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他和他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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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策,你消失的幾年去了哪裏?」簡書依賴地牽著裴策的衣袖,揚起臉問他。
    聽到簡書這個問題時,裴策沉默了片刻。
    神明的歸途順著瑰麗的長河一直向下是有盡頭的。裴策記得自己的軀體慢慢消散,順著小舟抵達了這場歸途的終點。
    有虛影從他身邊經過。
    裴策側過頭去看他,那虛影卻像是被他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逃上了岸。
    岸上一朵又一朵赤色的花朵連綿成了海,入目一片壯麗。本該如火般熱烈的紅卻是死一般的寂靜,濃烈的腐朽之氣夾雜著死氣的味道彌散在空氣中。
    那道虛影踩踏出了一條路,被踩碎的花瓣流出暗紅色的汁液,猙獰地淌過一片又一片花海。
    有一團茫茫光霧在那虛影靠近時亮起,而後在虛影靠近時一同消失,仿佛那影子走進了光裏,往另一個世界去了。
    冥冥中,裴策覺得那光霧才是他最後的歸途,指引著他跟著踏上了岸。
    衣袍從一片狼藉中掠過,素白染上一片紅梅。
    這是一條於他而言很長很長的路。
    方才被那虛影踩踏過的小路已經走到了頭,他的麵前卻遲遲沒有出現那團光霧。裴策腳步頓了頓,回首望去。陸續有虛影從四麵八方而來,他們都進入了光霧中消失不見,獨獨將裴策留在原地。
    他的歸途望不到盡頭。無論走過多少遍,無論試過多少次,裴策始終不斷徘徊在這片血色的花海裏。
    也許是幾個時辰,又或是幾天,半個月……
    他無數次穿過這片死寂之地,破碎的花汁散發出一種近乎於腐朽的悶臭味。漸漸的,他被腐朽之氣長久的侵染腐蝕了意識,渾渾噩噩逗留於此。
    殘存的靈魂被腐朽之氣剝開,每抽走一絲,便痛楚一分。層層疊疊的痛楚存在於每一個呼吸,紮進了每一絲靈魂。
    不尋前路,也不知過往。裴策終於在死亡之花中神魂散盡,陷入了長久的黑暗之中。
    ……
    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裴策恍惚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被拉入了另一片黑暗之中,隻是這裏的黑暗有鮮活的聲音。
    窗外的風聲像是鬼哭,屋內很安靜,安靜到能聽到人微弱的呼吸聲。
    房間裏很黑,椅子上好像蜷縮著一個人影,看起來格外單薄。
    「小書?」裴策靠近了一些,看清簡書的那一瞬間,空洞的心髒內劃過一道尖銳的刺痛。
    簡書眼下青黑一片,露在短袖外的胳膊肉眼可見細了一圈,原先飽滿漂亮的臉頰也凹陷了下去,將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肉又瘦了回去。
    已經很晚了,他卻沒有睡覺,一直保持著蜷縮的姿勢許久,直到手腳發麻了,才有些遲鈍地動了動手指。
    「小書。」裴策伸手,想要碰一碰他的少年。
    可透明的手指在觸碰到人間的刹那布滿裂痕,又在下一刻重新化為虛無,回到混沌的黑暗之中。
    他消失的那一瞬間,蜷縮在椅子上的簡書好像感知到了什麽,茫然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黑暗,像是在找尋著什麽人。良久,又恢複了原先的模樣,麵無表情將自己抱成一團。
    裴策痛徹心扉。
    失去心髒時,心髒被剖開時,甚至親手將它毀掉時,裴策都未感受過這樣的痛意。
    看著心愛之人痛苦,竟能無可奈何至此。
    裴策陸陸續續見過幾次簡書。
    他最近沒有好好吃飯,瘦得很快,精神看著倒恢複了一些。
    台燈的光灑在桌上,簡書手裏拿著刻刀,全神貫注刻著一塊木頭。房間裏有很多刻廢的木頭,和木屑一起被隨意丟棄在桌上和地上。
    嗡嗡——
    手機亮了。
    [138xxxxxxxx]你又把我們的號拉黑了?
    [138xxxxxxxx]我們好歹養了你十幾年,這麽點小事也不幫?
    [138xxxxxxxx]上個月宗族就沒打錢過來了,你就幫忙問一句!
    估計是看簡書沒回複,那邊再發來的信息更加急切了。
    [138xxxxxxxx]你這孩子怎麽養不熟呢?又不是讓你出錢養我們,你發什麽脾氣啊!
