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前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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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騷亂很快就得到了平息, 衛嘉玉與衛靈竹挑了個遠離人群的僻靜處說話。
    衛靈竹還想著方才那一幕:“你骨頭是比別人硬一些,這麽多手裏拿刀拿劍的,就要你一個不會武的往前衝, 我也沒見你小時候有這愛逞能的毛病……”
    “事發突然, 是我莽撞了。”衛嘉玉無奈, 想著法子扯開話題, “娘怎麽會來?”
    “我本想著你今晚就該到了, 卻遲遲沒來,又聽說今晚許多渡船未到,料想應當是半路出了什麽事, 便叫人通知了官府。”她是刺史夫人,官府不敢慢待, 得了消息立即派人出城,所幸很快找到這裏。
    衛靈竹一邊說一遍注意到眼前的男子雖站在這兒, 目光卻還總留意著不遠處。一身暗紅色長裙的女子站在江邊絞著頭發,衛靈竹認出她就是剛才扔袖刀那姑娘,這秋夜裏,她衣衫未幹,叫風一吹像是打了個寒顫。眼前的男子瞧見了, 微微皺起眉頭。
    衛靈竹收回目光,狀若無意道:“那姑娘是你同門師妹?”
    衛嘉玉遲疑片刻:“她是小滿。”
    小滿這名字並不耳熟, 衛靈竹愣了一陣, 後知後覺地才想起半月前母子間的一場談話:“你不是說她在沂山?”
    “此事說來話長。”衛嘉玉見她眉心微蹙, 神色還有些怔忪,許久沒有作聲, 以為她心中介懷, 於是又開口道, “等萬雁出嫁,我打算帶她回九宗。這段時間,我們會在城中找家客棧……”
    “府中還有這麽多屋子空著,何必住在外麵。”衛靈竹打斷他,“難不成你還擔心我會故意為難她嗎?”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我找人先送你們回去。”幾句話間,她已收斂了神色,麵上再看不出什麽波瀾,衛嘉玉見她像是當真不在意,這才默認了這個安排。
    方才的動亂中,西風寨眾人已被官府擒住,那些行為異常的船客也都已經被捆了起來,準備一塊帶回衙門。
    聞玉站在江邊,起初有不少人認出她,上前來抓著她的手就是一番千恩萬謝。聞玉不大會應付這場麵,於是隻好走到一個偏僻些的角落,沒想到還是有人找了過來。帶頭的就是方才那個被困住手腳的方臉男人,聞玉記得那絡腮胡喊他卞老大。
    果然那男人一見了她,便抱拳道:“在下卞海,是繞山幫蛟龍堂堂主,今日得姑娘出手相助,我繞山幫上下感激不盡,往後若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姑娘盡管開口!”他說話語氣甚是豪爽,一看便是常年行走江湖與人打交道的,並不因為見她是個年輕姑娘而自恃身份有所慢待。
    剛才那幾個繞山幫弟子跳進江裏幫忙,聞玉也瞧見了,因此這會兒聽了這話,隻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那沒什麽,我也不過是運氣好。倒是你們的人在水裏身手真漂亮,跟條魚似的。”
    她這說法惹得卞海身後幾個繞山幫弟子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姑娘在船上那一身輕功才叫絕,不知道是師承何門何派?”
    聞玉回答道:“無門無派,是我爹教我的。”
    聽她這樣一說,卞海忽然想起她方才施展的那幾個身法:“我見姑娘方才出手招式有些眼熟,不知令尊大名?”
    聞玉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正要問他認不認得聞朔,可轉念又想到封鳴的武功路數與自己如出一轍,眼前這位繞山幫堂主眼熟的要是封鳴的招數,那可就說不清了。
    卞海見她神色為難,卻以為她是不願叫人知道自己的家世。江湖中人,結仇結恩的不少,輕易不願同人透露來曆也是再正常不過,於是也沒有勉強:“姑娘要是覺得不方便透露,那就算了,我也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其他幾個繞山幫的年輕弟子卻越發覺得這姑娘神秘,心中十分好奇,其中一個大著膽子問道:“姑娘是金陵本地人?”
    聞玉回答道:“不是,我隻在金陵待幾天,很快就要走了。”
    那幾個年輕弟子聽了有些失望,但又打起精神,熱情道:“我們在金陵也待不久,姑娘之後要去哪兒,可以搭咱們繞山幫的船走。”
    有人從她身後走上前:“各位離開金陵是要去哪兒?”
    那幾個年輕弟子見一個眉目清俊的男子到她身後,一時摸不清他的身份,但還是老實答道:“來多半要往南走。”
    衛嘉玉口氣透露出些許惋惜:“我同師妹要往北去,恐怕不能與諸位同行,這番好意隻能心領了。”
    那幾人聽了,神色古怪地相互看了一眼,幹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二位了。”
    等他們走後,衛嘉玉品著幾人最後那個眼神,後知後覺道:“他們剛才問起你師門了是不是?”
    難得見他尷尬一回,聞玉眼底泄露出一點笑意,到底沒有落井下石。
    等馬車送二人到刺史府,已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府上的老奴一早得了信,趕到門外來接他們。
    聞玉頭一回到這麽氣派的府上做客,很是新奇。衛嘉玉的住處在南邊,管家帶她朝著北邊的客房走。回廊下遠處的湖心一棟小樓格外醒目:“那是宿雲樓,是大公子的住處。大公子腿腳不好,不喜歡同外人打交道,所以就住在那兒。”
    二人說著話,迎麵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老管家忙停下腳步喊了一聲:“三公子。”
    萬鵠點點頭,注意到管家身後的聞玉:“這是?”
