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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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嘉玉的身份倒是無須多加證明,但聞玉是否是九宗弟子一事的確存疑,畢竟她要當真來自九宗,先前怎麽從來沒有聽她提起。可九宗又遠在千裏之外,若要派人前去調查,一來一回最快也要花上大半個月的功夫,如何來得及。
    可聞玉要不是九宗弟子……衛嘉玉何必大費周章撒這個謊,來蹚這趟渾水?
    此事的確並非兒戲,葛旭一聽也有些躊躇:“聞姑娘既然是九宗弟子,身上可有九宗的腰牌?”
    九宗的腰牌聞玉自然沒有,她抬頭瞧著跟前人的背影,像是好奇他要如何來圓這個謊:“沒有。”
    嚴興見聞玉拿不出自證身份的腰牌,不禁冷笑一聲:“衛公子可還有其他方法證明?”
    “沒有腰牌確實難以證明身份,不如幾位問她些同九宗有關的問題。”衛嘉玉風輕雲淡道。聞玉額角跳了一下,無聲地盯著身前人的背影。
    葛旭聽了竟覺得眼下這法子倒也可行:“衛公子要問什麽?”
    聞玉見那人聽了這話,好似微微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低頭看她,眼尾微微上挑,略帶幾分揶揄:“譬如——九宗掌門是何人?”
    聞玉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九宗掌門是誰,在今日之前,她甚至從沒聽過九宗這個地方。她抬眼一臉麻木地盯著他看,目光中無聲地傳達出:你要真問我這個,我倆大不了同歸於盡,魚死網破。
    衛嘉玉唇邊泛起一抹笑,還未說話,一旁的嚴興已經率先一口否決道:“不行,武林中人誰不知道你們九宗掌門是誰,這怎麽能證明她的身份?”
    衛嘉玉佯裝遺憾:“嚴大人說如何問?”
    “既然要問,自然是要問個外人不知道的。”
    祁元青笑道:“外人不知道,我們如何知道她可是胡謅出來糊弄我們的?”
    “這倒好辦,”衛嘉玉順勢提議,“既然如此,不如問問入山後第一位先生的名字,我與師妹分別寫在紙上,幾位一看便知。”
    他自打進門以來還沒單獨和聞玉說過話,沒有串供的機會,他這一說,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嚴興稍加遲疑沒有立即反對,葛旭也覺得這法子可行,祁元青於是叫人送上紙筆。衛嘉玉接過紙,同坐在桌旁的聞玉意味深長地提醒道:“寫的是入山時第一位的先生的名字,師妹可不要寫錯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走到了屋子的另一頭很快就寫了個名字。
    聞玉提筆則顯得有些猶豫,她拿筆搔了搔頭,一陣苦思冥想,半天之後終於也寫了個名字。
    祁元青與嚴興從二人手中取過兩張紙放在一處,衛嘉玉坐在椅子上,隻看他們三人的表情,便知道二人寫得必定是對上了。
    果然嚴興皺眉看著那兩張紙上,寫了一模一樣兩個“朔”字,可見確實是同一個人。
    葛旭最先笑了起來:“好好好,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既然如此,這聞姑娘就交給衛公子了,半個月後的千佛燈會,我等著衛公子的好消息。”
    一旁的嚴興一時也無話可說,於是便隻好輕輕地“哼”了一聲。衛嘉玉起身走回原先的位置,同他們伸出手:“葛大人既然將人交給了我,那我師妹身上的鐐銬是否也該解開了?”
    “你要替她解開鐐銬?”嚴興一聽這話又沉不住氣,“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她現在可還是重大嫌犯,何況她今日剛用這鐵鏈差點傷了人!”
    衛嘉玉反問道:“既然她用這鐵鏈也能傷人,那這鐐銬戴與不戴又有什麽區別?”
    他這話雖沒別的意思,但在嚴興聽來渾像是說他們自己無能,他一張嘴張了半晌,最後怒氣衝衝地一甩衣袖,便從屋裏快步衝了出去。
    祁元青與葛旭倒是不在意,反正如今人既然已經交給了衛嘉玉,出什麽事情自有他來負責,百丈院也樂意做這個順水人情。
    等百丈院的人都退出屋子,聞玉拿鑰匙解下鐐銬,這才慢吞吞地說:“沒想到你這麽會騙人。你為什麽會來?”
    “沂山臨別前,我同雪雲大師約好,無論你出了何事,他都可以第一時間找我。我在金陵聽說了無妄寺出事的消息,這才特意趕來。”衛嘉玉問,“你不高興?”
    聞玉看他一眼,嘴硬道:“我高興什麽?”
