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繪梨衣的世界旅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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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托裏尼的懸崖邊,風是鹹的。
    它攜著愛琴海深處濕潤的鹽粒氣息,帶著太陽烘烤岩石的暖意,一陣陣拂過源稚生裸露的脖頸。
    腳下,層層疊疊的白色方糖盒子般的房屋沿著陡峭的崖壁鋪展,一直延伸到那片濃得化不開、藍得令人心顫的海麵。
    每一座房子的圓頂,都像一塊塊精心切割的藍寶石,鑲嵌在無垠的白色畫布上,在正午的陽光下閃爍著純淨而耀眼的光澤;空氣裏彌漫著海水的微腥、懸崖上頑強生長的野百裏香的幹燥辛香,還有一種……過於明媚、過於寧靜,以至於讓源稚生恍惚間生出些許不真實感的甜。
    他微微側過頭——繪梨衣就站在他身側,離懸崖邊緣隻有一步之遙。她身上那件柔和的鵝黃色連衣裙被風鼓起,像一朵隨時會飄向海天的蒲公英。
    繪梨衣微微仰著臉,陽光毫無保留地潑灑在她瓷白的麵頰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那雙曾經隻局限於小房間和遊戲機裏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整個地中海的藍光,純粹的驚歎像漣漪一樣在裏麵一圈圈漾開。她看得太專注,小嘴無意識地微張著。
    源稚生沒有出聲打擾,他隻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塊沉默的礁石,目光始終溫柔地籠罩著她,仿佛這懸崖邊喧囂的風和腳下無垠的藍,都隻是為了襯托這一刻她眼中的光。
    這才過去多久?
    從陰影籠罩著整個東京的夜之食原,到如今路明非以難以想象的方式和力量重新編織了混血種與人類世界的經緯,龍族和煉金術褪去了神秘的麵紗,成為推動世界向前的齒輪之一……
    時間就像指縫間的沙,無聲流逝。
    他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沉重宿命,那些壓得他幾乎無法喘息的罪與罰、責任與枷鎖,竟然真的在一種更宏大的浪潮中,被衝刷、被稀釋,最終沉澱到記憶的深海,隻留下一些模糊的輪廓。
    而現在,他終於站在了這裏,履行那個他曾經以為幾乎無法實現的承諾——帶她看看這個世界,看看它本應有的遼闊與明亮。
    家族如今在軍團的技術扶持下開始進行產業轉型,以致力於能夠更好地為軍團服務——
    不過這跟源稚生沒太大關係了,他已經將蛇岐八家的主事權遞交給了櫻井七海女士,執行局則交給了烏鴉和夜叉;
    櫻在他身後的不遠處,警戒著周圍——她執意要留在自己身邊,但源稚生不得不承認有櫻在自己確實省心很多;
    他隻需要負責帶著繪梨衣就好,其餘一切櫻都能給自己安排得妥妥當當。
    繪梨衣像是被某種無聲的召喚牽引,向前小跑了幾步,來到懸崖邊緣一塊微微凸出的粗糙岩石旁。
    那裏,不知被多少過客的手摩挲過,石縫裏塞滿了形形色色的紙條,承載著無數隱秘的心願或簡單的到此一遊。
    風更大了些,吹亂了她的發梢。
    她小心翼翼地從隨身的小背包裏——那個印著憨態可掬小黃鴨的背包——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又拿出一支細細的熒光筆。
    她背對著源稚生,微微彎下腰,在紙條上認真地書寫,肩膀的線條因為專注而繃緊。
    寫完,她雙手捧著紙條,踮起腳尖,努力地、使勁地把它塞進一道深深的、幾乎看不見底的垂直石縫裏。塞進去後,她還用指尖往裏推了推,像是怕它被風吹跑,又像是要把這個願望藏得更深、更安全。
    做完這一切,她才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完成重要儀式的滿足和自豪感。
    她小跑著回到源稚生身邊,然後,她舉起她的小本子——雖然血脈在軍團的協助調和下,繪梨衣已經能夠正常說話,而非以前那般一張口就是極致危險的“審判”龍文;
    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在小本子上寫字和源稚生交流。
    嶄新潔白的紙頁上,是繪梨衣用稚嫩卻認真的筆跡寫下的字:
    “願帝皇陛下和Kartos武運昌隆。”
    旁邊,她還用那支熒光筆畫了一柄小小的、簡潔的長劍,輔以抽象的線條代表劍上燃燒的火焰。
    武運昌隆麽?
    源稚生微微一怔,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纏繞上心頭。
    他能大概猜測出稚女將來要跟隨路明非要去的那個世界……或者說那個宇宙是怎樣的可怕模樣。
    他既慶幸繪梨衣不需要去那裏參戰,但他又擔憂稚女在那個宇宙征戰時會遇上什麽恐怖的敵人。
    那……自己的選擇是什麽?
