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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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在山崖上,山風將崖邊男子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他手中一隻青色竹笛像是多年不曾吹過了,笛聲嘔啞嘲哳起初吹得斷斷續續,等吹得一小段才終於不再磕磕絆絆,漸漸能夠聽得出曲調。笛聲散落風中,回蕩在山穀間,傳得很遠。
“他們來了。”
一曲畢,身後有紅衣女子緩緩從陰影中走到月光下,與他一同眺望著腳下的山林。
崖山上的吹笛人緩緩垂下握著短笛的手,夜幕還籠罩著沂山,山林還在沉眠。他俯瞰著腳下漆黑的叢林,有兩道人影正穿過重重的樹影朝著此處飛奔而來,不過轉眼功夫,已經到了崖下,想必不用一炷香的時間就能趕到這處。
握著短笛的男子長久地凝視著他們,目光晦暗不明。良久之後,終於轉過身:“走吧。”
“不見他們一麵嗎?”女子略感意外。
吹笛人沒有回答,他踏著月光身影終於完全隱入夜色消失在樹林中。站在山崖上的女子於是也歎了口氣,她最後朝著腳下的叢林深深看了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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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嘉玉感覺自己這輩子沒有跑得這樣快過。
兩旁的樹木飛快地朝著身後退去,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隻知道他們路過一片果林,山間成熟的小漿果掉落滿地,滾落在草叢間,像是給泥地鋪上了一條紫色的珍珠細毯。腳下是雨後尚還鬆軟潮濕的泥土,每一腳踩過都像踩在雲朵上,不知是酸還是甜的漿果被碾開,散發出一點兒清甜的氣味。路兩旁有草木伸出的枝丫,勾破了他的衣擺,但是盡管如此,也並未阻止他的腳步。
太快了——
尤其是當他衝下山坡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要騰空飛起來,但每一次,就在他覺得自己要跌倒的時候,在前麵拉著他的人總能緊緊握住他的手腕,一刻不停地拉住他繼續朝著遠處的山崖跑去。
可即使是這樣的速度,對眼前的人來說,想必還是太慢了。
衛嘉玉好幾次想要出聲叫她扔下自己,但他又清楚的知道這不可能。聞玉不可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危機四伏的山林裏,他也不可能靠著自己找到通往山崖的路。
於是隻能繼續跑,在笛聲消失前繼續往前跑。
可笛聲還是停了。
當他意識到笛聲停止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之後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隻能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聲。當他跑到山頂時,幾乎已經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他隻感覺到前麵始終緊緊拉著他的女子終於慢了下來,她鬆開了握著他的手,夜風拂過他的手腕,帶來些許涼意。
崖上隻有一地破碎的月光和鼓噪的山風。
聞玉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風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檀木香氣。誰來過這裏?誰在今夜吹笛?
星光黯淡,草葉無聲,答案埋藏在長夜裏。
東方出現破曉,天空翻起魚肚白。
當二人回到昨晚的山洞中時,裏頭傳出人聲。聞玉與衛嘉玉交換了一個目光,等走進洞中,發現除去屠戶,其他人都已坐在原地,仿佛就等著他們兩個。
“師兄,聞姑娘!”都縉坐在角落最先注意到他們進來,大大鬆了口氣,“我們正商量要去找你們,你們可算回來了。”
隗和通問:“二位一晚上這是去了哪兒?”
聞玉冷笑一聲:“這話難道不該我們來問?”
其他人聽了,神情一時有些尷尬。聞玉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隗和通身上,原因無他,主要是一群人裏他看上去實在是模樣最淒慘的一個。不但身上衣衫髒亂,臉上也有淤青,像是夜裏叫人套上麻袋打了一頓似的。隗和通注意到她的目光,不自在地幹笑兩聲:“姑娘見笑,我昨晚夜裏解手,這、這個天黑路滑,不小心在外頭摔了一跤,滾到山坡下,好不容易才找著路摸了回來。”
他這話也不知幾人相信了,柳又伶似笑非笑道:“你這一跤摔得可夠遠的。”
隗和通臉色發青,沒來得及說話,他邊上那病弱的老者忽然聲音沙啞地反問道:“你又去了哪兒?”
