商務笑容也微妙地真心實意起來。
    精明的商人走出隔音牆隔出的小房間，熱情體貼地將魔法師送出了交易所。
    魔族每一任的王脾氣都不怎麽樣，不如說相當之可怕。在屈萊頓看來，人族傳說中的魔王有多討厭，現實中的魔王就有多討厭。
    但……這一任的魔王身上居然多了一絲人氣。
    除去血緣的緣故，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此時此刻，魔王正站在那名魔法師的身邊。
    屈萊頓彎起嘴角。
    隻要搞定了魔法師，他便約等於在這兩個種族中，都有了保障。
    屈萊頓被自己聰明壞了。
    他收起矜持，站到了交易所門前的馬車旁，紳士地伸出手，準備將魔法師扶上車廂。但在他接觸到魔法師的手臂前，一個身軀有力地擋到了他的麵前。
    新生的魔王自然而然地取代了他的位置，隻留給他一個漆黑的後腦勺。他小心翼翼地將魔法師扶進馬車，背影上依稀寫著“拒絕靠近”。
    屈萊頓：“……”
    ……
    馬車很快駛了回去，卡洛斯乖巧地跟在魔法師的身側，一進法師塔，便忍不住想去牽對方的手。自從那日剖白心跡以後，隻要處在沒外人的地方，卡洛斯身上便開始不受控製地泛粉紅色泡泡。
    謝雲晞禁不住逗他，語氣似笑非笑：“王？”
    話語出口，卡洛斯原本洋溢著小開心的表情驀地僵住，彎起的嘴角也在一瞬間繃直了。
    “我……”
    對方的表情變得太快，謝雲晞被嚇了一跳。
    燭光下，卡洛斯臉上浮出複雜的情緒。在謝雲晞來得及反應以前，他漆黑的眼眸忽然轉為紅色，然後伸出手，飛快地在心髒的部位畫了一道。
    一縷紅色的血液隔空被他從胸膛中抽出。
    卡洛斯牽起魔法師的右手，沾血的指尖在魔法師的掌心畫下一個符號，浮在空中的血液有生命般鑽入了那個符號中，很快便隱退在魔法師白皙的皮膚之下。
    謝雲晞感覺到一股熱意直抵他的心髒，連靈魂也隨之震顫。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麽契約。
    施法者以血為媒介，自願奉上自己的生命。這個契約曾廣泛流傳於魔族之中，不過，魔族很少將它用在自己的身上。
    虔誠的嗓音於法師塔中響起：“伊恩，無論我是什麽身份，我永遠不會背叛你，永遠不會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