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走廊。
    出現在餘盡視野中的，是一座穹頂高聳的祈禱廳。
    略顯稀薄的陽光穿透雲層，在祈禱廳內灑落些許光斑。
    但這座教堂終究隻是一座複製品，他重現的隻有建築，沒有人。
    比如祈禱廳內那位和幾乎和穹頂等高的巨人法官，比如應召而來，立誓要守護那位公主的教堂之槍。
    或許是觸景生情，餘盡停下腳步，從懷中摸出一枚布滿綠色鏽跡的飾品。
    教堂之槍】
    帶有綠鏽的嫩芽裝飾。
    嫩芽為費蓮諾爾公主的圖紋。
    裝備後將成為‘教堂之槍’的誓約人。
    教堂之槍為守護公主安眠的守護人，
    當不法人士入侵教堂時，有響應法官的召喚，
    化為誓約靈前往狩獵的使命。
    裝備此物品時，將被自動召喚
    而身為教堂之槍的誓約靈，會被賦予庇護。】
    擁有‘教堂之槍’的誓約之證，也就意味著他同樣曾為那位公主而戰。
    並非為了守護，而是為了解放。
    為被封印在環印城，唯有在世界終焉之時才能獲得解脫的公主，帶去解放。
    無需阿裏安娜帶路。
    餘盡望向祈禱廳盡頭左側的拱門，徑直穿過。
    後方是一道盤旋向上的樓梯，樓梯盡頭的平台上，有一座熄滅的篝火。
    嘩！
    一團微弱的火焰從灰盡中緩緩燃起，讓早已冷卻的篝火恢複些許溫度。
    餘盡平靜收回手掌，看向平台的右側——
    在走廊盡頭，有一座電梯房，那裏可以直達費蓮諾爾的寢宮。
    轟隆！
    踩下圓盤中間的圓形石板，在轟鳴的摩擦聲中。
    電梯房被啟動，圓盤緩緩升起。
    等到圓盤直通頂層，凝固於黃昏下的尖塔也隨之出現在餘盡的視線中。
    餘盡沒有絲毫遲疑的登上前往塔頂的樓梯，來到那扇緊閉的大門前。
    轟隆隆！
    在沉重的傾軋聲中，大門被緩緩推動，打開一條僅能容納一人通過的縫隙。
    穿過縫隙，餘盡看見了一位公主。
    穿著潔白無瑕的長裙，抱著一顆蛋殼破損的巨蛋，陷入亙古沉眠的公主。
    “費蓮諾爾。”
    餘盡低聲呢喃，望著少女那絕美的臉龐微微失神。
    雖然知道這隻是一幅油畫，並非真實的費蓮諾爾，但他依舊不可避免的陷入回憶。
    在久遠之前，世界還未分化，籠罩在大霧之中。四處都是灰色的岩石，高聳的大樹及不朽古龍。
    然後，某一天燃起了初始之火。隨著火之崛起，世界開始出現了差異。
    熱與冷、生與死、光與暗。
    然後，有幾隻從黑暗中誕生的物種，受到火的吸引，並在火的周圍找到了王的靈魂：最初的死者尼特、尹劄裏斯的魔女、陽光之王葛溫與他的騎士們。
    他們獲得了王的力量後，向古龍發起挑戰。葛溫之雷貫穿了猶如岩石的鱗片，魔女的火焰形成了風暴，尼特掀起了死亡瘴氣。而隨著無鱗白龍希斯的背叛，古龍最終戰敗，火之時代就此開始。
    在羅德蘭，這是世人皆知的傳說，也是曆史。
    但並非全部的曆史。
    因為在黑暗中找到王魂的，還有‘無人所知’的渺小人類。
    而這些‘無人所知’的渺小人類，也同樣參與了那場被曆史銘記的獵龍戰爭！
    作為獵龍戰爭的勝利者，神族高居亞諾爾隆德，統治世界。
    魔女們獲得尹紮裏斯，地位超然。
    尼特掌管著整個自然界乃至超出自然界一切的生死，他深居巨人墓地最深最黑暗的地方，無人膽敢踏足他的位麵，哪怕是神。
    甚至就連古龍的背叛者，白龍希斯也以公爵的身份成為太陽王葛溫的外戚，分得了葛溫的偉大靈魂。甚至堂而皇之的以公爵的身份，在大書庫中進行著慘無人道的研究，以期能獲得不死。
    他們都獲得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除了人類。
    明明人類也是獵龍戰爭的勝利者，對這場戰爭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可他們依舊‘無人所知’。
    因為他們獲得的賞賜是環印城！是末世所在！
    是神明為矮人們創造的流放地！是座圍牆聳立的隔離城市！
    為了能夠徹底抹消矮人的影響，僅僅是流放是遠遠不夠的。
    矮人們的功績，在獵龍戰爭中的貢獻，乃至其存在的痕跡都在他們進入環印城的那一刻被徹底抹除，從此變得‘無人所知’！