一路來聞玉還是頭一回聽他說話,其他人也不免有些詫異。誰知柳又伶卻隻瞥他一眼:“我去了哪兒你管得著嗎?”
山洞裏氣氛一僵,似有劍拔弩張之勢。衛嘉玉率先走到火堆旁一振衣擺坐了下來,打破僵局:“我們昨晚在西邊的山坡下發現了須屠戶的屍體。”
他這句話不啻於一聲驚雷,將洞中原本就顯古怪的氣氛推至冰點,眾人麵麵相覷,眼中難掩驚異。南宮易文皺眉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或許是他昨晚不小心失足墜亡,又或許是有人趁夜行凶。”衛嘉玉淡淡道,“各位之後既然還要同行,不如將昨晚的事情各自說清楚為好,免得彼此生疑,圖惹是非。”
其餘幾人聽見這話,沉默不語,心中似乎都有盤算,但也並未反駁。衛嘉玉見他們不反對於是第一個開口,他三言兩語就將昨晚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等他說完都縉便緊跟著說道:“我昨晚格外的困,許多事情記不清了,隻記得我迷迷糊糊走到山洞外,剛要坐下來,就叫人打暈了。”他語氣間有些懊惱,顯然沒有想到是因為昨晚有人在火堆裏下了迷藥的原故。
“在你前麵守夜的是誰?”
都縉看向坐在南宮易文身旁的高大男子,欲言又止。好在紀城並無隱瞞的意思,也很快開口解釋道:“我昨晚在洞外聽見了笛聲,於是就想循著聲音去看看究竟誰在吹笛,沒想到走到半路,那笛聲就消失了。我發現在山中迷了路,不敢輕舉妄動,本想在原地坐等天亮再找回來的路,沒想到天快亮時,林中又起一次笛聲,我循著笛聲走,路上遇見掌櫃他們,這才回到這裏。”
衛嘉玉聞言又向南宮易文求證,南宮易文正要開口,南宮仰已先一步替他答道:“我沒聽見什麽笛聲,不過醒來之後,發現紀大哥不在身旁,擔心他出了什麽事,於是叫醒了小叔叔一塊去山洞外找他。”
他說這話時,語氣有些生硬,顯得不太自然。衛嘉玉看他一眼,並未多言。
紀城守夜是在三更天,要是他沒有說謊,那麽昨晚的笛聲看樣子出現了兩次。坐在角落裏的老和尚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貧僧昨晚也聽見了笛聲,於是和柳施主一同離開山洞想去找找這吹笛之人。”
其他人也沒想到昨晚他們兩個竟是一塊出去的,衛嘉玉問:“二位離開山洞之後,可是一直在一起?”
老和尚搖搖頭:“離開山洞之後,貧僧便與柳施主分開了,今早才回到洞中。”
這樣一來就隻剩下與隗和通一塊進山來找藥的病患了。
“老夫覺淺,半夜病痛纏身,想出去透一口氣。”
衛嘉玉問:“那時候隗郎中可還在?”
“洞中木柴滅了,一片漆黑,我也沒有留意。”
這樣一來,昨晚眾人為何都不在山洞倒是都有了解釋,不過這裏頭到底有多少真話多少假話,卻還值得商榷。柳又伶戲謔地瞧著狀若沉思的白衣男子:“衛公子可是聽出什麽來了?”
