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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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鳴一邊與她說話, 眼角餘光一邊在房梁上一瞥,衛嘉玉意識到他想幹什麽,急急道:“小心那燈!”
可惜已經晚了一步, 他話未說完,眨眼間房梁上的人已經消失不見。聞玉低下頭, 才發現他一腳勾著梁柱在半空中蕩了個秋千,一腳踢翻了塔梁上的油燈。
底下的南宮雅懿猝然抬手,他在油燈落地前,指尖聚氣一揮, 燈上的火光瞬間熄滅隻剩下一縷青煙,耳邊一陣咣當作響,那是燭台被打翻的聲音。
先前葛旭布下的機關陣,打翻了這屋裏幾麵書架, 地上各處都是經書,幾乎鋪了滿地。他每打翻一盞燈,南宮雅懿便要趕在燭火落地前滅掉一盞, 到最後塔閣裏的光線越來越暗,轉眼便隻剩下一盞懸掛在半空中的火燭。南宮雅懿指尖一揮, 屋裏徹底暗了下來。
這耗費了他極大的心力, 眾人還沒鬆一口氣, 卻見那剛剛熄滅的燭火, 隻消失了一瞬竟然並未完全熄滅,在半空中又顫顫巍巍地亮了起來——
南宮雅懿瞳孔一縮,眼看已經來不及了。卻聽耳邊一陣風聲,聞玉從房梁上一躍而下, 她袖口寒光一閃, “錚”的一聲袖刀出鞘, 刀風掠過燈芯,直直插入塔閣的牆壁,在那一小截燈芯落地之前,那點火光終於完全熄滅。
有人發出一聲輕嗤,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忽然一點光亮從角落燃起。阿葉娜不可思議地循著火光看去,發現封鳴不知何時竟已落在自己身旁。他從懷裏取出一個火折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塔閣中的其他人。
被他打翻一地的燭台倒在地上,從裏頭漏出一地的燈油,那原本是準備要在燈會上燃上整夜的長明燈。燈油灑在滿地書冊上,一股油脂的味道味彌漫在塔內。
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他從一開始的目標就不是燭台上的燈火,而是裏頭的燈油。雪信的臉色一瞬間蒼白了起來,他幾乎絕望地看著他弄亮了手中的火折子,隨即冷酷地將火折子扔在了周圍的經書上。
一瞬間,火舌如同巨龍一般順著燈油蔓延開來,又以最快的速度舔上了兩旁的經幡,很快塔樓便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之中。
“你瘋了……你瘋了!”阿葉娜尖叫起來,她感覺到一片熱浪席卷而來,仿佛下一秒就會將她吞噬成灰燼。
在明亮耀眼的火光裏,封鳴的臉上是近乎於殘忍的笑意。他看見雪信徒勞地試圖去撲滅書架上的大火,看見被火光隔絕在另一頭的衛嘉玉攔住了要向自己衝過來的聞玉,以及無可奈何的站在火光裏的南宮雅懿。
底下剛衝到塔上的弟子們傳來驚慌失措的呼叫聲,但是六樓通往七樓的樓梯已經斷裂,他們一時上不來,大火很快就會向下蔓延,燒掉整座護文塔。那些衝上塔的人,被火勢所逼,又隻能掉頭原路返回。
封鳴一把抓住身旁女子的手腕,阿葉娜停住了尖叫,她驚恐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似乎直到這時才意識到這段時間潛伏在她身旁的是一個怎樣的魔鬼。封鳴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唇角露出一絲憐惜的微笑,他輕輕撫摸著女子美麗的臉龐:“別擔心,我會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阿葉娜眼前一亮,她還來不及開口說話,緊接著便感覺到身子一輕,封鳴已經摟住她的腰肢,帶她跳出了窗外。
南宮雅懿知道火勢已經無法阻止,他看見封鳴跳窗,緊跟著便追出了出去。
從塔上朝下看,山下的燈會好像還沒有散去,人們很快就會注意到這山上的火光。底下黑壓壓的人群拿著弓箭,眼看塔上跳出一個人影,就要準備朝著空中拉弓放箭。但隨即看清了他懷中的女子是誰,一時間又猶豫起來。
封鳴冷笑一聲,他感覺到懷裏的女人顫抖得厲害,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緊接著她倚靠著的男人伸手掰開了她抓住自己的手,阿葉娜臉色蒼白地看著他:“你……”
“再見了阿葉娜,”男子像是這世間最溫柔的情人那樣同她告別,“願你早日回到你的故土。”
因為恐懼,阿葉娜的腦子裏甚至不能立即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很快便感覺到摟在她腰間的手臂鬆了開來,身子一瞬間朝著地麵快速下墜。女子的驚呼聲響徹雲霄,但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以這種方式死去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夜風吹得男子衣袍獵獵作響,幾乎裹住了她的身體。南宮雅懿落地的那一瞬間,目光緊緊隨著頭頂的另一道身影望去,隻見封鳴趁著南宮雅懿接住女子的空隙,瞬間朝著山林飛身而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漆黑一片的山林中。