    但即便如此，諸神依舊為進入環印城的矮人們設下了重重封印！
    不僅僅是矮人本身，他們的武器、他們的盔甲，他們所知的一切都被設下火的封印！
    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也恰如卡斯所言：
    葛溫大王深深畏懼黑暗，他擔憂火熄滅，害怕那些身屬黑暗的人，並憂慮人類可能會誕生黑暗之王，恐懼天理循環。所以便不斷傳火，命自己的孩子統率，束縛人，讓你們人類忘記一切，渾噩過活，避免黑暗之王的誕生！
    卡斯無疑是個騙子，但她是個高明的騙子。
    她不會以純粹的謊言欺騙你，而是以真相為引導，讓不死人走向他所希望的道路。
    葛溫的確深深畏懼著黑暗，所以他將矮人流放於環印城，將矮人的一切設下火的封印，讓人類遺忘了曾經的矮人群王，遺忘了他們的祖先也曾參與獵龍戰爭的偉業！
    一如龍頭盾的描述一樣：
    在過去，環印騎士曾應諸神要求，
    加入獵龍的行列，
    隻是他們的功績決不會受到讚頌。
    當矮人們被流放於環印城，當他們的一切都被設下火的封印、在羅德蘭留下的一切痕跡都被抹除時，唯一能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或許就隻有那位太陽王的幺女，費蓮諾爾公主。
    環印城是末世所在，是神明為矮人們創造的流放地，但矮人們並不知情。他們天真的以為環印城是和尹紮裏斯一樣的樂土，是神明承認他們的功績，給予他們的獎勵。
    而或許是為了迷惑矮人，太陽王葛溫在將‘環印城’賞賜給矮人的同時，還將自己的幺女也一同賞賜給矮人。
    特使小環旗】
    古代葛溫大王的特使所用的小環旗。
    麵對環狀岩壁高舉此物，搬運工將會前來。
    據說大王將末世所在的環印城，
    連同疼愛的麽女贈予得到黑暗靈魂的矮人。
    此為總有一天會前往迎接她的證明。】
    費蓮諾爾或許是知道真相的，所以太陽王才會承諾總有一天會去迎接她。
    可這終究隻是一個謊言。
    直到世界終焉之時，神族都沒能履行他們的承諾。
    而太陽王葛溫，或許也從未想過兌現自己的承諾。
    葛溫是王，但絕非英雄。
    或許在將幺女賜予矮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經預想到費蓮諾爾的下場——
    得知真相的矮人在盛怒之下，將作為太陽王幺女的她殘忍殺害。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得知真相的矮人是憤怒的，心中或許也曾充滿怨恨。
    所以環印騎士才會脫下頭盔，披上沁染於深淵的黑布，又特別在眼部蓋上更多層的布。這是他們為了不讓火的封印把所有看不見的事物皆消滅殆盡，而對神明做出的微弱抵抗。
    可即便如此，他們依舊發自內心的愛戴、擁護著費蓮諾爾公主。
    直到世界終焉之時，直到奴隸騎士蓋爾將矮人群王屠戮殆盡，被斬斷雙腿，從屠戮場中幸存的矮人群王，依舊掙紮著爬向費蓮諾爾的寢宮，試圖向這位公主尋求救贖。
    而費蓮諾爾呢？
    對於拋棄自己的父親，她或許是有著怨恨的吧？
    可她依舊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履行與神族的約定。
    她以生命為代價，封印了葛溫畏懼的黑暗，從此陷入沉眠。
    作為不朽古龍後裔的米狄爾始終忠實的守護在她左右，吞噬著那些溢出的黑暗，直到其本身也被黑暗所反噬，飽受折磨。
    即便被背叛，被拋棄，即使神明早已消散而去，她依然善盡使命。
    對神族，她早已仁至義盡。
    剩下的，唯有救贖。
    餘盡眼中帶著些許緬懷，輕輕伸出手觸碰向少女懷中的巨蛋。
    卡！卡！
    蛋殼在被觸碰的瞬間塊塊碎裂，最終如大廈般轟然倒塌。在少女的長裙上四分五裂，露出了白皙蛋殼內部與之截然相反麵的深沉黑暗。
    聖潔的光芒隨之綻放，將整個房間都完全照亮，包裹住餘盡的身體。
    阿裏安娜就站在大門外。
    光芒在她身前一步之遙，卻沒能離開房間一步。