    衛嘉玉露出些笑意,對她這話並不在意:“聽說你來這兒之後,一直都在後山,不如我帶你去這寺裏走走。”
    ·
    無妄寺是江南第一古刹,上一任住持塵一法師曾在前朝兵亂之時,開寺門接納城中流民,又組織眾人抵抗破城敵軍。叛亂平息之後,當地百姓感念住持,又一同捐錢捐物重新修繕了無妄寺。之後聖上聽聞此事,也大為嘉許,親筆題字命人送到寺中,叫無妄寺一時之間名聲大噪。後來塵一法師的弟子雪月和尚出海尋求佛法,帶回近百部經書,放入護文塔內,無妄寺的聲望也因此達到了頂峰。
    如今距離雪月和尚出海已有十多年了,塵一法師也早已圓寂,但提起無妄寺,依舊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聞玉幾個月前來到無妄寺,但除了第一回到寺裏時是從山門進來的,之後為了避嫌,就很少在前寺走動,這次跟著衛嘉玉才發現這無妄寺實在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
    衛嘉玉實則也是第一次來,二人走在鬆間小路上,遇見些石碑石刻他總要停下來看上一時片刻,再接著往前走。那石刻上的字體與書上的不太一樣,聞玉跟著看了兩眼便失了興趣,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耐著性子等他。
    “那上頭寫著什麽?”不知第幾次在一塊石碑前停住腳步,聞玉終於不耐煩地問道。
    “塵一法師圓寂處。”說這話時,二人正站在寺中後山的一處小山包上,山包光禿禿的,頂上隻有一棵歪脖子樹。不過此處視野很好,從這兒放眼望去能將整個無妄寺盡收眼底。
    衛嘉玉看著石頭上的碑文緩緩道:“塵一法師年輕時曾四處遊曆,最後於雲破崖悟道,自創排雲掌法。此後他回到江南,出任無妄寺住持,不少僧人來到寺中想要與他辯經,但聽過塵一法師講經之後無不拜服。傳聞曾有江湖惡徒聽說排雲掌的威名,千裏迢迢來到無妄寺的山腳下衝著山門叫囂三日,要塵一法師與他一戰。山門三日未開,但到了第四日,法師還是答應了他的邀戰。”
    “結果如何?”提到比武,身旁的人果然有了反應。
    “法師贏了。”
    “哦——”這結果倒是不算意外。
    “不過那惡徒並不服氣,提出一年後再比一次。塵一法師答應了他。一年後,那人如約而至,再比,再敗。那人猶不服,又提出第三回比試,還是定在一年後,法師依然答應了他。這樣比了六回,一共六年時間,那人每過一年都要上山一次,卻始終不敵。”
    “他倒是執著。”聞玉評價道,“你既然說比了六回,第七回可是贏了?”
    “還是輸。”
    “那他是放棄了?”
    衛嘉玉搖搖頭,轉身朝著山下走去。聞玉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聽他說:“到第六次,他已認清了自己武學有限,或許終其一生不是塵一法師的對手。但是大師聽他說完這話之後,反過來安慰他,勸他不要放棄習武,隻要他願意,一年後自己仍會同他切磋武藝。那人聽後十分感動,於是便在寺中住了下來,潛心修行。天長日久,漸有所悟。到第七次比武之日,他放下隨身的刀劍,遁入佛門,拜塵一法師為師。”
    二人並肩往山上走,聞玉輕嗤一聲:“你說他先前是個惡徒,之前必然是做過惡事了?他後來出家,先前的事情就一筆勾銷了嗎?”
    “佛家講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人出家之後,洗心革麵,又做了許多善事,功過相抵,大約也算是一筆勾銷了。”
    聞玉對此不以為然,不過也並不與他爭辯,隻隨口問道:“這人還在這寺裏?”
    “此人你也認得。”
    “是誰?”
    “正是雪雲大師。”
    聞玉下山的腳步一頓,衛嘉玉也停了下來,又繼續說道:“塵一法師收過許多弟子,其中最出色的是雲心月信四位,而這四人中,其中三人你應當都已經見過。”
    “四位弟子性情迥異,各有特點。大弟子雪雲武藝高超,是排雲掌的傳人;二弟子雪心精通藥理,時常下山醫治窮人;三弟子雪月最為聰慧,精通佛法最得法師喜愛;四弟子雪信年紀最小,很早就幫著住持處理寺中雜務,接物待人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塵一法師圓寂之後,他便接過了住持的位置。”
    聞玉跟在他身後一路沉默不語,二人經過一段陡坡,視野忽然開闊起來。麵對著出現在眼前的朱紅小門,她才意識到衛嘉玉不知何時竟一路帶她走到了後山的護心堂。
    護心堂古樸素雅,院中並排放著十幾個木架,上麵放著曬箕,裏頭是雪心大師采來的藥材。但那是曾經的護心堂了,半個月前衝破夜空的大火仿佛又重新浮現在了眼前,聞玉站在原地,怔忪著看他上前推開木門,門後不遠處的高台上已叫大火燒成一片廢墟,斷壁殘垣顯得破敗不堪。
    高台下青石鋪成的地麵上還有隱隱的暗紅色血跡,隔了這麽多天,好似還能聞見那天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那味道勾起了她許多不好的回憶,叫人作嘔。
    衛嘉玉跨過門檻,直直朝著高台走去。他身穿白衣,寬大的衣袍在風中獵獵而動。透過他高瘦的背影,聞玉仿佛看見了另一個人,另一個穿著僧袍的人影。
    夜色中,女子站在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中間,披發拂麵拄劍而立。護文塔外的廣場上,石板縫裏都鋪滿鮮血,她手中一柄長劍通體烏黑立於屍山血海之間,劍上還有鮮血蜿蜒而下,滲入地底。在一地的血色和漫天火光中,修羅地獄也不過如此。
    外院僧眾合力撞開寺門,推門而入時最先看見的就是位於一地屍體中間的女子。在身後的熊熊烈火之中,女子抬頭露出一雙叫血染紅的眼睛,臉上還有血痕未幹,麵對著院門外突然闖入的眾人,她臉上神色凶性未退,竟是駭得門外無一人敢上前半步。
    眾人身後雪信撥開人群,他寬大的長袍一路染上鮮血,終於走到女子身旁的時候,女子像是漸漸恢複了神誌,目光逐漸清明。她渾身上下像是叫人抽光了力氣,膝蓋一軟再站不住,終於拄著長劍緩緩半跪在地上。
    衛嘉玉站在那天雪信停下來的位置上,半俯下身,伸出手指拂過地麵。聞玉看著他的背影,如同看見他穿過那晚的屍山血海,走到她麵前,終於趕在她倒下之前伸手接住了她委頓的身形。
    刺眼的太陽光下,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