    [138xxxxxxxx]好孩子幫幫忙,家裏真的沒錢了!上次他們不都喊你少爺嗎?你身上應該有錢吧?你弟上學也要花錢,家裏日子怎麽過得下去啊……
    信息一條又一條接連不斷,坐在書桌前的簡書卻像是沒看見也沒聽見,全神貫注雕刻著手裏的木牌。
    裴策看到簡書在刻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字形雕刻完美。
    「應該是差不多的吧……」最後一筆刻完,簡書吹掉了散落的木屑,反反複複看了手中那塊牌位,難得的笑了。
    然後定製神龕,布置供桌,買來水果和鮮花,點上了三支香。
    單薄的少年坐在蒲團上說話,聲音是故意裝出來的輕快。
    「裴策我要去上學啦。」
    「本來我想選滬上的大學的,但我想去你到你的家鄉看看。渝州城改名啦,現在叫揚市,也不知道我們那天晚上去的佛寺還在不在……」
    「我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也要過新的生活啦。」
    「我不會太想你的,頂多偶爾無聊的時候想一想你,你最好別讓我等太久!」
    簡書說這些話的時候,裴策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簡書撒謊說自己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的時候,裴策的目光眷戀而心疼地停留在他明顯瘦弱了很多的身體上。
    想要伸出的手伸到一半,又裹挾著歎息聲收了回來。
    裴策長久地跟在簡書身邊,看著他偽裝的笑,聽他絮絮叨叨的訴說,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初時相遇的時候。
    膽小又心善的少年也總是這樣陪在他的身邊,從每天那麽多不開心的事情裏,挑出僅存的一些開心,坐在他跟前分享給他聽。
    唯一不同的是,他死去了。
    人間是他無法觸及的渴求。
    他不要人間,他隻想要他的少年。
    裴策想要複生。不論變成什麽,他都想再次回到簡書身邊。
    他答應過的,隻要簡書願意等,他就要回去。
    惡鬼願意為了唯一的信徒,嚐試著去做一個神明。
    神明也願意為了他的愛人,重新做回惡鬼。
    神明純淨的蝴蝶穿越於黑暗之中,吞吃了一隻又一隻厲鬼,晶瑩的足肢抱著濃鬱的陰氣回到神明體內。
    蝴蝶的白色翅膀被無盡的陰氣腐蝕,純淨與惡念交織,燃燒成火一樣的灰金色。
    燃燒的何止純白的蝴蝶。連帶著神明的魂魄,凝結出的虛影,都在尖銳的劇痛中燒得幹幹淨淨。
    神明已死。
    惡鬼複蘇。
    他的少年開始了新的生活。認識了新的人,交了新的朋友——也有新的人喜歡他。
    裴策一直知道,他所愛的是世上最美好的人,理應得到世上最多最好的愛。
    隻是簡書不願意忘記,也不願意走出來。
    「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他的少年笑著拒絕麵前的人。
    「我說過了,我男朋友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甜蜜的口吻說出這句話時,漂亮的眉眼笑得彎彎的,一點也不介意將自己所愛的人說給旁人聽。
    「我男朋友一會兒就來接我,你們先走吧。」風霜雨雪,無論是誰想要借不好的天氣靠近他一步,簡書就會向後退一步。
    「抱歉,我剛和男朋友多說了一會兒話,我來晚了吧?」在旁人未來得及告白之前,就笑著將拒絕說在了前頭。
    每次簡書說起男朋友的瞬間,裴策都聽得到。
    每次簡書給置頂聯係人發消息的瞬間,裴策都看得到。
    「明天我可能會晚些回來,要出去一趟。」少年坐在蒲團上和他說話,「你記得西山寺嗎?就是渝州城內,你帶我偷偷跑去看星星的那個寺廟。」
    「本來我不是很想去的,就是以前我和你說過的秦軒,他也要去,但邀請我的人……」
    少年的聲音輕快活潑,穿過濃霧般的陰氣,鑽到了灰金蝴蝶勉強拚湊出的軀體之中。那雙帶著妖異紅色的眸子緩緩睜開,壓下殺戮的渴求。
    「你說了會來看我的……」窩在沙發上那一團小小的抱住了自己,聲音裏帶著哭音,「騙子,大騙子。」
    裴策燃燒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止住了想要觸碰人間的念頭。
    等等,再等等。
    裴策要去看他,以神明的模樣。
    「裴策,你消失的幾年去了哪裏?」簡書依賴地牽著裴策的衣袖,揚起臉問他。
    歡快的聲音將裴策從回憶中拽了回來。
    他靜默了片刻,而後笑著回答:「不記得了,也許,一直沉睡著。」
    雨點落在傘麵上,發出密集的滴答聲。
    傘下的二人靠得很近。
    簡書抓著裴策的衣袖帶他拾級而上,看到寺廟內高高的一截塔尖的時候,他有些興奮地側過頭去,問:「裴策裴策,你還記不記得這裏?」
    當年的渝州城和佛寺高塔都被戰火焚燒得七零八落。現存的遺跡是後人仿著修繕的,雖不完全一致,但還是能看出千年前的一些輪廓。
    裴策跟著簡書所指的方向,看向高高的塔尖。
    那夜的渝州城內,向上的踏道裏隻有一盞燈籠搖晃的光。劍鞘兩端的手靠得那樣遠,呼吸卻交纏得那樣近。
    「記得。」他說。
    「我就知道你會記得!」簡書笑得眉眼彎彎,「隻可惜修繕好以後不對外開放了,隻能在外麵參觀拍照什麽的……」
    裴策不太理解何為不對外開放,也不理解現在的古跡都變成了景區後的限製,但他聽出了簡書語氣裏的惋惜。
    「你想去看看嗎?」裴策問。
    簡書點了點頭:「當然想啦,但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手就被裴策輕輕牽住了。
    「閉上眼睛。」裴策說。
    「嗯?」簡書有疑問,但那些疑問都在看到裴策那雙載滿了笑意的眼神後迷失了,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有一條散發著微光的細線從裴策的指尖延伸出來,將交握的兩隻手纏在了一起。如果此時簡書還睜著眼睛,定然會發現原本屬於神明的純白絲線變成了火焰燃燒一般的灰金色,美麗卻危險。
    火焰很快消失不見。下一刻,簡書於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群掠過天際的飛鳥,視線附著在它們身上越飛越高,最終停在了雨幕中古老的高塔圍欄之上。
    高處的風夾雜著雨絲刮在他的臉上,將額前的碎發打濕了。
    簡書睜開了眼睛,入目便是高高塔樓之下變得格外渺小的人影和景致。
    他後知後覺想起來裴策在雨城內,也這樣帶他瞬移過一次。再然後,他的聲音突然因為緊張而拔高了:「我們會被抓起來的,西山寺裏有監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