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六晚·怨憎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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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那群人一走, 萬鵠騎著馬好不容易擠到馬車旁,剛想開口問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便瞧見站在馬車上的人臉色鐵青, 不由噤聲。
    衛嘉玉跳下車,快步走到他身旁, 不由分說地從他手中搶過馬繩,翻身上馬。
    萬鵠沒有料到他的舉動, 竟當真叫他推得一個踉蹌,退到了一旁:“你要幹什麽?”他震驚地看向衛嘉玉,卻見對方已坐正身姿, 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同他說道:“送親的隊伍晚一步出發, 你在這兒等著, 還趕得及送他們去渡口。”
    他匆匆留下這句話, 拉緊了手中的韁繩轉頭要走。萬鵠連忙上前攔住他的去路:“你還沒說清楚,我憑什麽要聽你的?”
    “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情。”衛嘉玉突然間冷下臉,像是終於失了耐性,不再與他多說半個字, 腳下一蹬,馬兒便揚起蹄子, 差點將萬鵠衝撞在地。等萬鵠避讓開,再轉過身, 騎在馬上的人已經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你不會武功, 你幹什麽去?”
    萬鵠望著他的背影, 咬了咬牙, 可惜對方早已跑得沒影了。
    官府的人擒住了沒來得及撤走的西風寨匪徒, 又派人先將傷員帶回城中安置, 其餘人留下來帶走屍體。許多馬車破壞嚴重, 倒在路中央,萬鵠帶人清點一遍,忽然有人來報,不見了大公子的影子。
    萬鵠心中一沉,連忙前去查看,果真萬鴻乘坐的那輛馬車也損毀嚴重,車裏的人下落不明,也不知是方才先一步躲去了其他地方,還是叫西風寨那群人帶走了。
    萬鴻腿腳不便,要是前者應當走不遠,要是後者這麻煩可就大了。
    萬鵠心中懊惱,這兩個兄長今日一個接一個的出了岔子,他回去怎麽跟衛靈竹交代?
    一想到這兒,他咬咬牙翻身上了一匹馬,同身旁的人吩咐了幾句,自己則拍馬朝著前頭追去。
    蒼茫夜色轉眼間已經籠罩在山間,四周景物晦暗不明。
    萬鵠騎馬走在山道中,到了一處岔道口,見此處馬蹄印淩亂,於是下馬查看。他踩著石子走到一處草叢外,忽的從草叢裏傳出一個黑影,瞬間將他拖到了草叢裏。
    萬鵠來不及反應,隻能劇烈掙紮起來,背後那人像是認出了他,手中力道一鬆,很快鬆開了手肘。
    差點叫人勒斷了脖子的少年翻了個身劇烈咳嗽起來,一口氣還沒喘勻,便聽草叢裏的那人說:“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這聲音非常熟悉,萬鵠抬起頭才發現這人竟是聞玉。
    “咳咳……這話該我問你,你怎麽會一個人在這兒?那群黑衣人呢?”
    “這種地方他們還想追的上我?”聞玉不以為然地回答道,她從小在山林間長大,一躲進林子簡直如魚得水。
    萬鵠摸著脖子沒好氣道:“你沒遇到我二哥嗎?”
    “什麽意思?”聞玉眉頭一挑,就聽他說:“你走不久,他就騎馬追過去了,我以為他去找你了。”
    “我沒遇見他。”聞玉將信將疑,“他不會武功,追上來幹什麽?”
    這我哪兒知道。萬鵠心想,他想起衛嘉玉剛才那張冷得能殺人的臉,遲疑片刻才道:“……他好像很擔心你。”
    從城門到西郊碼頭隻有一條路,按理說二人在路上錯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幾個官兵押送著擒住的西風寨盜匪,正準備將人帶回衙門,忽然聽見大路盡頭一陣馬蹄聲,剛離開不久的兩人又騎馬趕了回來。聞玉沒等馬完全停下,就已經翻身從馬上跳了下來,幾步衝到幾人麵前,隨手提起路邊一個西風寨的水匪便往一旁的林子裏拎去。
    負責看守的官兵大驚,忙要上前阻攔,卻見萬鵠先一步攔在了他們前頭,笑道:“幾位在這兒稍坐,我那姐姐隻去一邊單獨問上幾句話,一會兒就好。”
    他到底是萬學義的兒子,通常情況下,眾人也願意給他幾分薄麵,於是幾人相互看了一眼,這才慢慢吞吞地說道:“那可快著點,小公子也不要叫我們幾個為難。”
    萬鵠滿口答應,勉強將這幾個官爺安撫好了,這才追去了林子裏。
    這回西風寨半路攔轎本為了劫聞玉回去報三蛇嶺的仇,結果反倒中了官府的埋伏,見了她自然沒有好臉色,萬鵠進林子的時候,正聽那盜匪一副鐵骨錚錚的模樣放狠話道:“除非你將我放了,否則休想從我嘴裏套出一句話來!”