    她平靜的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一切都和上次發生的一樣，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王啊，請收下我的一切。”
    少女輕柔的呼喚聲在餘盡耳旁響起，餘盡緩緩抬起頭。
    那位盲眼的公主正帶著微笑將手伸向他的腦袋，溫暖的火焰如流水般從她的手掌湧向餘盡的體內。那是王魂，是被分成九份的王魂之一。
    是曾經的餘盡親手贈予她的離別贈禮，現在不過是物歸原主。
    阿裏安娜靜靜的站在門口。
    等到光芒散去，她重新回到房間。
    屋內布局一成不變，巨大的繪畫上是一位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女。而在她的懷中，抱著一顆有所碎裂，但大體完好的巨蛋。
    而剛剛進入房間的餘盡，已經不知所蹤。
    一切似乎又回歸到原來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
    阿裏安娜抓住門沿，似乎想要關門離開。
    可就在這時，她的餘光突然瞥見那畫中少女的嘴角微微勾勒出淺淺的笑容。
    阿裏安娜神色微動，因為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但她還是什麽都沒做。
    隻是平靜的關上門，讓一切都恢複平靜。
    她沿著原路返回，走下階梯，通過升降梯回到了下層。
    通過有騎士凋像守護的走廊，她看到了樓梯盡頭熄滅的篝火。
    剛才的燃燒，仿佛隻是曇花一現的某種幻覺。
    篝火依舊冰冷，沒有絲毫溫度。
    阿裏安娜在胸口順時針點了四下，低聲道：
    “願女神庇佑你，卷者閣下。”
    她旋即走下樓梯，離開了教堂。
    太陽此時已經下山，緋紅之月剛剛露出頭，在陰雲和薄霧的遮蔽下略顯暗澹。
    可突然間，教堂外那被白雪覆蓋的地麵上渲染著的緋紅月華突然變深，變濃！
    阿裏安娜抬起頭，發現半空的陰雲和薄霧已然散去，比半圓多一些的紅月清晰顯露了出來。它的輪廓飛快豐滿，短短一兩秒的時間後，就變成了滿月，赤紅如血的滿月！
    “血月？”
    阿裏安娜嘴唇微動，略有驚訝地自語了一句。
    女神的尊名中，有著‘緋紅之主’。
    但阿裏安娜知道，還有其他存在在與女神爭奪著‘緋紅之月’的控製權。就像是這時不時出現的血月，並非全由女神控製。
    卷者閣下這幾個月幾乎每天都會來黑夜教會，可為何偏偏在今日出現血月？
    阿裏安娜正不解，突然似有所悟的看向山下。
    在那裏，身著殘破盔甲的身影正一步步登上山頂，在漫天風雪中一步步來到教堂麵前。
    夜色下的寧靜教堂格外美麗，與高懸於半空，冷冷照著大地的紅月相得益彰。
    但她卻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份美景，隻是掃了一眼教堂旁的墓地，墓地中有一具石棺，但蓋子卻早已被掀開，呈現出空蕩蕩的內部。她將目光從墓地中那堆即便是在漫天風雪中，依舊靜靜燃燒的篝火上移開，又平靜看向前方的教堂。
    在寧靜教堂的大門入口處，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
    那是位五官普通，眼眸幽黑，套著簡樸長袍，係著樹皮腰帶，垂下烏黑長發，未著鞋襪，赤著雙腳的女士。
    黑夜修道院院長，苦修士首領，隱秘之仆，地上天使，阿裏安娜。
    “晚上好，卷者閣下。”
    阿裏安娜抬頭注視著眼前的高大身影，輕聲問候。
    她沒有言語，隻是平靜的注視著眼前的女士，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
    “帶我去繪畫世界。”
    “好，”
    阿裏安娜輕輕頷首道：“卷者閣下，請隨我來。”
    她靜靜的跟在阿裏安娜身後，穿過寧靜教堂，進入那座熟悉卻陌生的建築。
    在半跪的騎士石像的夾道相迎下，進入了那座祈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