    內心的複雜想法並未流露於表麵。
    源稚生伸出手,動作自然地替繪梨衣拂開被海風吹得黏在嘴角的發絲。
    他隻是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溫和的弧度,輕輕點了點頭,“嗯嗯,願他們武運昌隆,戰無不勝。”
    “走吧,”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融在風裏,“我們還要去很多地方。”
    ——
    托斯卡納的盛夏,陽光是慷慨的熔金。
    它毫不吝惜地傾瀉而下,將起伏的丘陵染成一片無邊無際、灼灼燃燒的金黃。
    櫻駕駛著汽車,沿著蜿蜒的鄉間小路行駛,仿佛航行在一片凝固的、滾燙的向日葵海洋中。
    那些巨大的、沉甸甸的花盤,整齊地追隨著太陽的軌跡,構成一片壯麗得令人屏息的生命圖騰。空氣裏蒸騰著土地被曬透後散發出的濃鬱土腥味,混合著向日葵盤那種獨特的、帶著油性的青澀香氣,還有無數蜜蜂忙碌飛舞時發出的低沉嗡鳴。
    繪梨衣的臉幾乎貼在了車窗玻璃上,鼻尖在冰涼的玻璃上壓出一個小小的圓形印痕。
    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瞳孔裏映滿了那鋪天蓋地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金色;小本子攤開在她並攏的膝蓋上,上麵歪歪扭扭地畫著幾朵抽象的小花,旁邊還貼著一張在聖托裏尼買的、印著藍頂教堂的明信片。
    車子在一個緩坡的頂點停下。源稚生推開車門,熱浪夾雜著更濃鬱的植物氣息撲麵而來。
    他繞到另一邊,替繪梨衣拉開車門——幾乎是同時,繪梨衣就像一隻終於被放出籠子的小鳥,輕盈地跳下車。
    她的目光瞬間被坡下那片在熱風中微微搖曳的金色汪洋牢牢攫住。
    她回頭看了源稚生一眼,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渴望和詢問。
    源稚生靠著車門,微微頷首,唇邊帶著縱容的笑意:“去吧。”
    那一聲如同解開了無形的束縛,繪梨衣就像一道鵝黃色的閃電般徑直衝下了緩坡,超級混血種的頂級體魄展現得一覽無遺。
    她的涼鞋踩在鬆軟的田埂上,揚起細小的塵土。她跑得那麽快,那麽毫無顧忌,張開雙臂,仿佛要去擁抱那無邊無際的金色陽光,擁抱整個夏天蓬勃的生命力。
    風吹鼓了她的裙擺,吹散了她的發辮,讓她看起來像一顆滾入金色海洋的、跳躍的鵝卵石。
    源稚生沒有立刻跟上去。
    他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視線盡頭,那道小小的、歡快的身影在巨大的向日葵叢中時隱時現。
    她時而停下,踮起腳尖,好奇地湊近一個幾乎有她臉那麽大的花盤,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觸那毛茸茸的花瓣和堅硬的種子;時而追逐著一隻拖著華麗藍色尾翼的鳳蝶,笨拙地跳躍;更多時候,她隻是仰著臉,對著那熾烈的、慷慨的陽光,露出毫無陰霾的、純粹的笑容。
    眼前的景象,美得像一幅濃墨重彩的印象派油畫——
    滾燙的陽光,無垠的金色,風中搖曳的巨大花盤,還有那個在花田間奔跑、歡笑、仿佛自身也化作一縷陽光的女孩。
    源稚生靠著滾燙的車門,長久地凝視著。一種久違的、幾乎陌生的暖意,像山穀裏緩慢升起的晨霧,悄無聲息地從心底最深處彌漫開來,浸潤著他曾經被冰封的四肢百骸。
    那沉重的、屬於蛇岐八家少主的“責任”二字,那些曾經壓得他脊背幾乎要折斷的過往,仿佛都被這托斯卡納的驕陽徹底曬化了,蒸發成了無形的水汽,飄散在灼熱的空氣裏。
    櫻遞來了手機,屏幕上是簡短的訊息,來自啟示之劍軍團:
    “已成功複生,狀態一切良好。勞煩兄長擔心了,抱歉。”
    “聽說您正在帶繪梨衣世界旅行,祝你們旅行愉快。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也想跟繪梨衣見一麵。——稚女。”
    源稚生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裏充滿了向日葵田那混合著泥土和陽光的獨特氣息。
    他收起手機,邁開腳步,不疾不徐地沿著繪梨衣奔跑過的田埂,走向那片燃燒的金色海洋深處。
    陽光落在他肩頭,竟有些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