頂樓的火勢蔓延得很快,四周木質的地板已經開始發出哀鳴,房梁也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傾塌。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可這屋裏還有三個人沒有離開。
聞玉緊緊握著衛嘉玉的手,將他拉到窗邊:“快!”她抓得過於用力了,在大火裏,甚至叫他產生了她手上的溫度要比四周的火焰還要灼熱的錯覺。
衛嘉玉用衣袖捂住口鼻,在跳出窗前,下意識看了眼身後。雪信背對著他們,他穿著一身雪白的袈裟,緊緊握著手中的佛珠,仿佛置身於熊熊業火之中。
聞玉順著他的目光,也停下了腳步。她深深地看了火海中的僧人最後一眼,仿佛看見了她第一次到寺中,見到他的情景。僧人站在堂外的花木前正在修剪枝葉,有草蟲順著掉落的葉片落在他的手臂上。身穿袈裟的住持望著落在手上的這一小小生靈,彎下腰將它放歸於花草間。
聞玉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見他直起身終於注意到了雪雲,目光瞬間亮了起來,露出一個春風和煦的笑容:“師兄,你回來了。”
她收起了眼底最後那一絲複雜的神色,決絕地抓住了身旁男子的手,率先跳上窗台,拉著他頭也不回地跳下了高塔。
雪信站在火中,如同這世上終於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除了塔上的風聲與大火燃燒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靠牆的書架倒塌在地,幾本還未叫火燒著的佛經從架子上滾落下來。
他彎腰撿起佛經,拂去了上麵掉落的火星。那佛經的封麵已經叫火燒掉了一半,露出裏麵的內容——一片空白。這滿架的經書竟是一字未寫,全是空白書冊。
他還記得二十年前雪月師兄從海上回來的樣子。
那一日,雪月回城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蘇州城,全城的百姓都跑去碼頭迎接這位高僧回寺。他跟在師父身後,滿心歡喜地隨著人潮去迎接久別的師兄。他看見船隻漸漸出現在視線內,終於能看見船帆時,岸上爆發出一陣陣如雷的歡呼聲。
雪月的身影出現在船頭,他身披袈裟,手持錫杖,朝陽在他身後冉冉東升,映在水麵上如同佛光普照。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當他踩著踏板踩到岸上時,所有百姓接二連三地朝他跪拜,毫無疑問,那一瞬間,在所有人心裏,他幾乎就是佛子轉世,前來普度眾生。
雪信懵懵懂懂地站在人群裏,後知後覺地才意識到這四周隻有師父師兄他們還站在原地。他茫然地回頭看著匍匐在地上的人群,幾乎也要下意識跟著跪拜。
但是雪月走到他身旁,拉住了他的手。雪月模樣俊美,未出海前就有許多人專程來到寺中聽他講經,誇讚他有皎月之姿,天人之慧。一別經年,他從海上回來,風姿一如往昔。
那天,師兄牽著他的手走過城中長長的街道,路的兩邊都是前來迎接他們的百姓,幾乎萬人空巷。那是無妄寺聲名達到頂峰的一天,源源不斷的香客來到寺中朝拜,源源不斷的僧侶來到寺中拜會。人們眾口相傳,無妄寺儼然已成為了江南的小西天。
但雪月回來之後,並沒有花費時間在接待來客上,他一回來就立即投入了經書的翻譯工作中,就連雪信都很難在寺中見他幾回。但是不久之後的某一天,他忽然離開無妄寺,不知去了何處。那段時間寺裏生出許多傳言,有人說朝廷聽說了雪月帶回經書的消息,要請他去長安的大寺做住持;也有人說雪月前些日子與塵一法師發生了爭執,法師似乎將他痛斥一頓,他才負氣離開……總之傳言紛紛,都是有關他要離開無妄寺的事情。
雪信怎麽都不肯信,但心中有總是不免生出幾分不安。但好在,雪月很快又回到了寺中。他回來後一如往昔,如同隻是出了個遠門,先前的傳言不攻自破。雪信也重新高興起來,寺裏要將雪月帶回的經書放進護文塔裏,聽說到時還要舉辦佛會,因為師兄說要叫天下人都能來參讀這些經書。
“可是這天下隻有你看得懂經書上的文字,也隻有你能領悟經書中的佛法啊?”雪信聽說這件事後曾這麽問過他。那時,雪月回答他:“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來參透這經書中的奧義的。”
“可別人翻譯的,便不能算是寺裏的功勞了。”
“我取經書本就為了弘揚佛法,是不是我所翻譯,是不是寺裏的功勞又有什麽要緊呢?”
雪信沒有反駁,但他心裏覺得,這是要緊的。
到了佛會那天,他跟著師兄上了護文塔塔頂,在天燈上端端正正寫下了“闔寺安康,香火不息”八個字。
師兄會寫什麽呢?放燈的時候,他忍不住悄悄地看了眼身旁男子手上的燈。
夜風吹著明滅不定的紙燈升上夜空,雪月久久仰頭目送著天燈飛上夜空,飛向夜空中不知盡頭的天際,目光中有著化不開的溫柔。若是有人像雪信一樣看見他此刻的神情,必然震驚於這個被人譽為佛子的年輕僧人,竟有一瞬間這樣像一個世間的尋常男子。
雪信怔怔地注視著他的側臉,直到雪月終於回過神低下頭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麽了?”這時他又恢複成了那個熟悉的在蓮花座上講經的清冷僧侶。
“沒什麽……”少年撇開頭,回避了他的目光。他茫然地注視著夜空中升起的千百盞紙燈,已經分辨不出方才他們放上去的那兩盞去了哪裏,如同剛才在紙燈上看見的那幾個字也隻是他的一場幻覺。
月光照在天燈上,映亮了千百盞浮燈上那最不起眼的一盞,上麵寫著:“小女聞玉,無憂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