    萬鵠心中一跳,生怕聞玉這就答應了他,不知為什麽,他莫名相信眼前的女子幹得出為了找到衛嘉玉私放人犯的事情。
    好在他還沒來及上前阻止,就聽聞玉道:“你以為我是來找你談條件的?”
    那男人扯著唇角陰陽怪氣道:“落在你們官府手上算我倒黴,你有本事就殺了老子。”
    見他這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樣子,聞玉二話不說先卸了他兩條胳膊,男子悶哼一聲,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疼出一頭冷汗,費了好大力氣才沒叫自己叫出聲來。聞玉見狀冷笑一聲,她抽出袖刀,一手將他的腦袋按在了地上,隨即手起刀落,轉眼間挑斷了對方的手筋。
    林子裏的慘叫聲響徹天際,聽得林子外的幾個官兵都不由悚然一驚,有人想進去看看情況,卻叫身旁的人攔住了:“再等等,裏頭一個萬家少爺,一個姑娘家,應當也不至於鬧出人命。”
    林中握著刀的女子冷冷看著跪在地上的人:“殺你?你想得倒美。”
    萬鵠也沒想到她下手如此狠辣,白著臉站著一旁,一時間竟不敢走到近前。隻看見地上的男人疼得直不起腰,如同一條死狗一般癱在地上,說不出話來,又叫女子拎起衣領,一下摜到樹上。
    “你有沒有聽過庖丁解牛?”女子握著刀,拿刀尖在他身上比劃了幾下,不疾不徐道,“我過去在山裏打獵,每次帶著獵物回來,都要自己拿刀將屍體剖開,把皮毛剝下來,把內髒清理幹淨,再把肉切分好了,才能拿去賣。”她一雙眼睛盯著他,忽然衝他笑了一笑。她這一笑燦如春花,本該是叫人心馳蕩漾的美人,此時在這男子眼中卻與地府修羅沒什麽兩樣,叫他遍體生寒,說不出話來。果然下一瞬間,那把青色短刀就已經刺穿了他的琵琶骨,將他釘在了樹上。
    鮮血隨著慘叫聲一起迸濺出來,萬鵠站在不遠處,叫那一聲慘叫嚇得差點沒站住,剛要上前攔一攔,就見聞玉已經幹脆利落地卸了對方的下巴,那聲才剛出口的慘叫聲便瞬間消失在了空氣裏。
    男子看著她的目光已是又懼又驚,聞玉卻絲毫沒有心軟的跡象,反倒將紮進他肉裏的刀子攪了一下,眼見著那人臉上終於血色盡失,一副快要痛昏過去的樣子:“我最後問你一次,”她冷著眉眼,滿身煞氣,話裏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你要是不說,這林子外還有不少你們西風寨的人,我一個個拖過來問,我就不信個個都這麽嘴硬,總能問出我想知道的。”
    那男人叫她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像是終於意識到她方才說的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口中嗚咽著不知在說什麽。
    “說點我愛聽的,不然我保證這是你最後一次用這條舌頭說話。”女子說完這句話,終於又將他下巴又安了回去。
    “我……我說……”
    ·
    夜色降臨,坐臥嶺西麵兩個人影穿過茂密的山林,萬鵠跟在女子身後,想起剛才那一幕還是心有餘悸:“你以前真是打獵的?”
    聞玉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她心裏記掛著衛嘉玉的安全,無心搭理他,二人按著那男人說的找到一片竹林,棄了馬往坡上跑。萬鵠不死心,又問:“剛才那人要還是不肯說,你真的會割他舌頭?”
    聞玉奇怪道:“我剛才殺人你都不怕,我說要割他舌頭你就怕了?”她今日殺意衝天,一身邪氣,活脫脫一個殺胚。萬鵠疑心今晚衛嘉玉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她能單槍匹馬屠了整個西風寨。
    倒是聞玉像是到了這兒才發現他竟跟來了,不由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跟來幹什麽?”