衛嘉玉像是剛回過神,衝他微微笑了笑:“在下愚鈍,並未聽出什麽。”
他沒有提起昨晚下在火堆裏的迷藥,也沒提那張未燒盡的字條,聞玉於是也沒有主動提起。
洞外天色已經大亮,關於屠戶的死雖然叫人意外,但不過是兩日的同行,幾人之間也稱不上有什麽感情,不過感慨幾句,隨即便無人再提起,眾人又默默收拾了東西,準備動身繼續朝山下走去。
隻不過經過昨晚,這一日幾人走在山中,氣氛明顯已有了極大的不同,十個人在山中穿行,遠遠望去三三兩兩拉成一條長線,仿佛故意與身旁的人隔開了一段距離。
衛嘉玉昨晚一夜奔波,並沒有多少時間休息,這會兒又緊接著趕路,很快便顯出幾分吃力。雖路上半句話沒有說過,但麵色蒼白如紙,細心些的很快就能看出他的不對。
又走幾步,他停下來微微喘了口氣,等他再抬起頭,發現眼前一把青色的短刀。衛嘉玉一愣,過了片刻才將手放上刀鞘,那刀也不知是什麽構造,裏頭似有暗扣,若不懂得個中機關不能輕易拔出。於是握著短刀的主人手上稍稍用力,衛嘉玉便借力輕巧蹬上小坡。
等借著刀鞘上的力氣走過一段陡峭的山路,男子才鬆開手同前麵的人輕聲道了句謝:“這刀可有名字?”
“草木青。”
“聽說少有鑄劍師能用昆侖山的青璃石成功鍛造出一柄好劍,不知姑娘的這把刀是從何處得來的?”
聞玉聽了這話,不由得低頭仔細端詳了一下手裏這把刀,她似乎頭回知道這刀或許值不少錢:“我爹與人打賭贏來送我打獵用的。”
這是衛嘉玉時隔一晚第二次聽她提起她的父親,不由淡淡一笑:“令尊想必十分疼愛姑娘。”
“還行吧,也沒少揍我。”聞玉回想起家裏的男人氣急舉著鞋底滿院子追她的模樣,心有戚戚,“你爹打你嗎?”
衛嘉玉一愣,竟當真仔細回想了一下:“沒有。”
“那你爹也不錯。”聞玉悻悻道。
一行人在山中走了兩日,好在第三天幾乎都是下山的路,較之前兩天腳程又快許多。
到傍晚,遠遠便看見山裏升起炊煙,原來這半山腰有座山神廟,到了這山神廟,距離下山也就不遠了。眾人頓時精神一振,緊趕慢趕終於在太陽落山時到了廟裏。
山神廟住了一個老廟祝,他與聞玉也是熟識,這雨霧天氣見她帶著人從山那邊過來也不覺得驚訝。眾人合力收拾出幾間能住人的屋子,又煮了野菜湯喝下。聞玉常在這山裏行走,回到這兒如同回家一般,用完飯人就不知去了哪兒,等天黑再回來時,才發現他們都已經各自回屋歇下。
她走到一間屋子外,抬手正要敲門,卻聽見裏麵傳來一聲東西落地的悶響,隨即有人悶聲叱問道:“……你昨晚究竟去幹了什麽?”
聞玉放在門上的手停在半空,一時間不知要不要驚動屋裏的人。不過裏頭的人十分警覺,不過片刻工夫就已察覺到屋外有人,屋裏安靜片刻,不一會兒房門便打開了,紀城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後看著屋外的女子。
“今晚起霧,林中會有瘴氣,明早下山前把這個含在嘴裏。”聞玉若無其事地將手中剛采來的藥草遞進去,紀城伸手接過低聲道了句謝,很快就重新關上了房門。透過門縫,聞玉隻看見他身後南宮易文與南宮仰側坐在桌旁,麵色都不好看,也不知道剛才那句話是誰說給誰的。
這間屋子隔壁住著衛嘉玉,聞玉來敲門時,都縉正在屋裏鋪床,柳又伶則坐在窗前,和隔壁屋子相比,他們這兒氣氛倒是還算融洽。這麽看來,剩下的一間屋子裏住的就是隗和通和那得了癆病的老人了。
“姑娘今晚住哪兒?”衛嘉玉從她手裏接過草藥時,像是無心多問了一句。
“前麵的大殿旁還有間空屋子。”
衛嘉玉聞言點了點頭:“今夜風大,姑娘睡前記得鎖好房門。”
聞玉看他一眼,總覺得他話中有話。不過衛嘉玉未多解釋,又與她道過謝後,便也關上了門。
與昨夜相比,今晚星子黯淡。不知幾更天,一扇房門叫人輕輕推開,有個黑影從屋裏躡手躡腳地貼著牆角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