    “是二公子的師妹,來府上借住幾日。”
    “他回來了?”萬鵠一愣。
    前一陣聽說衛嘉玉去了姑蘇,他還以為對方是不打算參加這次的送親了,沒想到過了沒幾天,竟又回來了,不但如此還帶了個女人回來。他目光不善地將聞玉上下打量了一番,鼻子裏輕哼一聲:“她住哪兒?”
    “北邊的蘭園。”
    “蘭園許久沒住人,大早上還要叫人打掃客房多不方便。”萬鵠說到這兒一頓,忽然間目光一閃,“我記得江月閣不是還空著?”
    老管家有些遲疑,“這恐怕不……”
    “有什麽不好,”萬鵠不耐煩,“就這麽辦,江月閣不比蘭園的屋子住著舒服?誰不樂意就來找我。”
    聞玉雖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麽,但聽他口氣不善,心中已猜出這就該是衛嘉玉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心中不自覺拿他同衛嘉玉比較,隻得出一個結論:要是寧溪鎮客棧見得是眼前這男人,恐怕便是他買下自己十套裘皮,自己也不會答應給他們領路。
    江月閣是一處臨湖的清淨小樓。
    聞玉矮身經過一道垂花拱門,一進門差點與裏麵出來的女子撞個滿懷,好在她眼疾手快,扶住了對方的胳膊,才沒叫她手裏端著的清水灑了一身。
    “哎呦,時春姑姑,你也不小年紀了,怎麽做事還是如此莽撞?”管家也叫她嚇了一跳,不由抱怨道。
    喚作時春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雖然梳著未出閣的少女發髻,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蛋,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瞧著十分嬌憨討喜,但是既然已經叫作“姑姑”,想來應當也不大年輕了。
    時春也是嚇了一跳,伸手拍拍胸脯,將聞玉上下瞧了一遍,好奇道:“她是誰?”
    她說話大大咧咧,不像這府裏尋常婢女那樣低著頭不敢看人,心中想什麽便問什麽,活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管家回答道:“這是二公子帶來的朋友,要在這兒住上兩天。”
    “二公子的朋友?”時春一愣,忽而眯著眼笑起來:“好呀,這地方一直隻有我住著,正好跟我做個伴。”
    她將臉盆往腰上一靠,就伸手拉著眼前的女子往江月閣走:“走,我帶你進去瞧瞧!”
    江月閣共三層,臨湖建在假山上,四周綠植掩映,可謂鬧中取靜。時春看上去大大咧咧,做事有些毛躁的樣子,但是聞玉進屋之後,見裏麵窗明幾淨,與想象中截然不同。窗台上的花瓶裏甚至還插著幾株剛折下來的桂花,窗戶也還開著,屋裏光線充足,滿屋芬芳,叫人一進門便覺得心曠神怡。
    就這樣,時春進屋之後放下臉盆,又絞了塊布往角角落落擦拭起來,一邊招呼道:“姑娘隨便看看,二樓三樓都能住人,你隻管挑一間喜歡的搬進來就是。”
    聞玉聽了這話,果真朝樓上走去。樓中除去幾件家具之外,陳設相當簡單。看擺設二樓原先應是書房琴室,三樓則是臥房。但是東西都已經搬空了,幾乎看不出原主人在此生活過的痕跡。
    站在窗邊朝外看,能看見東南角的花園和居於花園正中間的問事堂。那是府上的主居室,聞玉記得自己剛才就是從那兒走過來的,曲曲折折走了許久,現在站在三樓朝那兒看,竟也不覺得有多遠。
    閣樓外種著幾棵柿子樹,紅彤彤的掛滿了柿子,眼見就要熟了,像是一盞盞的小燈籠。時春也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來的,她趴在窗口瞧著窗外的柿子,一臉歡喜地說:“呀,柿子紅了,改天可以做柿餅吃。”她一邊說,一邊又轉過頭來瞧著她問,“你喜歡吃柿餅不?”
    聞玉點點頭,隻要是甜的東西幾乎沒有她不愛吃的。時春見了,就開心地笑起來:“好呀,冬娘在的時候也最愛吃這個,一到秋天我們幾個就跑去摘柿子吃。”
    “什麽叫冬娘在的時候?”
    “她很久之前就死了。”時春歎了口氣,她蹲下來在地上不知找什麽,過了半天忽然伸手拉拉聞玉的衣擺,示意她跟著蹲下身,指給她看,“喏,這還有冬娘流過的血。”
    聞玉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她說的什麽,不過眼睛已經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瞧見了地板上那點顏色較深的木板縫了。她倒是不怕這個,但依舊覺得眼下這對話詭異得緊,尤其是時春還用一種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怎麽死的?”
    “吃壞了肚子死的。”
    聞玉一愣,又問了一遍:“怎麽死的?”
    “吃壞了東西,就死了。我記得那會兒血流了一地,下人們洗了很久都洗不幹淨。”時春朝她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所以他們都說這屋子不幹淨,總有東西。不過我從沒看見過……”她說著突然又有些興奮起來:“誒,你住在這兒,說不定晚上還能碰見。你要是碰見了,告訴我好不好?我還很想她呢!”
    聞玉終於有些意識到了不對勁,她盯著身旁的小丫鬟問:“冬娘是誰?”
    “冬娘就是冬娘呀。”時春奇怪地看著她,像是嗔怪她怎麽連這都不知道。
    聞玉聽她說話顛三倒四沒有條理,停了一會兒又問:“我聽管家叫你姑姑,你如今多大了?”
    這個問題似乎難倒了時春,她終於認真思考了一會兒:“二十多了吧?我記不清了。但他們說我今年就該三十了,可我哪有這麽老呀!”
    她想了一會兒也沒想通,便立即不想了。她站起來揉揉有些酸脹的小腿:“你想好你要住哪兒沒有?”
    “就住這兒吧,”聞玉打量一眼四周,“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