    萬鵠瞪著她,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樂意,你管得著嗎?”說起這個,他又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憤憤不平道:“今天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們都知道,隻有我不知道,這麽多人跟著我們來了,我姐姐豈不是也有危險?”
    聞玉道:“你二哥一早就已經調派了九宗在金陵的人手負責護送萬雁,她這會兒比你安全多了。”
    衛嘉玉不會武功,平時也很少下山。這次是回家探親,因此門中並沒有安排其他弟子同行保護。誰成想這一趟探親,不但卷入了姑蘇無妄寺的命案,還遇見了金陵水匪。自從那天出門發現有人跟蹤之後,他就聯係了在金陵可用的人手,不過這次假意送親已有官府同行,便將那些人派去保護萬雁,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此地竟還有其他人馬黃雀在後,這才出了紕漏。
    萬鵠一聽是九宗的人跟著護送,一顆心放下一半。但他因為這個又想起剛才在半路上的事情,臉上神情忽然間有些變幻莫測,過了片刻才咬著牙問道:“……剛才你在馬車裏,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聞玉起先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什麽,但很快又想起了出事前他在轎子旁邊對“萬雁”說的那番話。萬鵠見她神色一頓,便知道她必然是回想起來了,臉色越發難看:“你當時為什麽不說?”
    萬鵠一想到自己說了什麽,又想到她當時竟然還裝模作樣的假裝萬雁應了一聲,就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聞玉大概也感受到了他的難堪,於是沉默片刻之後,回答道:“我已經忘了。”
    她這話敷衍得就連小孩子都不能相信,萬鵠氣惱道:“你騙誰呢!”
    “你希望我記得嗎?”聞玉麵無表情地問。
    身旁的男子瞬間噎住,終於徹底閉上了嘴。
    兩人抄近路爬上山坡,果然就瞧見寨就藏在這河灘上遊,幾十艘大船停在叢林深處,如同一座坐落在山中的移動堡壘。附近支流眾多,有什麽風吹草動,大船隻管換個地方躲避,難怪官府一直無法掌握山寨的具體位置。
    聞玉循著火光朝下頭看去,見大船四周都有人放哨把守,但河灘底下有個廢棄的船塢,剛才那男人果然沒有騙她,從這船塢底下走隻要小心著些,就能避開船上人的耳目,悄悄混進船上。
    但這船上少說也有幾百人,要是衛嘉玉當真被這群西風寨的人擄走,關在這裏頭,憑她一個人如何能帶著他順利出來?她稍稍沉吟片刻,很快下了決斷。聞玉轉頭與萬鵠打了個手勢,少年稍稍猶豫這才靠了過去,便聽她說:“把你身上的劍給我。”
    萬鵠一怔:“你要我的劍幹什麽?”
    聞玉道:“你騎馬下山去繞山幫找蛟龍堂堂主卞海,要他帶上人手走水路來這兒,西風寨今天剛和官府打完一場硬仗,趁這個機會正是報當日三蛇嶺之仇的大好機會。”
    萬鵠沒想到她竟想去繞山幫搬救兵,不免有些遲疑:“他們要是不肯來要怎麽辦?”
    “你帶著我的劍去,報我的名字,卞海不會不來。”如今此地隻有他們兩個,聞玉雖不放心但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她從身後解下聞道交給他,萬鵠卻沒有立即伸手去接。
    他長這麽大沒叫人這麽鄭重其事地托付過,萬學義總說他整日遊手好閑,什麽事情交給他能叫人放心。他那時候總不服氣,覺得是他們看輕了他,但如今聞玉肯信他,又將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他時,他才發現萬學義說得不錯,事到臨頭,他確實對自己沒了信心。
    “我……可我還想見我姐姐一麵,她……我還沒和她道別……”他腦子裏一團漿糊,下意識就想推脫,說到一半又覺得懊惱,訕訕住嘴。
    誰知聞玉聽了雖有些失望,但卻並沒有責怪他的意思:“既然這樣,你騎馬下山將這柄劍交給一個可托付的,勞他去跑這一趟,送親的隊伍這會兒還沒走遠,你追上去也還來得及。”
    她瞧著坡下的大船,不願再多耽誤時間,與他交換了隨身的佩劍,便朝著山下掠去。
    萬鵠站在坡上,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握著手中沉甸甸的聞道,深吸口氣,像是下了什麽決心,終於猛地扭頭朝著另一個方向飛奔而去。